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伍的气氛因为余烬的加入而变得更加微妙。这个沉默的旅者如同一个移动的寂静阴影,始终与薇尔娜和江泠蘭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她很少开口,大部分时间都沉浸在对体内那股危险力量的压制与平衡之中。尽管她周身的衰亡力场已经有所内敛,却依旧让周围的空气显得凝重而窒息。
奇妙的是,这种压抑的气氛反而带来了意料之外的好处。寻常的废土生物无论是鬼祟的变异啮齿类,还是更大型的掠食者都在本能地远离这片区域。
这使得她们接下来的路途变得异常平静,甚至宁静得有些诡异。
“至少省了不少麻烦。”在一次短暂的休息时,江泠蘭难得地开了口。她递给薇尔娜半块压缩干粮,自己则小口喝着水囊里的净化水。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在她银白的发梢上跳跃。
薇尔娜接过干粮,对江泠蘭露出一个感激的微笑。经过这些时日的并肩作战与相互扶持,两人之间早已建立了无需多言的默契。
她们会在夜间轮值守夜,在跋涉中彼此照应,在战斗时背靠背作战——这种默契甚至超越了言语,成为了一种本能。
“这片区域的生态很不正常,”薇尔娜轻声分析道,目光扫过四周过于安静的丘陵,“连昆虫的鸣叫都几乎听不见。有什么东西在驱赶它们。”
走在侧后方约十步远的余烬忽然抬起了头。她的兜帽微微偏向右侧的山脊,那里除了风化的岩石和几株扭曲的灌木外,空无一物。
“恐惧。”余烬的声音沙哑而低沉,“它们闻到了……死亡的味道。”
江泠蘭挑了挑眉,没有反驳。她知道余烬说得没错——她自己也能感觉到那种无形的压迫感,那是生物求生本能在疯狂报警。
她们继续沿着丘陵地带向东南方向前进。地貌变化愈发明显:碎石增多,土壤更加贫瘠,巨大的裂缝如大地的伤疤横亘在前方,迫使她们不得不花费更多时间绕行或寻找脆弱的跨越点。
空气中那股特殊的臭氧与金属气味并未消散,反而随着她们接近“破碎丘陵”的边缘而变得更加浓郁,几乎能在舌尖尝到那股涩味。
数据板上,代表艾莉的微弱信号和第二个密钥标记点的位置,几乎完全重叠在一个不断闪烁的光标上。这绝非巧合,却让人更加不安。
“信号源极不稳定,”薇尔娜眉头紧锁,反复调整着数据板的接收参数。她的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快速滑动,试图从杂乱的波形中理出头绪,“它在一小片区域内高速移动……或者,是信号本身在剧烈波动。就像……”
“就像一颗挣扎的心。”江泠蘭接过了话头,声音很轻。她侧头看向薇尔娜,眼中闪过一丝罕见的忧虑。两人对视一眼,都明白了对方的担忧——这意味着艾莉的情况可能非常糟糕。
“痛苦的新生……在挣扎。”走在侧后方的余烬忽然低声说了一句。
她苍白的手指无意识地抚过旁边一块风化岩石的表面,那石头接触的局部瞬间变得灰白酥脆,簌簌落下粉末,仿佛经历了数十年风化的过程被压缩在了瞬间。
“我能感觉到……那里能量的‘尖啸’。像雏鸟啄破蛋壳……也像刀刃切开血肉。”
薇尔娜不由自主地握紧了黑色晶体。她能想象艾莉可能正在经历什么——一个机械生命体,却被迫进行着某种“蜕变”。这种想象让她心如刀绞。
“我们得加快速度。”薇尔娜说,声音里带着决心。
江泠蘭点了点头,没有多言,只是再次确认了断刃的状态,两人默契地加快了步伐。
终于,在翻过一道怪石嶙峋的山脊后,她们抵达了所谓的“破碎丘陵”边缘。
眼前的景象令她们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连呼吸都为之一窒。
这里的地形如同被一双巨神的拳头反复捶打过,又或者经历了某种极其剧烈的地质变动——那并非平缓的丘陵,而是无数巨大、陡峭、形态扭曲的岩石山峰和深不见底的幽暗裂谷犬牙交错地拼凑在一起,形成了一幅地狱般的画卷。
岩石呈现出一种病态的暗灰色和铁锈红色,表面布满了蜂窝状的侵蚀孔洞和巨大的、仿佛被暴力撕裂的裂纹。
一些山峰的顶端甚至呈现出诡异的熔融后重新凝固的形态,像是曾遭受过极高温度的炙烤。
而最令人瞩目的,是在这片破碎地貌的中央,一个巨大的、近乎垂直的深渊裂口赫然在目。
裂口边缘极其不规则,参差不齐,直径超过百米,深不见底。
只有一股股紊乱的、夹杂着尘埃和微弱电弧的气流从下方涌出,发出呜咽般的风声,如同某种庞然巨物在深渊之底喘息。
裂口周围的岩石上,覆盖着厚厚一层暗绿色的、如同厚重苔藓或菌毯般的奇异物质。
正是这些物质,散发出那种特殊的臭氧与金属混合气味,并伴随着极其微弱的、如同生物脉动般的能量辐射。那些暗绿色物质在岩石表面缓慢蠕动着,仿佛拥有自己的生命。
数据板上的光标,就指向这个深渊裂口。
艾莉的信号,以及密钥标记点,都在下面。
“这下面……”薇尔娜感到一阵心悸,那深渊仿佛一张通往未知地狱的巨口,散发着令人不安的诱惑与恐惧,“就是‘深绿回路’的入口?”
“回路……‘深绿’……”余烬凝视着裂口边缘那些暗绿色物质,兜帽下的眼眸似乎闪烁了一下,暗红色的能量纹路在她苍白的皮肤下短暂地亮起。“原来是……这样。不是种花,是把花种在了腐烂的伤口里。”
她的比喻总是如此冰冷而形象,却又精准得令人不安。薇尔娜意识到,这片破碎的地形很可能源自前文明时期的某次灾难性事件,或许是某种武器试验,或是能量失控造成的爆炸。
而“深绿回路”的建造者,则选择在这个“伤口”上,建立他们那与生态修复相关的秘密设施。这想法既疯狂又悲壮,像试图在火山口培育花园。
江泠蘭走到裂口边缘,蹲下身,捡起一块覆盖着暗绿色物质的碎石。
她小心翼翼地用断刃刮下一些样本,那物质在冰晶的低温下迅速失去活性,变成干燥的粉末。
“这些东西不像自然生长的,有很弱的人工催化痕迹。下面确实有东西,而且有人或是什么在维持它。”
“怎么下去?”薇尔娜看向深不见底的黑暗,声音里带着忧虑。裂口边缘陡峭光滑,几乎没有可供攀爬的着力点。那些暗绿色物质看起来黏滑而危险,谁也不知道触碰它们会发生什么。
江泠蘭正要提议尝试用冰晶制造临时阶梯时,薇尔娜手中的黑色晶体突然自发地亮了起来。
乌光变得稳定而强烈,并且微微偏向裂口边缘某个特定的方向。两人对视一眼,薇尔娜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顺着指引走过去。
在一片尤其浓密的暗绿色覆盖物下方,薇尔娜隐约看到了一个金属环的轮廓。
她回头看了看江泠蘭,后者已经持刀戒备,随时准备应对可能出现的危险。
余烬也无声地靠近了几步,她那令人窒息的力场让周围的暗绿色物质都微微退缩。
薇尔娜深吸一口气,开始清理那些让人不适的附着物。那些物质触及她的手指时,传来一种诡异的温热感,仿佛在轻微地搏动。她强忍着不适,终于露出了一个嵌入岩石中的、直径约半米的圆形金属平台。
平台表面蚀刻着复杂而陌生的纹路,那些纹路既像是电路,又像是某种古老的文字。在平台的正中心,有一个凹槽,其形状……正好与黑色晶体的轮廓吻合。
“一个升降平台?”江泠蘭走过来,用断刃轻轻敲了敲金属表面,发出沉闷而坚实的回响,“看起来还能用。就是不知道下去后还能不能上来。”
薇尔娜没有犹豫。既然这是密钥指引的道路,既然艾莉就在下面,她没有选择。
她看向江泠蘭,后者给了她一个肯定的眼神——无论下面是什么,她们会一起面对。她又看向余烬,那个沉默的旅者只是微微颔首,表示准备好了。
薇尔娜深吸一口气,将黑色晶体小心翼翼地放入凹槽。
咔嚓。
严丝合缝。
平台表面的纹路陡然亮起幽幽的蓝绿色光芒!那光芒如同水流般迅速蔓延至整个平台,甚至沿着岩石缝隙向裂口下方延伸,照亮了一小段垂直的、布满了类似攀附植物的管状通道。
一阵低沉而稳定的机械运转声从脚下深处传来,那声音古老而疲惫,仿佛一个沉睡已久的巨兽正在缓缓苏醒。
平台微微震动,开始带着她们三人,平稳地向深渊下方沉去。
下降的过程缓慢而压抑。管状通道的内壁上覆盖着更多那种暗绿色物质,它们似乎对平台散发的能量有所反应,微微蠕动着,发出极其细微的沙沙声,如同无数细小的生物在窃窃私语。
蓝绿色的光芒只能照亮周围几米的范围,更深处依旧是吞噬一切的黑暗。偶尔,从黑暗中会传来滴水声,或是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摩擦声。
薇尔娜感到江泠蘭悄悄靠近了自己一些,两人的肩膀轻轻碰在一起。这无声的接触传递着温暖与支持。余烬则站在平台边缘,一动不动,如同雕塑,只有她周身微微波动的力场显示着她并未放松警惕。
下降持续了将近十分钟——在这压抑的黑暗中,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数倍——平台终于缓缓停住了。
她们抵达了一个宽阔的地下空间。
这里的光源不再是平台自带的微光,而是来自于空间墙壁上镶嵌的、散发着柔和白光的生物荧光嵌板,以及生长在角落、形态奇特的发光真菌。
空气潮湿而清新,甚至带着一丝植物的青草气息,与上方废土的荒芜形成了鲜明对比。这是一个被遗忘在地底深处的绿洲——或者说,一个被困在地底的生态实验场。
巨大的、显然经过人工修整的岩洞中,可以看到一些残存的、与前文明风格相符的设施基座和管道残余。但更多的空间被茂盛的、甚至有些过于繁茂的植物所占据。
这些植物种类奇特,许多是废土地表早已绝迹的品种:有着金属光泽叶片的蕨类、会缓慢摆动的荧光花、茎干上天然生长着螺旋纹路的藤蔓……它们生长得有些扭曲,叶片和枝干上偶尔能看到不正常的金属光泽或微弱的能量脉动,仿佛在漫长的岁月中与这个环境、与残留的科技产品发生了某种程度的融合。
这里,就是“深绿回路”的一个节点——一个试图在废墟中培育生命的实验室。
而在洞穴的中央,最引人注目的,是一棵极其巨大的、形态古怪的“树”。它的主干似乎是某种高强度合金的框架——那框架的设计极其精巧,有着优雅的弧线与精密的连接结构。
但此刻,那框架上却攀爬、包裹、甚至融合着粗大的、闪烁着微弱金属光泽的植物藤蔓和气根。
那些植物组织仿佛在缓慢地“消化”着金属,将它们转化为自己的一部分,形成了一种诡异而美丽、令人不寒而栗的共生体。
树的枝叶同样是奇异的混合体:部分是完全的机械叶片,边缘锋利如刀,在荧光下反射着冷光,部分则是半机械半植物的结构,叶脉中流淌着暗绿色的汁液与微弱的电流。
甚至还有一些枝叶末端挂着小小的、如同果实般的能量光源,那些光源在规律地闪烁,如同在呼吸。
在树下,一个身影背对着她们,正仰头“注视”着这棵怪树。
那身影不大,银白色的短发有些凌乱,在颈后倔强地翘起。她半边身体覆盖的装甲破损严重,露出了下面复杂的机械结构和闪烁着不稳定火花的线路。
裸露的金属肢体上,沾染着暗绿色的汁液和可疑的锈迹,仿佛曾在植物丛中艰难穿行。
她的左臂似乎经过了临时的、极其粗糙的改装,替换成了一截扭曲的、带有锋利叶刃的植物藤蔓与金属的混合结构,那结构看起来既怪异又危险,更像是某种紧急情况下的应急措施,而非有意设计。
最令人不安的是,她似乎对平台的到来毫无反应,只是沉浸在与眼前这棵怪树的某种“交流”之中。她的姿态中透露出一种诡异的专注,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她和这棵树。
“艾莉……”薇尔娜的声音颤抖着,带着难以置信的惊喜和深切的担忧。她向前迈出一小步,却又停住了,不敢贸然打破眼前这诡异的宁静。
江泠蘭的手已经按在了断刃上,她锐利的目光扫视着洞穴的每一个角落,评估着可能的威胁。
余烬则微微侧头,似乎在倾听着什么,她的力场让周围空气中飘浮的尘埃都静止了。
那身影——艾莉——缓缓地、有些僵硬地转过身来。她的动作中带着一种不自然的凝滞感,就像关节很久没有活动,或是控制系统受到了某种干扰。
当她转过脸时,薇尔娜和江泠蘭的心都猛地一沉。
艾莉那原本精致如人偶的面容,此刻左侧脸颊的仿生皮肤大面积破损,露出了下面精密的金属颅骨结构。金属表面有着细微的划痕和灼烧痕迹,仿佛经历过激烈的挣扎。
而最令人心悸的是她的眼睛——那只完好的右眼,瞳孔中的光芒剧烈闪烁,充满了混乱的数据流和痛苦。
而那只暴露的机械左眼,其光学镜片的深处,隐隐有暗绿色的、如同植物脉络般的光丝在流动,那些光丝缓慢地脉动着,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试图侵入她的核心视觉系统,与她争夺控制权。
她的表情不再是纯粹的冷静或带着细微情感波动的专注,而是一种混合了机械逻辑挣扎、剧烈痛苦,以及某种……不属于她的、野蛮生长般的意志的扭曲神态。那是一种薇尔娜从未见过的表情,让她想起了余烬关于“痛苦的新生”的描述。
“薇尔……娜……江……”艾莉的发声模块似乎也受到了影响,声音断断续续,夹杂着电流杂音和一种怪异的、如同植物摩擦的沙沙声,“你们……来了……帮帮我……它……在和我……抢……”
她向她们伸出了那只由植物藤蔓与金属构成的左手,姿态中同时包含着求救的渴望与恐惧的不确定,仿佛连她自己都不确定这只手下一刻会做出什么。
薇尔娜感到江泠蘭轻轻拉住了她的手腕,示意她不要立即上前。
与此同时,洞穴深处传来了一阵低沉而持续的嗡鸣声——那棵怪树,以及周围那些过度生长的植物,似乎都在对她们的到来做出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