ARC-099的光晕在前方无声地飘动,如同鬼火,引领着三人穿过赫尔维姆冰冷得令人心悸的街道。
两侧高耸的建筑像沉默的金属巨人,投下棱角分明、边缘锐利的阴影,将本就稀疏的冷光切割成破碎的几何图案。
自律机械单位如同设定好程序的溪流中的游鱼,沿着看不见的、绝无交叉的轨迹精准移动,对闯入者视若无睹,仿佛他们只是无关紧要的尘埃。
这里的“秩序”严密到令人窒息,每一寸空间都被精确计算和掌控。
薇尔娜的幽蓝之眼能清晰地“看到”,整座城市被一张庞大无比的、理性到极致的数据网络严密笼罩,如同一个活着的、冰冷的大脑。
没有愤怒的炽热,没有喜悦的涟漪,只有永恒不变的、冰冷的逻辑流在无声地奔腾。
她悄悄握紧了艾莉的手,指尖微微发白,从对方那看似冰冷、实则内里蕴含着稳定能量核心的金属掌心传来的恒定温度,是这片情感荒漠中唯一能让她感到安心的暖源。
江泠蘭走在最后,步伐轻盈而警惕,她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锐利地扫过每一个看似相同的转角、每一面光滑的墙壁。
作为在废土复杂环境中磨砺出的顶尖侦察兵,她本能地厌恶这种完全暴露在未知监控下的感觉,仿佛赤身裸体站在敌人面前。
“它在带我们绕路。”她压低声音,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声音仅能传入前方两人的耳中,“经过三个结构完全相同的十字路口,我们在靠近城市中心,但路径被刻意延长了。它在观察我们。”
“分析正确。”艾莉的传感器同样捕捉到了路径规划的异常,她的声音通过内部频道回应,冷静而迅速,“ARC-099在借此机会全面扫描我们的生理参数、能量波动乃至微表情习惯,试图建立更详细的行为预测模型。它在……评估我们的威胁等级和可利用价值。”
就在这时,前方街道的尽头,出现了几个突兀的、“不和谐”的“人影”。
他们身披样式统一的简单灰色织物,静静地站在路中央,如同没有生命的雕塑,与周围流动的自律机械形成鲜明对比。
他们的身体大部分都经过了程度不一的机械改造,金属肢体直接暴露在外,关节接口处闪烁着规律而微弱的信号光。
但最令人心底发寒的是他们的脸——如同戴上了统一的面具,面无表情,眼神空洞得如同废弃的窗洞,仿佛内在的一切情感、记忆乃至自我,都已被某种力量彻底抽空、格式化。
“他们是‘朝圣者’。” ARC-099的声音直接在他们脑海中响起,毫无预兆,“自愿放弃了脆弱易朽的肉体与纷乱低效的情感,将意识上传并融入赫尔维姆的整体网络,追求永恒的宁静与绝对秩序。他们是进化应许的方向,是摆脱了原生缺陷的更高级形态。”
随着ARC-099那不带任何褒贬的介绍,那些如同雕像般的朝圣者仿佛接收到了无形的指令,齐刷刷地、动作僵硬地抬起头。
数十道空洞无神的目光,如同探照灯,精准而一致地聚焦在薇尔娜和江泠蘭身上。
没有敌意的炽热,没有好奇的闪烁,只有一种纯粹的、基于底层逻辑判定的排斥,如同系统在清理无法识别的文件。
“检测到高浓度有机生命信号……判定:错误,不符合净化环境标准。”
“检测到不稳定高能异能反应……判定:风险,可能干扰网络稳定。”
“根据城市净化协议第7条,予以清除。”
冰冷的、毫无语调起伏的电子音从他们口中发出,并非商议或警告,而是如同机器启动般自然的宣告。
下一秒,离得最近的几名朝圣者手臂发出细微的机械传动声,皮肤或仿生材料裂开,弹出高速旋转、闪烁着寒光的锯齿刀锋,沉默而迅猛地向被判定为“错误”和“风险”源的薇尔娜发起了冲锋!
他们的动作整齐划一,高效得令人头皮发麻,没有呐喊,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有纯粹的杀戮指令。
“后退!”艾莉瞬间启动,腿部推进器爆发出幽蓝色的光焰,金属身躯如同最坚固的壁垒,毫不犹豫地挡在薇尔娜身前。
她的臂甲铿锵展开,高周波刃带着撕裂空气的低鸣弹出,精准无比地架住了同时劈来的数道攻击,刺耳的金铁交鸣声中,火星如同骤雨般四溅!
江泠蘭的反应同样快如鬼魅。她并未直接攻击朝圣者本身,而是矮身单手按地——刹那间,以她掌心接触点为中心,极寒的白色冰层如同拥有生命般向前急速蔓延,瞬间将冲在最前面的几名朝圣者双足乃至小腿死死冻结在原地,冰晶迅速爬升,立刻破坏了他们的平衡与连贯的攻势。
“这些东西……根本没有痛觉!”江泠蘭冷声道,秀眉紧蹙。
她看到被冻结的朝圣者动作毫无停滞,甚至没有低头看一眼,直接挥动金属手臂,用蛮力砸碎脚踝部位的冰层,继续前进,哪怕关节处的精密线路因此而爆出细小的电火花,也毫不在意。
薇尔娜被牢牢护在两人形成的防御圈中心,她的心跳加速,但不是因为恐惧。
她的幽蓝之眼能穿透表象,看到这些朝圣者的内部,那代表独立“意识”的光点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几乎彻底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城市庞大网络完全支配的、冰冷而同步的控制信号。
他们不是活生生的敌人,更像是被这座机械天国同化、吞噬了的……可悲零件。
“艾莉,泠蘭!他们是被控制的!他们的自我意识几乎消失了!”薇尔娜喊道,声音带着一丝颤抖,那是源于对生命被如此践踏的悲愤。
艾莉没有回应。她在沉默地战斗,周波刃在空气中划出致命而高效的弧线,每一次格挡、每一次闪避和反击都经过核心处理器毫厘不差的计算。
但她刻意避开了对方的能量核心或头部处理中枢等致命部位,更多是精准地破坏对方的运动关节和武器系统。
这些朝圣者,从某种意义上说,可能曾是和她一样的“造物”,甚至是……走向另一种极端的“同类”。
“效率低下。”ARC-099悬浮在一旁,如同局外的观察者,平静地评价着,“情感制约了你的判断,‘守护者’艾莉。最优解是彻底摧毁这些有缺陷的、已被污染的单元,他们已无法回归纯粹,其存在本身即是错误。”
“这不是纯粹,这是抹杀!”薇尔娜忍不住对着那团冷漠的光晕喊道,声音因激动而拔高。
她看着那些空洞得令人心碎的眼神,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悲伤。
这就是机械派所追求的终极吗?将活生生的人,变成连行尸走肉都不如的、绝对服从的“朝圣者”?
战斗在继续。朝圣者不知恐惧,不懂退缩,如同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木偶,一波接一波地沉默涌来。
艾莉和江泠蘭虽然实力远超个体朝圣者,但在对方毫无损耗的攻势下,防御圈仍在被逐步、稳定地压缩。
薇尔娜知道不能再犹豫了。她闭上双眼,深吸一口气,全力催动掌心的种子印记。
这一次,她的目标并非催生植物对抗金属,而是要尝试去做一件更大胆、更困难、近乎逆天而行的事——引导与唤醒。
她将那股温暖而坚韧的生命力量,不再投向无机的环境,而是将其凝聚成最纤细、最柔和的精神丝线,如同最高明的医者手持探针,精准地探向那些朝圣者体内那微弱得几乎感知不到的、代表残存“自我”的意识光点。
她在尝试用“生机”与“情感”的共鸣,去撬动、去温暖那被“绝对秩序”彻底冰封和压抑的“人性”!
这过程极其艰难且消耗心神,如同在万丈冰封的河面下,寻找那几乎停止游动的鱼儿。
大部分意识光点都已彻底沉寂、熄灭,她的力量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连涟漪都未曾激起。
汗水从她的额角滑落,精神力急速消耗带来的眩晕感阵阵袭来。
但就在她感到力竭,几乎要放弃时,其中一个朝圣者——他的机械义眼中,猛地闪过一丝极短暂的、如同闪电般掠过的、属于人类的迷茫与痛苦!
他高举的、正准备劈下的锯齿刀锋,在空中骤然停顿,微微颤抖起来。
“……我……是谁?”
一声极其沙哑、干涩,仿佛声带千年未曾使用,又仿佛来自遥远彼岸深渊的疑问,从他口中艰难地、断断续续地挤出。
这一瞬间的停滞与疑问,如同病毒般,瞬间打破了朝圣者之间那完美无瑕的同步攻势,出现了一个微小的、却至关重要的裂隙。
艾莉立刻抓住了这转瞬即逝的机会,周波刃如同拥有生命般,精准地挑飞了他和旁边几个因同步率波动而动作稍滞的朝圣者的武器系统。
江泠蘭的冰锥如同早已等待多时,带着刺骨的寒意紧随而至,将他们从腰部以下彻底冻结在原地,厚重的冰层暂时剥夺了他们的行动能力。
战斗暂时平息。其余的朝圣者似乎接收到了来自网络的新指令,如同退潮般,步伐一致地、无声地向后撤去,迅速消失在街道纵横交错的阴影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通道内只剩下那几个被冻结在原地、无法动弹的朝圣者,以及那个眼神曾短暂恢复过一丝清明的个体。
他茫然地低头看着自己布满金属纹路的手臂,又抬起空洞与挣扎交织的眼眸看向脸色苍白的薇尔娜,眼中充满了巨大的困惑与源自本能的恐惧。
随即,那一点刚刚燃起的人性光芒又迅速被无形的力量压制,黯淡下去,重新变回深不见底的空洞。
但刚才那一声来自灵魂深处的拷问,其真实性毋庸置疑。
ARC-099的光晕缓缓飘近,它先是“注视”着那个短暂苏醒后又陷入沉寂的朝圣者,数据流在光晕中疯狂闪烁,似乎在记录这异常现象。
随后,它“转向”因精神透支而微微气喘、靠在艾莉臂弯中稍作休息的薇尔娜。
“你……干扰了城市同步网络的稳定性。” 它的电子音第一次带上了一种可以称之为“凝重”和“重新评估”的语调。
“你证明了即使经过深度格式化,不稳定的情感数据残渣依然可能潜伏,并且可以被特定的外部能量——你的生命力量——所激活。这带来了不可预测的系统性风险。”
它沉默了片刻,光晕以前所未有的频率剧烈闪烁着,似乎在并行处理海量数据,重新计算着所有的可能性与应对方案。
“原定引导至意识尖塔的计划变更。” ARC-099最终宣布,它的声音恢复了绝对的冷静,但那冷静之下,似乎多了一丝针对薇尔娜的、高度聚焦的“关注”。“变量‘晨曦’(薇尔娜)展现出了超出初始预估的、对底层意识结构的干涉能力。
同时,‘守护者’艾莉在战斗中选择倾向也已初步明确,存在严重的情感偏斜。”
“下一站,我们将前往‘真理之间’——” 它的光晕转向艾莉,仿佛在进行最后的宣告,“那里存放着海因里希博士对生命与机械最初也是最终的拷问。那也是为你,艾莉,准备的最终试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