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维修通道如同旧港的血管,狭窄、曲折,布满了陈年的油污和剥落的绝缘层。
应急指示灯的残骸提供的光线聊胜于无,大部分区域只能依靠薇尔娜数据板的微光和江泠蘭增强的夜视能力。
空气中那股陈旧的化学试剂味道愈发浓重,还混合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金属切割与焊接时产生的焦糊气息。
这气息,不是令人窒息的死亡预告,而是黑暗中的微弱灯塔,指引着可能存在的生机与希望。
她们沿着气味和地图上大致标注的方向,在迷宫般的管道和通道中艰难穿行。
身后那扇被封死的金属门方向,撞击声已经停止,但没人敢掉以轻心,“清道夫”很可能在寻找其他入口。
艾莉的状态持续恶化。临时能量循环的光芒如同风中残烛,每一次闪烁都牵动着薇尔娜的心弦。
她大部分时间都处于静默休眠状态,不是在舒适的沉眠中积蓄力量,而是在被迫的沉寂里对抗能量的持续流失。
只有在薇尔娜触碰她或环境出现剧烈能量波动时,右眼才会极其微弱地闪动一下,那不是对刺激的简单反应,而是她意识仍在挣扎、仍在努力维持连接的证明。
那个从“深绿回路”残骸中得到的黑色容器,依旧安静地躺在薇尔娜的背包里,沉默而神秘,不知是开启希望之门的钥匙,还是通往另一个麻烦的路径。
余烬走在队伍末尾,她的存在感时而强烈如即将喷发的火山,时而又微弱得仿佛要消散在阴影里。
她不再主动释放力场,在竭力压制着体内翻腾的、几乎要破体而出的毁灭力量。
每一步都走得很稳,却带着一种沉重的、仿佛背负着整个世界的疲惫。
薇尔娜能感觉到,她那衰亡力场的边缘,已经开始不稳定地侵蚀她自己的袍角,留下细碎的灰烬——那是力量失控、开始反噬其主的危险征兆。
通道开始向下倾斜,坡度逐渐变陡。墙壁上开始出现一些手绘的、用荧光涂料或炭笔留下的潦草标记——箭头、警告符号、以及一些难以辨认的缩写。
显然,除了她们,还有其他生物或人在使用这些通道,而留下标记的,显然不是那些只凭本能行事的“清道夫”。
“我们接近了。”江泠蘭低声道,她指着前方通道尽头一扇半掩着的、厚重的防火门。
门缝里透出更加明亮、也更加不稳定的光芒,那是焊接弧光特有的、蓝白刺眼的闪光,伴随着一阵阵有节奏的、沉闷的金属敲击声。
声音从门后传来,稳定、有力,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感,仿佛不是单纯的劳作,而是某种……仪式,是技艺与意志在金属上的铭刻。
三人交换了一个眼神。江泠蘭悄无声息地摸到门边,从门缝中谨慎地向内窥视。
片刻后,她退了回来,对薇尔娜做了几个手势:空间很大,有光源,有“人”在工作,暂时未见明显威胁。
薇尔娜深吸一口气,果断地推开了沉重的防火门。门轴发出刺耳的呻吟,但这声音立刻被门内更宏大的声响吞没。
门后的景象,让即使是见惯了废墟和诡异的她们,也为之一怔。
这里不是一个黑暗压抑的地下空间,而是一个极其巨大、深入地下的船坞维修舱。
穹顶高耸,由粗壮的钢梁支撑,但许多地方已经坍塌,露出上方岩层和锈蚀的管道。
船坞中央的干船坞里并没有船,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由无数金属残骸、废旧机械部件、甚至整块的船体钢板焊接、铆接、拼凑而成的、难以形容的巨型结构体。
它没有固定的、优雅的艺术形态,而是一种野蛮的、充满生命力的工业奇观,与旧港整体的腐朽死亡气息格格不入。
有些部分依稀能看出是起重机臂、蒸汽锅炉、推进器外壳,有些部分则完全扭曲融合,形成怪异的拱门、平台和通道。
无数粗细不一的电缆和管道如同藤蔓般缠绕其上,连接着各处闪烁的指示灯、嘶嘶作响的泄压阀,以及一些不断运作的小型机械臂和切割装置。
整个结构体仿佛一个活着的、不断自我修补和扩展的金属生命体。
焊接弧光正是从这结构体深处几个点位不时亮起,而那有节奏的敲击声,则来自结构体下方一个相对开阔的平台上。
平台上,一个身影背对着她们,正挥舞着一把与其体型不成比例的、沉重的动力锤,敲打着一块烧红的、形状奇特的金属板。
每一次敲击都火花四溅,伴随着沉闷的巨响在空旷的船坞内回荡,每一次火花都照亮他魁梧的轮廓。
那身影异常高大魁梧,即使弓着腰也超过两米,穿着一身由厚实帆布和皮革拼接、外面挂满了各种工具、零件和防护板的臃肿工作服。
工作服上沾满了油污、金属碎屑和灼烧的痕迹。他头上戴着一个破旧的、面罩上布满划痕的焊接头盔,完全看不到面容。
他似乎对她们的到来毫无察觉,或者说,根本不在意,依旧沉浸在自己的敲打之中,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他的锤,和那块等待成型的金属。
薇尔娜注意到,在平台的一角,堆放着一些东西——不是杂乱无章的废弃物,而是几个损坏严重的“清道夫”融合体残骸,被整齐地拆解成零件,分门别类摆放。
还有几台明显是净穹制式的小型侦察无人机残骸,也被拆得七零八落,有用的芯片和能量部件被单独取出。
这个“凿船匠”,似乎并不仅仅是个修船的,更是一个精通拆解、分析、并利用各种“材料”的生存专家。
“打扰一下,”薇尔娜鼓起勇气,提高了声音,让自己的话语穿透金属的轰鸣,“我们……是旧港那位老人指引来的。我们需要帮助,修复我们的同伴。”
敲击声戛然而止。
高大的身影缓缓直起身,不是仓促的惊起,而是带着一种厚重的沉稳。
他将那柄沉重的动力锤随意地拄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锤头接触的地面都微微震颤。
他依旧没有转身,只是那焊接头盔微微侧了侧,仿佛在用某种超越视觉的方式“感知”向她们。
一个沉闷的、带着金属共振般回音的声音从头盔下传出,直接盖过了船坞里其他设备的杂音,每一个字都像锻打出来的铁块:
“老人?那个总在絮叨‘钥匙’和‘沉船’的老鬼?”声音顿了顿,似乎在打量她们,尤其在艾莉的拖架和薇尔娜背着的容器上停留了一下,那目光仿佛有实质的重量,“哼,净给我找麻烦。一个快散架的‘铁娘子’,一个背着‘深绿’棺材板的,一个浑身冒着死气的,还有一个……”头盔转向江泠蘭,“……刀子磨得挺快的小丫头。你们这一家子,成分可真够复杂的。”
他一语道破了艾莉的状态、容器的来历、余烬的本质以及江泠蘭的特点,眼光毒辣得令人心惊,不是猜测,而是近乎宣判的陈述。
“你能修好她吗?”薇尔娜直接问出了最核心的问题,没有任何迂回或客套,指向艾莉,“我们需要能稳定她核心和修复机体的地方、工具和能量源。”
“凿船匠”终于缓缓转过身。焊接头盔的面罩反射着周围跳动的弧光,一片模糊,看不清其后表情。
他迈着沉重的步伐走下平台,金属靴子踩在布满铁屑的地面上哐哐作响,如同移动的攻城锤。
他走到艾莉的拖架前,蹲下身,伸出带着厚重焊接手套的大手,丝毫没有顾忌余烬那隐而不发的危险力场,查看起艾莉破损的装甲。
他的动作看似随意,但手指的触碰点却异常精准,避开了所有裸露的电线和脆弱结构,直接按在几个关键的能量传导节点和结构应力点上,如同经验丰富的老医师在探查脉搏。
几秒钟后,他缩回手,站起身,拍了拍手套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动作里带着一种见惯不怪的漠然。
“核心算法独特,是老古董级别的原型机基础构架,但情感模块的迭代又很新……有意思的矛盾体。能量循环是临时的,手法粗糙但想法大胆,用外来的毁灭性能量强行续命?玩火自焚。”他的评价毫不留情,一针见血,“机体损伤……被‘深绿’的‘荆棘’勒过,又被强行扯断,留下一堆‘排异’能量垃圾。常规维修没用,不是贴块补丁就能解决,得大换血,还得先把那些‘垃圾’清理干净,否则新零件接上去也是白费。”
他的话虽然难听,但精准地指出了问题的核心和难度。
“你能做到吗?需要什么条件?”薇尔娜追问,心脏提到了嗓子眼,但声音和眼神没有丝毫退缩。
“凿船匠”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走向那堆拆解的“清道夫”和无人机残骸,捡起几个零件在手里掂了掂,仿佛在评估它们的成色。“我这里,不缺零件,”他指了指周围堆积如山的金属废料和半成品,“缺的是‘合适’的零件和‘干净’的能量。你这个铁疙瘩的规格太特殊,很多核心部件不是标准件,需要定制或适配。至于能量……”他转头看向薇尔娜,头盔的反射光晃了一下,“你包里那个‘深绿’的棺材板里,如果装的是他们用来给生态维持设备供能的‘生命结晶’残渣或者高纯度的‘地脉调和器’样本,或许能顶一阵子,当个过渡能源。如果不是,或者能量性质冲突,那你们就可以准备给她找块风水好的废铁堆埋了,而不是在这里浪费时间。”
薇尔娜的心沉了一下。她根本不知道容器里是什么,也无法预测它带来的会是转机还是灾难。
“怎么打开它?”她没有任何犹豫,立刻解下背包,捧出那个沉重的黑色容器,动作干脆利落。
“凿船匠”走过来,接过容器,粗大的手指抚过表面的徽记和锁扣,动作带着一种熟稔。“‘深绿’的玩意儿,就喜欢故弄玄虚。”他低声咕哝了一句,拿着容器走到平台旁一个布满各种接口和仪表的杂乱工作台前,那工作台本身就是由好几台不同型号、不同年代的控制面板粗暴拼接而成。
他将容器塞进一个看似随意改造过的、尺寸恰好匹配的卡槽里,然后在旁边一台布满按钮和旋钮、外壳裸露着线路的老旧设备上噼里啪啦地操作起来,动作快而准,没有丝毫迟疑。
一阵低沉的嗡鸣声响起,工作台上的指示灯疯狂闪烁,红黄绿交杂。
黑色容器表面的能量锁纹路再次亮起,比上次更加明亮,并且开始急促地闪烁,发出轻微的、高频的“嘀嘀”声,仿佛在抗拒外来者的强行介入。
“哼,权限锁加能量验证,还掺了点生物识别残留……麻烦。”“凿船匠”啐了一口,手上动作不停,甚至更加粗暴地旋转着几个校准旋钮,另一只手在键盘上敲出一串复杂的指令,“幸亏老子当年拆过不少这路货色,知道它们的‘脾气’……”
就在容器表面的光芒闪烁到最急促,几乎要发出刺耳警报时,“凿船匠”猛地将一个红色的、仿佛从某个大型机械上拆下来的拉杆用力推到底!
咔嚓!
一声清脆的机括弹开声,不是暴力破坏的碎裂,而是锁扣精准解开的声响。
容器顶部悄无声息地滑开了一道缝隙,一股冰冷的、带着清新植物与奇异金属混合气息的白雾从缝隙中逸散出来,瞬间驱散了工作台周围的机油和灰尘味。
“凿船匠”用戴着手套的手指,小心地揭开了容器盖。
里面没有预想中的能量晶体或精密仪器,而是静静地躺着三支密封在透明强化玻璃管中的、散发着柔和翠绿色光芒的粘稠液体。
液体澄澈而深邃,其中似乎还有极其微小的、如同星尘般的金色光点缓缓沉浮、旋转,仿佛自有生命。
玻璃管上贴着泛黄但完好的标签,前文明的文字清晰标注着:
【型号:VII型生态调和剂(浓缩)】
【用途:高危污染区生态稳定/生物兼容性增强】
【警告:高活性,需专业设备引导使用;不可直接接触生物体;避免与强能量源混合】
不是直接的能量源,而是……生态调和剂?用于增强生物兼容性,稳定受污染或冲突的能量环境?
薇尔娜愣住了。这和修复艾莉所需的直接能源或精密零件似乎没有直接关系,更像是一种辅助或治疗用的“药物”。
“凿船匠”却拿起一支试管,对着船坞高处透下的微光仔细看了看,隔着面具凑近闻了闻,然后发出了一声意义不明的咕哝,像是赞叹,又像是头疼。
“VII型浓缩液……好东西,也不好东西。”他将试管放回容器,转向薇尔娜,声音里多了些复杂的意味,“这东西不能直接当能量用,但它能‘安抚’和‘调和’不同性质的能量与物质,尤其是对‘排异反应’和‘能量污染’有奇效,就像……高明的解毒剂和粘合剂。”
他指向艾莉,“你铁疙瘩体内那些‘深绿’留下的垃圾能量,那些像藤蔓一样缠在她回路上的排斥性残留,用这个,配合特定频率和强度的能量冲刷,有可能像溶解锈迹一样把它们清除掉。清除干净了,她自身的修复系统才能重新启动,新的零件和能量才能接得上,不会因为‘排异’而再次崩溃。”
他顿了顿,焊接头盔的面罩转向薇尔娜,虽然看不见眼睛,却能感觉到那目光的锐利:“但这只是第一步,是最基础的前提。清除垃圾需要时间、需要精确的操作和稳定的环境,一点差错都可能伤到她本就脆弱的回路。清除之后,她需要适配的高级零件和稳定的高纯度能量源进行重建,那才是真正的大工程。零件我可以想办法熔炼、改造,甚至从一些‘库存’里找找看。但能量源……”他摊了摊厚重的手套,“我这里没有现成的、能完美匹配她那种特殊炉心频段的东西。我这里只有粗粝的地热转换和从破烂里回收的零星能源,不够格。”
他给出了清晰的两步走方案,也指出了第二步的困境。然后,他提供了两个可能的破局方向,不是建议,而是陈述事实:
“除非你们能搞到净穹高级作战单元用的‘棱镜核心’——那东西能量输出极其稳定且纯净,频段可调范围广,就是拆起来麻烦,而且通常有自毁程序和追踪信号,或者……”他的焊接头盔缓缓转向了船坞深处,那巨型废铁结构体的阴影后方,那里似乎有更幽深的通道入口,“……去把这鬼地方地下更深处的、前文明留下的那台老掉牙但功率吓人的‘地脉抽取器’重新启动一部分。那玩意儿直接从地壳深处抽上来的地热能量虽然粗糙、不稳定,但经过我这破地方攒起来的过滤和转换网,他指了指周围那些嗡嗡作响、冒着蒸汽的粗陋设备,勉强能提纯到够她用的程度,只是启动和维护那老古董本身,就是玩命。”
他给出了两条路:一条是去获取,更可能是抢夺或寻找净穹的高级装备,直面那个庞大而危险的势力。
另一条是去启动一个深埋地下的、年久失修、危险未知的前文明遗物,挑战未知的技术陷阱和能量风险。
无论哪条,都充满了致命的未知与巨大的风险。而艾莉的时间,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速流逝,等不起漫长的谋划或温和的尝试。
薇尔娜的目光落在容器中那三支散发着翠绿光芒的调和剂上,那光芒温柔而坚定,仿佛蕴含着生命最本源的调和之力。
她又看向静静躺着的艾莉,艾莉胸口的能量光晕微弱但顽强,像在无声地诉说着“不要放弃”。
至少,现在有了清除“排异”垃圾、打通修复道路的具体方法和希望,而不是毫无头绪的绝望。
而接下来更艰难、更危险的选择,就摆在眼前,不容回避,必须立刻做出决断。
薇尔娜挺直了脊背,眼神中没有任何迷茫或恐惧,只有一片沉静的决意。
她看向“凿船匠”,声音清晰而有力:“先清除‘排异’。请告诉我们该怎么做,需要什么设备,需要多少时间。同时,告诉我们关于‘棱镜核心’和‘地脉抽取器’更详细的信息——位置、风险、获取或启动的可行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