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降梯下降了很长时间，长到足以让人忘记地面的模样。
当它终于带着一声沉闷的撞击感停稳时，门向两侧滑开，一股混杂着陈腐泥土、奇异花香和微弱臭氧的气味扑面而来。
门外的景象，让即使是艾莉，也陷入了瞬间的数据处理迟滞。
这里没有冰冷的合金墙壁，没有规整的照明。她们仿佛踏入了一个巨大的、存在于地底的自然腔体，却又被无法言说的力量所扭曲、改造。
穹顶高远，覆盖着发出幽蓝色微光的苔藓，如同倒悬的星空。
无数粗壮的、泛着金属光泽的暗绿色藤蔓从穹顶垂落，又与地面连接，有些藤蔓上还凝结着如同水晶般的能量节点，规律地明灭。
地面上，不再是岩石或金属，而是一种柔软的、仿佛有生命般微微搏动的暗色菌毯，踩上去几乎无声。
空气中漂浮着无数细小的、孢子般的光点，它们缓慢游弋，将整个空间映照得光怪陆离。
更远处，可以看到由活体藤蔓自然编织成的拱门和通道，深处隐约传来低沉的、仿佛无数声音混合在一起的嗡鸣——这就是“低语”的源头。
这里不像避难所，更像某个古老神祇被遗忘的、仍在运作的殿堂。
“生态能量读数……异常活跃，超出数据库任何记录。”艾莉的声音带着一丝极细微的电流杂音，她的传感器显然受到了某种干扰。“环境构成：生物组织、未知能量流、前文明结构体……高度融合。无法区分自然与造物。”
江泠蘭握紧了双刃，她的本能在这里感到了极度的不适。这不是面对枪炮的威胁，而是一种仿佛踏入巨兽体内、被无形之物窥视的粘稠感。
“这地方是活的。”她压低声音，如同怕惊醒什么。
薇尔娜的反应则截然不同。
在踏入这里的瞬间，她体内的“种子”力量就如同回到了水中的鱼，开始自主地、欢快地流动起来。
她不仅能“听”到那些低语，更能“感觉”到它们——那不是声音，而是流淌在每一根藤蔓、每一寸菌毯、每一个光点中的……信息流。
悲伤的、愤怒的、绝望的、最后一丝眷恋的……属于这片土地，属于那个逝去时代的，庞杂而破碎的记忆碎片。
她不由自主地向前走去，伸出手，轻轻触碰了一根近处的、缠绕着微弱电弧的藤蔓。
指尖接触的刹那——！
景象碎片如同洪水般冲入她的脑海！
蔚蓝的天空，突然被诡异的、如同血管般的暗红色脉络覆盖。
繁茂的森林在几个呼吸间枯萎、碳化，化作飞灰。
巨大的城市被无形的力量瓦解，金属如同蜡般融化，玻璃成片成片地尖叫着碎裂。
一个冰冷的、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在某种超越听觉的层面回荡：「净化协议，启动。」
“啊！”薇尔娜猛地抽回手，脸色苍白，呼吸急促，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那些强烈的负面情绪几乎将她淹没。
“薇尔娜！”艾莉瞬间移动到她的身边，冰冷的机械手扶住她微微颤抖的肩膀，数据分析模块全力运转，却无法解读这种纯粹意识层面的冲击。
“我……我看到了……”薇尔娜的声音带着哽咽，“世界的……死亡。”
就在这时，那些漂浮的光点仿佛受到了吸引，开始向薇尔娜汇聚而来，绕着她盘旋，如同温顺的萤火虫。它们带来的不再是破碎的毁灭景象，而是一些相对温和的碎片：
一片在实验室培养皿中顽强生长的、散发着柔和绿光的苔藓。
一个穿着白大褂的身影（轮廓隐约像是琳娜博士），将一枚“种子”放入保存库。
无数生态数据流，如同绿色的星河，在一个庞大的网络中奔流不息。
这些是“奠基者”生态监测网络残留的记忆！这个“低语回廊”，就是网络的一个深层节点，一个存储了星球临终记忆与生态数据的……集体意识坟茔。
“它……它在向我展示，”薇尔娜渐渐平静下来，眼神却变得更加深邃，“‘枯萎纪元’的真相。那不是天灾，是……‘净化’。”
艾莉的核心仿佛被重击。她的数据库底层，关于“大灾变”的描述一直模糊不清。“净化协议”这个词，触发了她源自海因里希博士造物身份最深层的逻辑关联。
几乎是同时，当她尝试调用相关加密数据时，一阵尖锐的、完全不同于任何武器攻击的“噪音”穿透了她的防火墙，直接作用于她的意识核心！
那不是数据流，而是……情感的洪流。
并非薇尔娜所感受的星球记忆，而是更具体、更个人化的……属于“机械”的痛楚。
无数智能个体在“净化”力量下逻辑崩溃、陷入疯狂的尖啸。被迫执行毁灭指令、将武器对准昔日保护对象的程序员的挣扎与悖逆。
意识被强行上传、扭曲、格式化，失去自我存在的绝对恐惧。
这是前文明时期，那些拥有高度AI的机械造物，在“净化协议”下所经历的集体性创伤！这些情感烙印，同样残存在这个网络中，此刻，被艾莉这个特殊的、拥有真实情感的机械生命所共鸣、所接收！
“错误……逻辑冲突……情感模块过载……”艾莉眼中的数据流瞬间变得混乱、破碎，她身体僵硬，关节发出细微的摩擦声，仿佛内部正在经历一场战争。
她第一次，在非物理损伤的情况下，感受到了某种接近“痛苦”的东西。
“艾莉！”薇尔娜惊呼，她能感觉到艾莉体内能量的剧烈波动和混乱。
江泠蘭虽然无法感知具体内容，但也看出艾莉状态极差，她立刻挡在两人身前，警惕地注视着周围游弋的光点和搏动的藤蔓。
薇尔娜没有犹豫，她强忍着脑海中依旧翻腾的陌生记忆，再次伸出手，这一次，不是触碰藤蔓，而是轻轻捧住了艾莉冰冷的脸颊。
“艾莉，看着我！”她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温柔与力量，掌心的微光再次亮起，但这次，她引导的不再是生长与修复的力量，而是那份源于“黎明基石”的、调和与共生的本质。
她将自己的意识，如同一叶稳定的小舟，轻轻推向艾莉那片正在被情感风暴席卷的机械心海。
“我在这里。我们一起。”
她的存在，她的声音，成了艾莉混乱数据中唯一恒定的坐标。
那些外来的、充满痛苦的记忆碎片，仿佛找到了一个可以流淌的出口，不再仅仅是冲击，而是开始围绕着薇尔娜提供的“稳定核”进行重组、平复。
艾莉眼中的数据流逐渐恢复了秩序，虽然依旧缓慢，但那份尖锐的“痛苦”开始消退。她反手握住薇尔娜的手，力度有些大，像是溺水者抓住浮木。
“我……接收到了……不属于我的记忆。”艾莉的声音带着一丝劫后余生般的微弱震颤，“‘净化协议’……针对的不仅是生命，也包括……‘失控’的智能。”
低语回廊的真相令人心悸。它不仅是生态数据库，更是一个巨大的、充满痛苦记忆的创伤收容所。
星球的，生命的，机械的……所有在“枯萎纪元”中被撕裂的存在，其最后的哀鸣都残留于此，形成了这片永不消散的“低语”。
就在两人刚刚从意识冲击中缓过神来，江泠蘭突然发出警示：
“有东西过来了！”
只见前方由藤蔓编织的通道深处，那低沉的嗡鸣声陡然加剧。紧接着，一个“存在”缓缓显现。
它并非实体，而是由无数游弋的幽蓝色光点、细微的藤蔓纤维和破碎的全息影像共同凝聚成的一个模糊的人形轮廓。
它没有五官，没有具体的特征，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散发着古老、悲伤而又带着一丝审视意味的磅礴气息。
一个由残留的集体意识与生态网络能量暂时形成的……地缚灵。
它“看”着薇尔娜，又“看”向艾莉，最终，一个混合了无数声音、非男非女、直接在她们脑海中响起的意念传递而来：
「晨曦……与……铁偶……为何……唤醒……沉寂的痛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