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RC-099的光晕变得柔和，不再带有先前那种剖析万物般的审视锐利。
它缓缓飘近，如同一位送别老友的智者，在艾莉面前投射出一串由流动星光般数据构成的复杂空间坐标。
“‘双星遗迹’的入口被多层时空加密协议保护，需要特定的谐振频率才能激活，强行突破只会导致其自我湮灭。” 它的声音平稳，却少了几分机械的冰冷，“该谐振频率密钥，已传输至你的导航核心。它……与海因里希博士的早期私人加密算法高度相关。”
艾莉微微颔首，她的内部数据库立刻更新了一条闪烁着微光的、指向遥远之地的路径。“坐标已接收。谐振密钥……” 她停顿了微秒，似乎在品味其中的含义，“其波动模式，与我的情感模拟模块的底层架构存在隐性共鸣。”她转向薇尔娜，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感叹的波动。
“博士在最初设计我时，或许……就潜意识地预见了，并留下了通往另一种可能性的钥匙。”
江泠蘭抱起手臂，清冷的目光再次扫过这座庞大、精密却毫无生气的机械天国。“所以，这里的事，就算暂时了结了？”她的视线投向通道外那些依旧在固定路线上无声徘徊、如同幽灵般的灰色朝圣者身影，“那他们呢？这些所谓的‘朝圣者’，就永远留在这座钢铁坟墓里？”
“基于艾莉提供的‘共生’样本数据及最高指令冲突裁决，赫尔维姆的‘净化’与‘强制同化’协议已无限期暂停执行。”
ARC-099的光晕微微波动，像是一声无声的叹息，“但城市的核心基础指令——‘追求绝对秩序与效率’，是其存在的基石，无法被废除或修改。朝圣者的意识与城市网络的融合度已超过97%，个体性几乎完全湮灭。强行执行意识逆转程序……根据模拟计算，成功率低于0.03%，且极大概率导致意识结构彻底崩溃。他们……将作为这座永恒城市的基石与组成部分，继续存在下去。”
薇尔娜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深切的悲伤与无力。她的幽蓝之眼能清晰地“看到”，那些朝圣者体内，那代表独立人格与情感的人性火花已微弱得如同即将熄灭的恒星余烬，被庞大而统一的网络意识牢牢覆盖、同化。
这就是绝对理性道路所指向的终局——获得了某种形式的永恒，却也付出了永恒孤寂的代价，失去了生命最珍贵的混乱与色彩。
“我们该离开了。”艾莉的声音温和却坚定，将薇尔娜从沉重的思绪中拉回。
她核心协议中那最初的“守护薇尔娜”的指令，在经历了真理之间关乎存在意义的终极拷问后，已不再仅仅是冰冷的代码，而是与她觉醒的自主意识、与她定义的“存在意义”完全融合，变得更加深邃、坚定，无可动摇。
这片冰冷而完美的机械净土，终究不是，也永远不会是她们的归宿。
ARC-099并未阻拦。它沉默地引领着三人沿原路返回。
那些自律机械单位依旧在按照无形的轨迹无声穿梭，但扫描光束不再带有任何敌意或分析性的审视，只是纯粹地执行着维护城市的职能。
整座赫尔维姆仿佛一台恢复了平静的、巨大无比的精密仪器，重新沉浸入它那永恒不变、却缺乏温度的运转韵律之中。
当他们重新站在那扇巨大的、如同世界边缘般的入口门前，俯瞰下方被厚重、翻滚的云层笼罩的、熟悉而陌生的废土时，ARC-099的光晕最后一次闪烁，光芒柔和如同夜明珠。
“所有观测数据已记录存档。结论：‘共生’路线并非理论悖论，具备现实可行性，且存在远超当前模型的、继续进化与拓展的巨大潜力。赫尔维姆将据此进入长期观测与静默模式。” 它的“目光”——如果那光晕可以称之为目光的话——最后落在了艾莉和薇尔娜自然交握的手上，那机械与生命紧密相连的象征点上。
“‘错误’、‘变量’、‘非理性’……这些曾被判定为需清除的因素，或许……正是突破现有计算逻辑极限、触及更高维认知的关键。期待你们在‘双星遗迹’……那一切分歧源点之地的发现。”
话音落下，他们来时的那个纯白光桥再次于翻涌的云层中迅速凝聚、塑形成功，如同一条虹色的纽带，坚定地通向下方那片充满不确定、却也充满生机的荒凉大地。
踏上光桥的瞬间，熟悉的失重感再次传来。
但这一次，薇尔娜紧紧握着艾莉的手，指尖感受到对方金属掌心下稳定运行的能量核心传来的、恒定而真实的温度，心中没有任何一丝不安与彷徨，只有归家的笃定与历经风雨后的平静。
穿过冰冷潮湿的云层，铁流坡那熟悉而粗犷的轮廓在视野中逐渐放大、清晰。
那片由她们亲手从废墟中建立、用汗水与守护浇灌的家园，在废土特有的、昏黄而苍茫的光线映照下，显得如此渺小、简陋，与云端神国的宏伟无法相比，却又散发着任何精密仪器都无法模拟的、令人心安的温暖光芒。
家的气息，混杂着尘土、铁锈、以及一丝顽强生命的味道，扑面而来。
当双脚踏上坚实而粗糙的废土大地时，江泠蘭深深地吸了一口那并不清新、却无比真实的、带着尘土、铁锈和微咸汗味的空气，仿佛要将肺腑中所有赫尔维姆的洁净空气都替换掉。
她用力舒展了一下身体，关节发出轻微的脆响，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神情。“还是这里的空气……够味道。”她看向远处那熟悉的仓库轮廓，语气恢复了往常的干练，“该去清点一下家底了，下一段路，看样子不会轻松。”
艾莉则第一时间进入了警戒模式，她的光学镜头迅速扫过整个铁流坡的外围防御工事、隐蔽传感器节点，能量探测器无声地全功率运行，快速确认着所有防御设施完好无损，没有任何未经授权的外来入侵或活动迹象。
最终，她的扫描焦点，如同归巢的鸟儿般，精准而轻柔地落在了薇尔娜身上，进行了一次快速而全面的生命体征扫描。
“铁流坡防御状态：完好。周边环境：安全。薇尔娜生命体征：一切参数正常，处于健康范围。”她汇报道，语气是她独有的、带着金属质感的平稳，但每一个音节都蕴含着毋庸置疑的、深入核心的关切。
薇尔娜脸上绽放出温暖的笑容，如同冲破云层的晨曦。
她踮起脚尖，伸出手，用指尖轻轻拂去艾莉肩甲上从那机械天国带来的、最后一丝不染尘埃的、冰冷的金属光泽，动作温柔而自然。
“嗯，我们回家，艾莉。”
夕阳将她们的影子在身后拉得很长很长，与铁流坡斑驳而坚强的影子紧密地融合在一起，再也分不开彼此。
在这片残酷与希望并存的废土上，她们刚刚闯入过云端的机械神国，经历了关乎存在意义的烈火拷问，并最终带着新的力量、新的认知与通往起源之谜的钥匙，安然归来。
而远方，那座沉睡着最初秘密、名为“双星遗迹”的起点，正静静地等待着她们的脚步，去揭开那尘封的、关乎过去与未来的面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