崩塌并非瞬间发生,而是一种令人窒息的、持续性的解体。岩石的哀鸣与金属扭曲的尖啸混杂在一起,从洞穴的每一个角落传来,如同巨兽垂死前的呻吟。
失去了“荆棘之拥”协议维持的脆弱平衡,整个“深绿回路”节点开始被其内部暴走的生态能量与混乱的机械逻辑反噬,那是一种缓慢而确定无疑的消亡。
粗大的裂缝如同蛛网般在岩壁和地面上蔓延,每一道新裂痕的诞生都伴随着令人牙酸的岩石撕裂声。
那些曾经美丽的发光真菌和生物荧光嵌板忽明忽暗,最终接连爆碎,发出如同玻璃破碎的清脆声响,将洞穴拖入更深的黑暗。
只有零星的、从裂缝中泄露出的紊乱能量流光,如同垂死者的脉搏般断断续续地闪烁,提供着鬼魅般的照明。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灰尘、烧焦的植物纤维味和金属过热的气味,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咽砂砾。
“走!这边!”江泠蘭在前方引路,她的声音在崩塌的巨响中显得格外清晰。
她一手扶着岩壁,另一只手紧紧握住薇尔娜的手腕,她凭着之前的记忆和对气流微弱的感知,指向洞穴另一端一个相对稳定、似乎有空气流动的裂缝。那里隐约能看见一丝与洞穴内光线不同的微光。
余烬则沉默地扶起几乎失去行动能力的艾莉。她动作出人意料地轻柔,用那股无形的力场半托着艾莉的身体,避免了直接接触可能造成的二次伤害。她的兜帽微微转向江泠蘭,示意自己已做好准备。
薇尔娜紧随其后,她手中的黑色晶体虽然光芒黯淡,但依旧能微弱地指引方向。而她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艾莉身上。
即使在奔逃中,她也能感觉到艾莉核心的搏动,那搏动微弱得如同寒夜中最后一簇火星,随时可能被风吹灭。
更糟糕的是,那些暗绿色侵蚀虽然褪去,却留下了一种类似“排异反应”的能量残留,如同顽固的毒素般持续干扰着艾莉系统的自我修复。
“坚持住,艾莉,我们马上出去……”薇尔娜的声音带着哽咽,却也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她另一只手轻轻按在艾莉冰凉的金属手臂上,仿佛这样就能将自己的生命力传递过去。
身后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那棵巨大的金属植物怪树“母体”终于彻底崩解。
粗大的主干如同被无形巨手折断般断裂倾倒,引发了更大范围的塌方。
无数碎石和扭曲的金属植物残骸如同黑色的瀑布般砸落,扬起的烟尘几乎要将她们吞没。
那轰鸣声彻底堵死了她们来时的路,也如同最后的催命符,逼迫着她们只能向前,冲进那条未知的裂缝。
裂缝起初狭窄得令人窒息,勉强容人侧身通过。岩壁湿滑冰冷,渗出刺骨的地下水。
薇尔娜感到江泠蘭始终紧紧拉着她的手,在黑暗中给予无声的指引和支撑。
她能听到身后余烬沉稳的脚步声,以及艾莉机体偶尔发出的微弱电流声,那声音虽然令人心痛,却至少证明她还“在”。
通道开始向下倾斜,并且逐渐开阔,似乎是通往更深层的地下结构。空气变得愈发阴冷,带着古老岩石和地下水的凛冽味道。
那些植物燃烧和金属过热的刺鼻气味终于远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干净的、属于大地深处的寒意。
她们跌跌撞撞,不知在黑暗中奔逃了多久。时间的感知在绝对的黑暗与持续的危机中变得模糊。
直到身后的崩塌声逐渐远去,被一种更深邃的、地下水滴落的空洞回响所取代,那是时间的声音,是大地缓慢呼吸的声音。
前方,一点微光出现了。不是能量的冷光,而是自然的、透过某种缝隙渗入的、极其微弱的灰白天光。那光如此平凡,在此刻却如同神迹。
最终,她们从一个隐蔽的、被藤蔓和碎石半掩的洞口踉跄着冲出了地底。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废土特有的干燥与尘土味,却比洞穴中污浊的空气好上千万倍。
外面是一片陌生的谷地。两侧是陡峭的、覆盖着深色苔藓的岩壁,沉默地矗立着,如同守护这片隐秘之地的巨人。
谷底有一条几乎干涸的河道,只剩下零星泥泞水洼和光滑的鹅卵石,诉说着曾经有水流过的历史。
天空依旧是废土典型的铅灰色,云层厚重,透下的光线冷淡而稀薄——但至少,她们活着离开了那个即将彻底埋葬一切的坟墓。
江泠蘭立刻开始寻找合适的落脚点。她的目光锐利地扫过谷地,最终选定了一个背风、地势较高的岩坳。那里有一块突出的岩架形成天然顶棚,下方地面相对平坦干燥。
“这里。”她简短地说,率先走了过去,仔细检查了周围环境,确认没有明显的危险痕迹。
余烬将艾莉轻轻放下,动作依然小心。艾莉的身体与岩石接触时发出轻微的金属撞击声,那声音让薇尔娜的心脏跟着一紧。
薇尔娜立刻扑了过去,跪在艾莉身边。她颤抖着手打开随身携带的补给箱那是方舟给予的援助之一。
她拿出基础医疗工具和能量检测仪,虽然心里清楚这些对艾莉的机械身躯大部分都无效,但她必须做些什么,必须抓住任何可能的希望。
艾莉的状态极其糟糕。
她静静地躺在冰冷的岩石上,银白的短发沾满了灰尘和暗绿色的干涸汁液,失去了往日的光泽。
左臂那截临时替换的植物金属混合结构已经彻底枯萎断裂,只剩下光秃秃的、冒着不稳定电火花的连接端口,如同被粗暴截断的肢体。
身上的装甲破损处更多了,大面积的裂缝和缺口暴露出下面严重受损的线路和结构框架,有些线路甚至还在微弱地闪烁,如同垂死者的神经末梢。
最让人揪心的是她的面容。左侧脸颊的仿生皮肤大面积破损,露出下面精密的金属颅骨结构,那金属上布满了细密的划痕和灼烧痕迹。
那只左眼虽然不再有暗绿色光丝侵蚀,但光学镜片完全黯淡,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纹,如同一面破碎的镜子,倒映不出任何景象。
唯有右眼,还极其微弱地、间隔很久才闪烁一下那闪烁如此黯淡,间隔如此之长,仿佛每一次点亮都要耗尽最后的气力,却顽强地证明着核心尚未熄灭。
薇尔娜的手指颤抖着,轻轻抚过艾莉冰冷破损的脸颊。她的动作如此轻柔,仿佛害怕稍一用力,这具已经脆弱不堪的躯体就会彻底崩散。
泪水不受控制地滑落,滴在艾莉的金属脸颊上,顺着冰冷的表面滑下,留下微不可察的水痕。
“艾莉……”薇尔娜的声音破碎得几乎不成调,“艾莉,你能看到我吗?”
艾莉的右眼极其缓慢地转动,那微弱的光芒在瞳孔深处艰难地凝聚、聚焦。
这个过程持续了好几秒,仿佛用了极大的力气,才终于将视线对准了薇尔娜的脸。
她的发声模块受损严重,只能发出极其微弱、几乎难以辨认的电流杂音,像是老旧收音机里最后的信号。
薇尔娜将耳朵贴近艾莉的唇部位置——那里有一个微小的发声孔。
“……薇……尔娜……”那杂音中,勉强拼凑出她的名字,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从破碎的零件中挤出来的,“我在…”
薇尔娜擦去眼泪,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现在不是崩溃的时候,艾莉需要她。
她拿起能量检测仪,对准艾莉胸口的核心区域。读数跳了出来,低于临界值,并且还在以缓慢但确定的速度下降。
红色的警告标志在小小的屏幕上闪烁,如同死神的倒计时。常规的能源补给手段在这里完全无效,艾莉需要的不是普通能量,而是与她系统兼容的高纯度、特定频段的能量源。
江泠蘭也蹲下身,仔细检查了艾莉胸口的能量接口。她的眉头紧锁,表情凝重得吓人。
“她的‘炉心’需要特定频段的高纯度能量进行再激活和稳定,”她沉声说道,“我们手头的东西都不行,方舟给的能量包是给有机体用的,频率完全不匹配。”
她停顿了一下,手指轻轻拂过艾莉手臂上一处严重的破损,那里的线路暴露在外,偶尔跳出危险的电火花:“而且机体损伤太严重了。很多基础功能模块离线,自我修复系统几乎瘫痪。就算有能量,也……很难承载。”
也就是说,如果得不到及时且专业的修复,艾莉的核心即使不熄灭,也会因为机体无法承载而彻底崩解,就像一盏灯,灯芯还在,灯盏却已经碎裂。
或者更糟,她会陷入永恒的静滞,成为一个有意识却无法行动、无法表达的囚徒。
绝望再次攥紧了薇尔娜的心脏,那力量如此强大,几乎让她窒息。
她们费尽千辛万苦,穿越锈海,闯入险地,终于在绝望中找到了一丝希望然后这希望却在手中碎裂,化作更尖锐的碎片,刺入心底。
她找到了艾莉,却可能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一点点“死去”,看着她眼中最后的光芒彻底熄灭。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地站在岩坳阴影里、仿佛与周围岩石融为一体的余烬,忽然动了一下。
她缓缓走到艾莉身边,动作没有声音。她在艾莉另一侧蹲下身,苍白的手指悬停在艾莉破损的胸口上方,却没有触碰那是一个谨慎而克制的距离。
她的兜帽微微低垂,阴影完全遮住了面容,只有一丝暗红色的能量纹路在她裸露的脖颈处隐约可见。
“……她的‘火’……快要熄灭了。”余烬的声音依旧沙哑干涩,但薇尔娜敏锐地察觉到,那声音少了些之前的僵硬,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复杂。
那不是什么温柔的情感,更像是一种识别——就像在黑暗中辨认出了同类的气息。
“你能感觉到?”薇尔娜像抓住救命稻草般看向余烬,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急切。
余烬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用她那种断断续续、却总是一针见血的说话方式说道:“我的力量……很危险。但其中有一部分可能有用,但那是一种高度压缩的不稳定能量源。”
江泠蘭几乎立刻明白了余烬的言外之意,身体微微前倾:“你是说要用那极不稳定的力量给她‘充电’?那只会把她剩下的部分也烧成灰,她现在无法承受。”
“不是……直接灌注。”余烬缓缓摇头,她的兜帽微微转向薇尔娜,仿佛在黑暗中注视着她,“她的引导……‘黎明基石’……你说过……生命与机械的……编织。”
这句话如同闪电划过薇尔娜的脑海。她瞬间明白了余烬那大胆到近乎疯狂的想法,心脏因这个认知而狂跳不止。
这想法如此危险,让她本能地感到恐惧,但看着艾莉那只微弱闪烁的右眼,恐惧被更强烈的决心压倒。
“你是说……”薇尔娜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用我的引导能力,将你力量中相对‘稳定’的那部分能量特性,像编织蓝图一样,导入艾莉的核心和关键回路?暂时替代和稳定她缺失的能量源,为她争取修复时间?”
余烬沉默地点了点头。然后,她用最直接的方式陈述了风险:“很危险。”她的声音里没有任何夸大,只有冰冷的客观,“我的力量充满毁灭。你的引导稍有偏差或者她的核心无法承受,我们四个都可能……”
她没有说完,但意思已经足够清楚,这不是简单的冒险,而是一场可能让四人一同毁灭的豪赌。
能量失控的反噬、核心过载的爆炸、引导失败的精神崩溃……任何一环出错,结果都是灾难性的。
薇尔娜的目光在艾莉、江泠蘭和余烬之间移动。她看到艾莉那只右眼极其微弱地、但坚定地闪烁了一下,仿佛在用尽最后的力量表示同意这个倔强的骑士,宁愿赌上彻底消散的风险,也不愿在寂静中慢慢消亡。
她看到江泠蘭紧抿着嘴唇,下颌的线条绷得如同弓弦,眼神中充满了挣扎。她知道江泠蘭在权衡,在计算,在用她雇佣兵的本能评估每一个可能的后果。
几秒钟的沉默,漫长得如同几个世纪。
终于,江泠蘭重重吐出一口气,那叹息里包含了太多复杂的情绪无奈、决绝、以及对这该死世道的愤怒。
“总比看着她慢慢消失强!”
余烬的兜帽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是在点头。她没有做出任何承诺,只是说:“那就……开始吧。”
没有更多时间犹豫了。艾莉核心的读数仍在缓慢下降,每一秒的流逝都在减少成功的可能。
薇尔娜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息深入肺腑,仿佛要将所有的恐惧、犹豫和杂念都排出体外。
她在艾莉身边重新跪坐下来,调整到一个舒适的姿势她知道这个过程可能需要很长时间,而她必须保持稳定。
她伸出双手,轻轻覆盖在艾莉冰冷破损的胸口和额头上。艾莉的金属外壳冰冷刺骨,但薇尔娜能感觉到下面微弱的热量,那是核心还在运转的证明。
她闭上眼,屏蔽了外界的一切干扰:谷地的风声、岩石的冰冷、甚至江泠蘭紧张的呼吸声。
她将全部注意力向内收敛,调动起体内残存的“绿神之息”。那温暖的生命能量如同涓涓细流,在她体内缓缓流淌。
她回忆着在低语回廊引导生态核心时的感觉那种与庞大生命网络连接、如同溪流汇入海洋的体验。
她回忆着在方舟内感知能量流动的精确与秩序。她甚至回忆着刚才在“深绿回路”中与“母体”抗争时的惊险,那是对能量操纵的极限挑战。
然后,她开始“编织”。
这不是修复具体的零件,不是在物理层面焊接线路。这是在概念层面,用“黎明基石”的理念,描绘一个蓝图一个暂时性的、能够容纳和转化外来能量的稳定结构。她将精神力化作最纤细的丝线,小心翼翼地探入艾莉濒临停滞的核心。
那是一个令人心碎的内在景象。
她“看”到了支离破碎的能量回路,如同被炸毁的桥梁,断口处闪烁着危险的电弧。
她“看”到了那黯淡将熄的火种,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每一次搏动都显得那么艰难。
她“看”到了那些顽固的“排异”残留,如同黑色的藤蔓缠绕在关键节点上,持续释放着干扰信号。
薇尔娜开始工作。她用精神力的丝线勾勒出框架,描绘出路径,建立起节点。
这不是具体的物质结构,而是一种“可能性”的架构,一种能量流动的“管道”蓝图。
她小心翼翼地避开受损最严重的区域,寻找那些还能勉强运转的回路,将它们连接起来,形成一个虽然简陋却完整的临时网络。
这个过程极其耗费心神。薇尔娜感到自己的精神力在以惊人的速度消耗,脑海中开始出现嗡鸣和刺痛,就像过度使用的肌肉在发出抗议。
汗水从她的额头渗出,顺着脸颊滑落,滴在岩石上。她的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嘴唇失去了血色。
但她不能停。
终于,蓝图的基本架构完成了。那是一个闪烁着微弱的银蓝色光芒的虚拟结构,悬浮在艾莉核心的“内部空间”中,等待着能量的注入。
“就是现在!”薇尔娜在意识中喊道——她知道余烬能感知到她的精神波动。
另一边,余烬已经准备好了。
她在艾莉的另一侧坐下,姿势端正得近乎肃穆。她伸出一只苍白的手,悬停在艾莉能量核心的正上方。
这一次,她没有保持距离,但也没有直接接触——她的指尖距离艾莉破损的胸口只有不到一厘米。
她周身那股令人窒息的衰亡力场开始发生变化。不再是向外扩散,而是向内收缩、凝聚、控制。
那力量被她以惊人的精度操控着,如同最精湛的匠人在雕琢最脆弱的材料。
一丝暗红色的、如同熔融星辰碎屑般的精纯能量,被她小心翼翼地从自身狂暴的力量之海中分离出来。那能量极小的一缕,却散发着令人心悸的波动。
它同时具有炽热的毁灭性与冰冷的终末感,两种矛盾的特性在其中达到了一种危险的平衡。
它在余烬的指尖悬浮、旋转,如同一个微型的、不稳定的恒星。
“开始。”余烬的声音低沉而肃穆,仿佛在进行某种古老的仪式。
薇尔娜深吸一口气——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她将全部的精神力集中在那张虚拟蓝图上,将它“打开”,创造出一个精确的“入口”。
然后,她向余烬发出了最清晰的引导信号,一种纯粹的方向与意图。
余烬指尖那一缕精纯的暗红能量,如同受到最精准的导航,缓缓落下。
它移动得极其缓慢,仿佛穿过粘稠的时空。然后,它触碰到了薇尔娜用精神力构筑的蓝图入口。
接触的瞬间,薇尔娜感到一阵剧烈的冲击!
那感觉就像用赤裸的双手握住了一块烧红的烙铁!那是灵魂层面的灼烧,是意识被狂暴能量冲刷的剧痛!
薇尔娜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身体猛地一颤,但她死死咬住牙关,牙龈因为过度用力而渗出血丝,腥甜的味道在口中弥漫。
艾莉的身体也发生了剧烈反应!她猛地一颤,破损的机体缝隙中迸射出危险的电火花!那些暴露在外的线路如同垂死的蛇般扭动,发出刺耳的噼啪声。
她的右眼瞳孔骤然收缩,数据流疯狂闪烁,那是系统在承受极限负荷的表现。
江泠蘭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的手已经按在了断刃上,冰晶在刀锋上迅速凝结,发出细微的咔啦声。
她死死盯着眼前的一切,每一个神经都绷紧了,随时准备出手干预哪怕她清楚,这种层面的能量操作一旦开始,外力介入很可能造成灾难性的连锁反应。她只能忍,只能相信,只能等待。
薇尔娜感到自己的意识仿佛在刀尖上跳舞,在深渊的绳索上行走。一边要维持那脆弱的精神引导蓝图不被余烬那充满毁灭性的能量冲垮,能量是如此狂暴,每一次波动都像是要撕裂她构筑的一切。
一边要引导这股狂暴的力量,沿着她设计的路径前进,绕过艾莉受损最严重的回路,像最精密的焊工,将其“编织”进那些还能运转的关键节点。
像是用一根蜘蛛丝去引导熔岩的流向,还要让熔岩在特定位置冷却成型,形成新的河道。
汗水浸透了薇尔娜的衣衫,紧贴在皮肤上,又被谷地的冷风吹得冰凉。
她的脸色苍白如纸,呼吸变得急促而浅薄,每一次吸气都像是在吞咽玻璃碴。
她能感觉到自己的精神力在迅速枯竭,就像水库打开了所有闸门,水位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降。
但更让她心惊的是,她也能感觉到余烬的状态。
通过那缕能量建立的微弱连接,薇尔娜能感知到余烬指尖传来的信息一种纯粹的“状态”。
她能感觉到余烬正在承受巨大的压力,分离和控制这股力量对她同样是极限的负担。余烬的身体在微微颤抖,虽然幅度很小,但确实存在。
她周身的衰亡力场变得不稳定,时而收缩时而扩张,仿佛在对抗着某种内部的反噬。
最让薇尔娜感到复杂的是,她能感觉到余烬的“痛苦”那是一种更深层的、如同存在本质被撕裂的煎熬。
这个认知让薇尔娜心中涌起一丝异样的情绪。余烬,这个神秘而危险的存在,这个被毁灭力量缠绕的“复仇之影”,正在为了拯救艾莉而冒着自身失控的风险。她在付出,在承受,即使她本可以袖手旁观。
这份认知给了薇尔娜额外的力量。她咬紧牙关,将最后的精神力榨取出来,更加精细地调整着引导的路径。
她不再仅仅是将能量“导入”,而是开始尝试“调和”——用“绿神之息”那微弱的生命能量特性,去柔化余烬力量中过于暴烈的部分,让它们更容易被艾莉的系统接受。
时间仿佛凝固了。
谷地里的风声似乎消失了,水滴从岩壁滑落的声音也听不见了。
整个世界缩小到这个岩坳,缩小到这四个生命之间那场无声的、凶险万分的能量博弈。
江泠蘭保持着绝对静止,只有眼睛在紧紧追踪着每一个细微的变化。她看到薇尔娜的身体开始微微摇晃,那是精神力过度消耗的征兆。
她看到余烬悬空的手在颤抖,指尖那缕暗红能量的光芒开始不稳定地闪烁,她看到艾莉机体迸射的火花逐渐减少,但胸口的能量读数依旧在危险的低谷徘徊。
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但在场所有人都感觉像是度过了漫长的一生。
终于,第一个积极的迹象出现了。
艾莉胸口那几乎熄灭的能量读数,猛地跳动了一下!
不是下降,而是上升——虽然幅度极小,但确实是上升!
紧接着,第二次跳动,幅度更大一些。然后第三次,第四次……读数开始以极其缓慢、但稳定的速度回升!那红色的警告标志虽然还在,但闪烁的频率降低了。
艾莉破损机体中迸射的危险电火花逐渐减少,最终完全停止。那些暴露在外、扭动不休的线路安静了下来。
最明显的是,她胸口能量核心的位置,开始散发出一种新的光芒那不是她原本的银白色,也不是余烬能量的暗红色,而是一种奇异的、暗红与银蓝交织的颜色,如同夕阳与星空的混合体。
那光芒随着一个稳定而强韧的新循环脉动,虽然微弱,却充满了生命力。
她那只完全黯淡的左眼,内部深处,一点极其微弱的、属于她自身的银色光芒,如同风中的烛火,顽强地重新亮起。
那光芒穿过布满裂纹的光学镜片,虽然破碎,却不再是一片死寂,而是如同打碎的水晶,折射出细碎的光点。
最令人振奋的是她的右眼。瞳孔中的光芒变得稳定、清晰,虽然依旧虚弱,但其中的数据流恢复了秩序。
不再是疯狂闪烁的乱码,而是有序滚动的信息。她的视线缓缓移动,依次扫过薇尔娜、余烬和江泠蘭,那眼神中包含了太多复杂的情感。
薇尔娜和余烬几乎是同时脱力。
薇尔娜感到支撑自己的力量瞬间被抽空,她向后跌坐,背部撞在冰冷的岩石上,却感觉不到疼痛。
她大口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肺部灼烧的感觉,眼前阵阵发黑,脑海中持续着高频的嗡鸣。汗水浸透了她的全身,衣服紧贴在皮肤上,冷得让她发抖。但她不在乎,她成功了,她做到了!
余烬的状况看起来更糟。她向后踉跄了几步,几乎摔倒,勉强用手撑住了岩壁才稳住身体。
她周身的衰亡力场剧烈波动,仿佛失去了控制,周围的几株顽强生长在岩缝中的杂草瞬间枯萎碳化。
她的兜帽滑落了一些,露出下半张脸,那苍白的皮肤下,暗红色的能量纹路正在疯狂闪烁、游走,仿佛内部有什么东西在暴动。
她能压制住大部分力量,但指尖还残留着一丝暗红的能量余烬,那余烬在她指尖跳跃,危险而不稳定。
她猛地握紧拳头,将那丝能量强行压回体内。这个动作让她身体又是一颤,一丝暗红色的血液从她嘴角渗出——那是能量反噬的内伤。
江泠蘭立刻做出了反应。她先是一个箭步冲到薇尔娜身边,扶住她几乎要瘫倒的身体。“没事了,你做到了,薇尔娜,你做到了……”她低声说着,声音里带着罕见的温柔。她快速检查了薇尔娜的状况——过度消耗,虚弱,但生命体征稳定。她从补给箱里拿出能量饮料和水,小心地喂薇尔娜喝下。
然后,她转向余烬,眼神复杂。她没有立刻靠近,而是保持了一段安全距离,但语气不再充满敌意:“你需要……帮忙吗?”
余烬缓缓摇了摇头。她用袖子擦去嘴角的血迹,动作有些僵硬。她重新拉上兜帽,将面容隐入阴影,声音比之前更加沙哑:“……我……需要……调整。别靠近。”
江泠蘭点了点头,没有坚持。她知道这种时候,余烬需要的是空间和自我控制。
两人的注意力很快又回到了艾莉身上。
艾莉静静地躺在那里,胸口随着新构建的能量循环微微起伏——尽管她并不需要呼吸,这只是能量流动在机体上产生的模拟反应。她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完好的右眼,看向薇尔娜,那眼神中的感激如此深切,几乎要满溢出来。然后,她看向余烬——那个站在阴影里、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人。
她的发声模块似乎恢复了一些功能,虽然依旧沙哑微弱,却清晰了许多,每一个音节都带着新生的坚定:
“……能量稳定……临时循环建立……预计可维持……七十二标准时。”这是她作为机械生命的精确报告。
然后,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处理复杂的情感模块数据。她的右眼微微闪烁,那不再是数据流,而是一种近乎人性的情感表达。
“……谢谢。”这两个字说得很慢,很重,“薇尔娜……还有……余烬。”
她特别看向了余烬,那只重新亮起微光的机械左眼,精准地捕捉到了余烬指尖尚未完全散去的一丝能量残余,以及对方身上那竭力压制却依旧逸散出的、深不见底的痛苦与混乱。
艾莉的感知系统本就敏锐,现在经过这番“劫难”,似乎对能量波动的感知更加精细了。
她看着余烬,用她特有的、直指核心的方式说道:
“……你的‘火’……也很痛苦。”这不是疑问,而是陈述。
余烬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瞬。那僵硬如此细微,如果不是在这样高度警觉的状态下,几乎无法察觉。她周身的力场出现了瞬间的紊乱,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一下。
然后,她拉低了兜帽,将面容更深地隐入阴影,彻底切断了外界可能的窥探。她转过身,面向岩壁,只留下一句几乎消散在谷地寒风中的低语,那声音轻得如同叹息:
“……习惯了。”
危机暂时解除了。艾莉被从彻底沉寂的边缘拉了回来,如同一艘即将沉没的船被勉强修补,虽然依旧千疮百孔,但至少还能漂浮。
但代价是巨大的。
她们获得了一个极其脆弱的“临时艾莉”——一个依靠临时构建的、异种能量循环维持的生命,一个只有七十二小时倒计时的存在。
七十二小时后,如果找不到真正有效的修复方法和资源,那个临时循环将会崩溃,而艾莉的核心将再也无法承受第二次这样的折腾。
她们还获得了一个因为消耗巨大而可能更加不稳定的余烬。
刚才的能量分离与操控显然对她造成了负担,甚至可能削弱了她对体内那股毁灭力量的压制。
她是一把危险的双刃剑,而现在,这把剑的剑柄上可能出现了裂痕。
而她们还身处陌生的谷地,远离任何已知的安全点或资源站,没有地图,没有补给,没有明确的方向。
江泠蘭将薇尔娜扶到一块相对平坦的岩石上坐下,给她披上保暖的毯子。
然后她走到岩坳边缘,眺望着谷地的两端,眉头紧锁,大脑飞速运转,她在规划路线,在评估风险,在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办。
薇尔娜靠在岩壁上,疲惫得几乎睁不开眼,但她强迫自己保持清醒。她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艾莉,那只重新亮起光芒的右眼是她此刻全部的世界。
余烬则独自站在岩坳最深的阴影里,背对着所有人。她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几乎与岩石融为一体,只有偶尔,她周身的力场会产生微弱的波动,就像平静湖面下的暗流。
真正的考验,从现在才开始。
她们必须在七十二小时内,找到能为艾莉进行彻底修复的方法和地方。那需要专业的技术、兼容的零件、特定的能量源——在这个文明的废墟上,任何一项都是巨大的挑战。
时间的沙漏已经开始流动,细沙悄无声息地落下,每一粒都代表着艾莉所剩无几的生命。
但至少,她们还有时间。
至少,她们还在一起。
薇尔娜看着艾莉,看着江泠蘭的背影,看着阴影中的余烬。疲惫、恐惧、担忧依旧存在,但还有一种更强大的东西在心底生长。
那是决心,是不屈,是无论前路多么艰难都要走下去的意志。
她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
七十二小时。
那就用这七十二小时,去创造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