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地的风带着湿冷的寒意，像无形的触手穿过岩壁缝隙，发出呜咽般的哨音，仿佛大地本身在低泣。
临时用石块和破布搭起的避风处里，空气凝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甸甸的重量，压在每个人的胸口。
艾莉静静地躺在铺开的隔热布上，那是江泠蘭从补给箱里找出来，仔细铺平垫好的。
胸甲下，临时构建的能量循环正散发着微弱但稳定的暗红与银蓝交织的光晕，两种截然不同的力量在她体内达成的脆弱平衡，如同她生命的新脉搏，每一次脉动都牵动着薇尔娜的神经。
她的大部分系统仍处于强制节能休眠状态，仅维持着核心运算、基础传感器和最基础的外部交互模块。
右眼的光稳定地亮着，左眼的微光则在裂纹后艰难闪烁，像两颗遭遇了不同命运的星辰，一颗依旧坚定，一颗破碎却未熄灭。
薇尔娜跪坐在艾莉身边，这个姿势她已经保持了近一个小时，手里拿着从补给箱里找出的多功能扫描仪。
精度有限，但这是她们眼下唯一能用的工具。她反复检查着那个临时循环的稳定性和衰减曲线，每一次数据刷新都让她的心揪紧一分。
曲线并不乐观。
尽管建立时注入了余烬分离出的精纯能量，那股力量强大到足以重新点燃艾莉的核心，但艾莉机体本身的严重损伤就像一只有无数裂缝的容器。
能量正通过这些“裂缝”缓缓逸散，速度比预想的要快。
七十二小时的估计，可能只是最乐观的情况，如果她们能找到一个绝对安全、没有任何消耗的环境的话。而在这片废土上，那几乎是不可能的奢望。
“能量逸散率比计算值高出百分之十七，”艾莉的声音通过受损的发声模块传出，带着一种机械特有的冷静，却掩不住其下的虚弱。
她说话时，胸口的光晕会随之轻轻波动，“主要流失点在左臂接口、第七至第九脊椎能量导管断裂处，以及左视觉中枢的残留干扰。临时循环无法完全修补这些结构性损伤。”
薇尔娜的手指轻轻拂过艾莉冰冷的金属手臂，停留在那个裸露的连接端口附近。她能感觉到那里有细微的能量外泄，像温暖的血液从伤口渗出。
“我们会找到办法的，”她低声说，声音温柔而坚定，像是在对艾莉说，也像是在对自己说，“一定会找到办法修补好你。”
艾莉的右眼微微转动，聚焦在薇尔娜脸上。那瞳孔中闪烁的数据流慢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人性的专注。
“薇尔娜，”她的声音更轻了，带着一种罕见的柔软，“不要……消耗太多……在我身上。如果……时间不够……”
“没有‘如果’。”薇尔娜打断了她，语气坚决得不容反驳。她握住艾莉那只还能活动的右手——那金属手指冰冷坚硬，但在她掌心却仿佛有了温度。
“我们会找到办法，艾莉。我答应过要带你去看绿色的世界，还记得吗？低语回廊的生态穹顶只是开始。我们还要找到真正的森林，听到真正的鸟鸣，看到流淌的溪水……你答应过要陪我一起的。”
艾莉沉默了。她右眼的光芒微微闪烁，像是在处理一段复杂的情感数据。几秒钟后，她轻轻回握了薇尔娜的手，虽然那力道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我……记得。”她说，“每一个……承诺。”
这时，江泠蘭结束了断刃的擦拭，站起身走到她们身边。她蹲下来，冰蓝色的眼眸扫过扫描仪上的数据，眉头蹙起。
“我们需要一个能进行高级机械维修的地方，”她的声音很冷静，带着一贯的务实，“还有适配的能量源，最好是前文明规格的纯净能源。”
她抬头看向谷地两侧陡峭的岩壁，眼神锐利如鹰隼，仿佛在评估攀爬的难度和可能存在的出路，“这鬼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连个废墟的影子都看不到。”
一直隐在避风处最深的阴影中，仿佛在调息对抗体内力量的余烬，忽然开口了。她的声音比之前更加沙哑低沉，仿佛声带也被她体内那股危险的力量灼伤，每个音节都带着挣扎：“来时路过一片高地能看到锈海的边缘还有旧港的轮廓。”
旧港！
那个名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凝重的空气。
薇尔娜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希望的光。
旧港——那个她们最初逃离“荆棘之心”后抵达的、遇见过神秘流浪者的废弃港口！
那个老人知晓“钥匙”与“沉船之冢”，他浑浊的眼睛里藏着这片废土太多的秘密。
“旧港……”薇尔娜喃喃重复，思绪飞速转动。旧港虽然破败，但规模庞大，曾是重要的交通枢纽。
那里很可能残留着一些前文明的设施或工具，或许能找到维修艾莉的线索，甚至……那个流浪者可能知道更多。
而且，旧港作为曾经的港口，或许有通往其他区域的路径或信息，也许是她们眼下唯一可行的方向。
“距离？”江泠蘭立刻追问，她的身体微微前倾，已经进入了规划路线的状态。
余烬沉默了片刻，仿佛在回忆和计算。她苍白的手指在膝上轻轻划动，像是在描绘看不见的地图。“以我们现在的速度一天半。”她估算道，然后停顿了一下，补充的语句带着现实的沉重，“如果没有遇到麻烦的话。”
一天半。
薇尔娜在心中快速计算着。这意味着即使一切顺利，她们马不停蹄地赶到旧港，也只剩下最多一天半的时间去寻找维修方法和资源。
这还不算寻找过程本身可能需要的时间，更不用说可能遇到的阻碍和意外。时间像一条勒在颈上的绳索，正在一寸寸收紧。
“旧港……那个老人……”薇尔娜说，声音里带着一丝期盼，“他看起来知道很多。也许……他能指一条明路。”
“也可能把我们引向另一个陷阱。”江泠蘭泼来冷水，但她的眼神已经表明她倾向于这个方向。
至少，旧港是一个已知的、可能存有资源的地点，比在完全陌生的荒野里盲目寻找要强得多。
作为经验丰富的生存者，她知道有时候必须赌一把，而旧港是目前看起来胜算最大的赌局。
“没有……更好的选择。”艾莉微弱的声音响起，她的逻辑核心即使在如此虚弱的状态下，依旧进行着冷静的效率分析，“旧港……存在已知变量……与未知资源……概率……高于……荒野随机探索。”她停顿了一下，右眼看向薇尔娜，“风险……可评估。”
“那就这么定了。”薇尔娜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犹豫和恐惧压入心底。她看向江泠蘭，后者点了点头，又看向阴影中的余烬，兜帽微微动了一下，算是默许。
“我们休息一下，立刻出发，目标旧港。”
短暂的休整时间里，气氛依然沉重，但多了一分明确的目标感。
薇尔娜拿出方舟给予的补给包，里面是标准化封装的高能营养剂和净化水。她和江泠蘭默默地补充着体力，每一口吞咽都带着紧迫感。
薇尔娜特意多喝了一些水，她知道接下来的长途跋涉需要体力，而她不能倒下。
她看向余烬，那个沉默的旅者依旧独自坐在阴影里，背靠着冰冷的岩壁，仿佛与黑暗融为一体。薇尔娜拿起一管营养剂，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
“你需要补充能量吗？”她轻声问，将营养剂递过去。
余烬没有抬头，兜帽下的阴影深不可测。她只是缓缓摇了摇头，苍白的手抬起，做了个拒绝的手势。
她的手指在昏暗的光线下几乎透明，皮肤下暗红色的能量纹路像熔岩般缓缓流动，带着不祥的美感。
薇尔娜没有坚持，她能感觉到余烬需要的是别的东西，也许是独处，也许是时间，也许是她自己也说不清的、对抗体内那股毁灭力量的斗争。
接着，薇尔娜做了一件自己都知道毫无意义的事——她将另一管营养剂拿到艾莉面前，旋开盖子。
直到那淡黄色的糊状物出现在眼前，她才猛地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艾莉不需要这个。
她需要的不是有机营养，而是能量和零件，是精密的焊接和兼容的模块，是工程师的手和专业的设备。
这种认知像一根针，刺穿了薇尔娜强装的镇定。她握着营养剂的手微微颤抖，眼睛突然一阵酸涩。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把眼泪憋回去。现在不能崩溃，艾莉需要她坚强。
“我……”她声音有些哽咽，“我只是……”
“薇尔娜。”艾莉轻声叫她的名字，右眼的光芒温柔地闪烁着，“我知道。”她顿了顿，用那种特有的、直指核心的方式说，“你在这里……就够了。”
这句话简单到了极致，却像一股暖流，融化了薇尔娜心中的坚冰。
她点点头，将营养剂放回包里，重新在艾莉身边坐下。
这一次，她只是静静地握着艾莉的手，没有说话，没有动作，只是陪伴。这是她现在唯一能给的，也是艾莉最需要的。
一小时后，队伍再次启程。
艾莉无法自行移动，江泠蘭用找到的坚韧藤蔓和一些从“深绿回路”带出的、还算完好的金属片，精心制作了一个简易但相对稳固的拖架。
她测试了每一处连接，确保在崎岖地形上不会突然散架。然后，她和余烬轮流拖行，江泠蘭在前面拉，余烬在后面扶稳并警戒后方。
薇尔娜则负责在前方探路和警戒。她将数据板调整到导航模式，尽量修正方位，朝着余烬所指的、能看见旧港轮廓的高地方向前进。
她的感官提升到极致，每一处草丛的异动、每一次风声的变化，都逃不过她的注意。她知道，现在任何一点疏忽，都可能带来灾难性的后果。
路途比预想的更加艰难。
谷地之外并非坦途，而是连绵起伏的、被低矮但坚韧的荆棘灌木覆盖的丘陵。那些灌木的枝条上生着倒刺，划在皮肤上就是一道血痕。
地面崎岖不平，布满了风化的碎石和隐蔽的坑洞。拖架在这样的地面上行进缓慢而吃力，不时需要人力抬过沟壑或巨石。
每一次抬动，薇尔娜都紧张地观察艾莉的反应，生怕震动会加剧她机体的损伤。
空气中弥漫着荒芜的气息，那是尘土、枯萎植物和远处锈海飘来的淡淡金属味的混合。
偶尔能看到变异的大型鸟类从天空掠过，它们展开的翅膀上闪着不自然的金属光泽，发出刺耳的、如同金属摩擦的啼鸣，让人头皮发麻。
更让人担忧的是余烬的状态。
她拖行艾莉时，动作依旧稳定，显示出惊人的力量控制。但薇尔娜敏锐地察觉到，她周身那股衰亡力场波动得比之前更加明显了。
那力场时而收敛得几乎感觉不到，时而又不受控制地轻微逸散，让她脚下经过的几丛灌木瞬间枯死，化作一蓬飞灰。
她的呼吸声也变得更加粗重和压抑，每一次吸气都像是从肺腑深处挤出来的，带着痛苦的摩擦音。
显然，分离那股精纯能量以及维持自身的平衡，给她带来了额外的、沉重的负担。她像一根绷紧到极限的弦，不知道何时会断裂。
“你怎么样？”在一次短暂的休息时，薇尔娜忍不住走向余烬，轻声询问。她保持着一段安全的距离，既表达关切，又尊重对方的边界。
余烬靠在一块被阳光晒得滚烫的岩石上，兜帽低垂，遮住了全部面容。
听到薇尔娜的问话，她只是缓缓摆了摆手，没有说话。但薇尔娜注意到，她苍白的手背上，那些暗红色的能量裂纹颜色似乎更深了，像即将喷发的火山裂隙，隐隐透出不祥的红光。
那些裂纹的边缘，皮肤呈现出一种病态的透明，仿佛下面不是血肉，而是流动的熔岩。
江泠蘭也注意到了。她靠近薇尔娜，用极低的声音说，眼睛始终没有离开余烬：“她就像个快烧开的锅炉，压力已经到了极限。不知道那层外壳还能撑多久。”
薇尔娜忧心忡忡地点头。余烬是一把锋利的刀，是她们在绝境中出乎意料的助力。但现在，这把刀似乎出现了卷刃甚至崩裂的风险。
一旦失控，后果不堪设想，不仅可能伤及她们，更可能彻底暴露位置，引来无法应付的敌人。
但余烬的力量是她们目前能倚仗的少数优势之一，而时间，正毫不留情地流逝。
就在她们艰难跋涉了大半天，日头开始西斜，将荒芜的丘陵染上一层血色时，前方的地形终于出现了变化。
丘陵的尽头，一道漫长的、相对平缓的山脊线映入眼帘。爬上这道山脊，就能俯瞰锈海和旧港，那是她们的目标，是希望的所在。
然而，希望往往与危险并存。
就在她们接近山脊线，距离顶峰还有不到五百米时，走在最前面探路的薇尔娜突然猛地蹲下，举起拳头，是紧急停止的手势。
她的心跳瞬间加速，一股冰冷的警觉窜上脊背。
江泠蘭和拖着艾莉的余烬立刻照做，迅速隐蔽到几块巨石和茂密的灌木丛后。动作干净利落，没有发出多余的声音。
薇尔娜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将数据板调整到望远模式，屏住呼吸观察山脊线的制高点。
镜头里，几个清晰的身影映入眼帘，以及几台明显不属于自然造物的设备轮廓。
那些身影穿着统一的、带有棱角反光的灰白色制服，正是净穹的制式装备！他们不是巡逻队，而是建立了一个临时的观察哨：
几顶简易的帐篷，一些堆放的物资箱，还有三台正在运转的设备。
其中一台设备的造型，薇尔娜在低语回廊和锈海峡谷见过的广域生命与能量信号扫描仪！
它的碟形天线正在缓缓旋转，如同冷漠的眼睛，扫视着下方的每一寸土地。
净穹的触角，竟然已经延伸到了这里！他们在搜索什么？是追踪她们而来的侦察小队，还是在这片区域有别的行动目标？
无论是哪种可能，对她们而言都是致命的威胁。
“是净穹的侦察小队，”薇尔娜压低声音，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每一次搏动都撞得耳膜生疼，“他们设置了观测点，有扫描设备。我们这样过去，肯定会被发现。”
江泠蘭的眼神冰冷如刀：“数量？”
“能看到五个……不，六个。”薇尔娜快速移动镜头，仔细数着，“设备后面可能还有。有一台设备看起来像是通讯中继站。”这意味着他们不是孤立的，随时可以呼叫支援。
硬闯的风险太大了。且不说她们现在的状态根本不适合正面冲突艾莉无法行动，余烬状态不稳，薇尔娜和江泠蘭也疲惫不堪一旦交火，立刻会暴露她们的位置和行进方向。
净穹的援军可能从四面八方涌来，将她们彻底包围。
“绕过去。”余烬在阴影中吐出三个字，她的声音像砂纸摩擦般粗糙。她的目光扫过山脊线的延伸方向，似乎在寻找可能的缺口，“但需要……时间。”
而她们最缺的，就是时间。
薇尔娜回头看向拖架上静静躺着的艾莉。透过稀疏的灌木缝隙，她能看见艾莉胸口的能量光晕，那光芒似乎比一个小时前又黯淡了一分，像渐渐熄灭的余烬。
每一分钟的拖延，都在消耗艾莉宝贵的“生命”，都在将那七十二小时的倒计时加速拨向终点。
前有堵截，后有倒计时。她们被困在了时间的夹缝里，每一步都踩在刀刃上。
薇尔娜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大脑飞速运转。必须找到一条路，一条隐秘而快速的路径，绕过净穹的耳目，抵达旧港。
数据板的地图残缺不全，对这片丘陵的标注几乎空白。她们需要侦察，需要判断，需要赌一把。
“我们需要侦察山脊线两侧，”她对江泠蘭和余烬说，声音压得极低但清晰，“找到他们防守的薄弱点，或者天然的隐蔽通道。我和江泠蘭去，余烬你留下保护艾莉。”
江泠蘭点了点头，已经做好了准备。余烬沉默地走到艾莉的拖架旁，站定，如同一尊守护的石像，只是周身那不安的力场波动泄露了她并不平静的内在。
薇尔娜最后看了一眼艾莉。艾莉的右眼正望着她，那光芒稳定而信任。
薇尔娜深吸一口气，和江泠蘭一起，如同两道影子般悄无声息地融入丘陵的阴影中，向着危机四伏的山脊线潜去。
时间，在沉默中滴答作响。每一次心跳，都如同撞在紧绷的鼓面上，催促着，警告着，呐喊着。
她们必须在沙漏流尽之前，找到出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