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棱镜核心’能搞到，”“凿船匠”沉闷的声音在空旷船坞里回荡，带着一种置身事外的冷酷，“东边三十里，有个净穹的临时前哨，不是戒备森严的永久基地，是刚建起来的小型哨站，专门盯着锈海这边冒出来的能量异常。
他们的巡逻队和侦察单元身上，有时候能拆到那玩意儿。但型号不一定对，得看运气，而且动静肯定小不了——你们一动他们的人或设备，整个哨站都会炸锅，附近的净穹力量会像闻到血的鲨鱼一样围过来。”
他随手在工作台上的一块锈蚀铁板上，用烧红的烙铁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简图，标出了大概方位——那是在旧港东部边缘外的一片相对平缓的丘陵地带，图上还潦草地画了个小塔楼和几个代表巡逻路线的箭头。
“至于‘地脉抽取器’……”他焊接头盔转向船坞更深处，那里被更多的废铁结构和阴影笼罩，只有几条粗大得异乎寻常的、锈迹斑斑的能量管道，如同巨蟒的骸骨，从地面延伸出来，没入黑暗。
“那玩意儿在这下面，深得很。是旧港还是真正港口的时候，用来给整个港区供能、驱动大型船坞和机械的大家伙。
‘枯萎’开始后不久就停摆了，年久失修，能量通路估计堵得一塌糊涂，控制系统更是早就成了没人懂的破古董。启动它？哼，那不是按个按钮的事，得有人钻到下面去，手动清理关键节点，敲开锈死的阀门，疏通堵塞的管道。
还要应付可能冒出来的、被地脉能量吸引的乱七八糟的东西——比如更多‘清道夫’，或者其他被地底异常能量滋养出来的、鬼知道长什么样的变异体。
而且，就算你们侥幸启动了，能量流能不能顺利引上来，我这儿这些东拼西凑的提纯设备顶不顶得住狂暴的地脉能量，都是问题。”
两条路，一条是与净穹正面冲突，抢夺型号未知、获取必然伴随警报的能源核心。
另一条是深入危险未知的地下，重启一个沉睡的巨兽，面对机械故障和生物威胁的双重风险。无论哪条，都不是坦途。
“时间，”“凿船匠”用动力锤的锤柄敲了敲地面，发出沉闷的回响，仿佛在给艾莉所剩无几的生命倒计时配音，“你们选。不管选哪条，先把第一步做了——用这个，”他指了指那支打开的生态调和剂，“清理她体内的‘垃圾’。这活儿需要精细引导，我这儿设备勉强够用，但需要一个人来主导能量冲刷和调和剂的导入，确保力量只用在刀刃上。你，”他焊接头盔转向薇尔娜，虽然看不见眼睛，却能感受到那审视的目光。
“你的‘味道’和她连着，精神同调度高，你最合适。大概需要……四到六个小时，过程不能被打断，一点干扰都可能让能量走偏，伤到她的核心。”
四到六个小时！在这危机四伏的旧港深处，在可能被“清道夫”和净穹发现的船坞里，进行一场不能被打断的精密操作？这简直是在刀尖上走钢丝，还是在狂风暴雨中的刀尖上。
江泠蘭立刻开口，声音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犹豫：“我留下警戒。外面那些东西敢来，我就让它们有来无回，一只都别想靠近这里。”她的语气平静，但握紧断刃的手指关节微微发白，刀刃上的冰晶在昏暗光线下反射着幽幽寒芒，那是无声的誓言。
余烬依旧沉默地站在最深的阴影里，周身的衰亡力场如同平静海面下的暗流，微微波动着。
她没有说话，甚至没有点头，但那微微调整的姿态——面向船坞入口和几个可能的通风管道方向——已经清晰地表明了她的立场：
她会留下来，作为一道最后的、也是最危险的防线。任何试图突破江泠蘭防线或从其他方向渗透的威胁，都将首先面对她那不讲道理的、纯粹的毁灭。
薇尔娜的目光落在清洗槽中的艾莉身上。艾莉那只完好的右眼，正静静地注视着她，瞳孔中微弱却稳定的光芒里，没有丝毫恐惧或怀疑，只有全然的、沉静的信任。
那信任像一道暖流，穿过冰冷的金属和残酷的现实，注入薇尔娜的心底，给了她做出艰难抉择的勇气。
“我们……先清理艾莉体内的‘排异’。”薇尔娜做出了决定，声音不高，却异常坚定，没有任何拖泥带水。
“这是所有后续可能的基础，必须完成。”然后，她的目光转向那两条布满荆棘的道路——一条指向净穹的临时前哨，一条通向地下的古老巨兽。
启动地脉抽取器变数太多，未知的机械故障和潜伏的地底生物是巨大的威胁，时间可能拖得更长。
抢夺棱镜核心看似目标明确，但风险同样极高，必然引发警报，可能瞬间将她们拖入与净穹的全面冲突，再无回旋余地。
时间紧迫，常规思路行不通。一个大胆的、近乎疯狂的想法在她脑海中迅速成型。
“我们有没有可能……两条路同时进行？”薇尔娜抬起头，直视“凿船匠”那反光的焊接面罩，语速加快，思路清晰。
“‘凿船匠’，你这里有没有其他相对隐蔽的通道，能让我们在不惊动太多东西的情况下，接近地脉抽取器所在的区域？如果我和江泠蘭去尝试启动它，哪怕只是恢复最低限度的能量虹吸。
你这边清理完‘排异’后，能否利用你这里的设备，尝试先用低功率的地脉能量，或者其他我们能在抽取器附近找到的任何替代能源，哪怕是不稳定的，暂时维持住艾莉的核心，为我们争取更多时间？
这样，我们就不用把所有希望都押在抢夺棱镜核心这一条路上，可以双线并进，分散风险。”
“凿船匠”沉默了片刻，焊接头盔下传来一阵低沉的、仿佛老旧齿轮摩擦般的笑声，那笑声里没有嘲讽，倒像是对这种大胆想法的一丝意外和……隐约的认同。
“胆子不小，想两头下注？同时招惹净穹的猎犬和地底的老鼠窝？”他顿了一下，“不过……倒也不是完全没可能，如果你们手脚够快，运气也够好的话。”
他走到杂乱的工作台旁，在一堆沾满油污的图纸、草稿和废旧零件里翻找着，金属手套拨开发黄的纸页和叮当作响的金属片。
最后，他抽出一张更加破旧、边缘都卷了边、甚至有几处烧灼痕迹的图纸——那似乎是一张手绘的地下管道与设施结构图，线条粗糙但关键部分标注得异常详细。
“有条废弃的维护竖井，”他用戴着手套的粗大手指点在图纸上一个被圈出来的位置，那里连接着代表地脉抽取器的复杂结构图。
“能通到抽取器上半部分的能量缓冲层，绕过大部分主要管道和警戒区域。
路不好走，狭窄，很多地方估计塌了或者被堵住了，而且……很久没人走了，至少二十年。鬼知道里面现在住着什么，是变异的巢穴，还是成了天然的陷阱。”他抬起头，“如果你们能从那里下去，清理掉缓冲层的几个主要堵塞阀门和能量疏导器的初级过滤网，或许……能让抽取器恢复最低限度的能量虹吸，就像给垂死的人插上一根最细的氧气管。引上来的能量不会多，也极不稳定，忽高忽低，但……”
他看了一眼清洗槽中静静躺着的艾莉，“给她当个临时的‘呼吸机’，吊住最后一口气，延缓核心的衰竭，也许勉强够用。等你们抢到匹配的‘棱镜核心’，或者找到其他更稳定的能源，再给她换上去。这就像先打一针强心剂，再动大手术。”
这方案依然充满风险，每一步都可能出错，但至少提供了一种争取宝贵时间、分散巨大风险的可能性。
它承认了现实的残酷，却又在绝境中劈开了一条需要极高勇气和执行力才能尝试的缝隙。
薇尔娜几乎没有任何迟疑，迅速在脑海中评估了方案的可行性和分工。“就这么办。”她的声音果断有力，“我和江泠蘭去地脉抽取器那边，尝试启动最低限度的能量虹吸。余烬留下来，协助警戒和……”她看向余烬，语气稍微放缓，但依旧清晰，“以防万一。如果我们在下面遇到无法应付的情况，或者这边出现意外，需要撤离，你的力量可能是最后的保障。”
阴影中的余烬没有言语，只是那微微波动的力场幅度稍微平缓了一瞬，仿佛一种无声的应允。
“凿船匠”没有再废话，开始迅速准备清理“排异”所需的设备和环境。他指挥薇尔娜将艾莉小心地移入那个改装过的工业清洗槽中，只露出头部和胸口能量核心的区域，其他部分浸入特制的能量导流液中。
他自己则忙碌地调整着那些粗犷设备上密密麻麻的旋钮和仪表，连接上各种监测探头，贴在艾莉机体几个关键位置。
“过程会很难受，对她，对引导的你，都一样。”他一边做着最后检查，一边闷声提醒，声音里难得地带上了一丝严肃，“调和剂会像酸液溶解锈迹一样‘溶解’那些外来能量残留，但也会不可避免地刺激她本身的能量回路，就像用烈酒清洗伤口。
你需要用你的力量做‘滤网’和‘导向标’，确保调和剂的能量只攻击该攻击的‘垃圾’，严格避开她的核心逻辑单元和关键能量回路。
一旦开始，就不能停，直到我这边监测屏幕上显示残留能量读数归零，或者低到可以忽略的程度。
中途中断，或者你的引导出现偏差，都可能造成不可逆的损伤，甚至直接导致她核心过载崩溃。明白吗？”
薇尔娜郑重地点头，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杂念和担忧强行压下。
她走到清洗槽边，将双手轻轻放在艾莉冰冷破损的额头和胸口上方，闭上眼睛，开始深深地、有节奏地呼吸，将全部的精神力如同抽丝剥茧般集中、凝聚。
她能感觉到艾莉微弱的意识波动，像风中残烛，但却无比清晰地回应着她的靠近，建立起一条脆弱而坚韧的精神连接。
江泠蘭则走向船坞那个主要的入口通道附近。她没有盲目固守门口，而是凭借经验快速评估了地形，选择了一个既能清晰观察到外面主通道动静，又能兼顾船坞内部几个次要入口和通风口的高点——那是一堆由废弃钢板和重型齿轮垒成的“小山”。
她开始利落地布设一些简单的预警装置：用细线串起的空罐头，挂在通风口，在几个地面通道的拐角撒上干燥易碎的灰烬，还在入口处用找到的钢筋和碎铁片设置了几个简易的绊索和障碍。
她的动作迅速、精准，每一个布置都透着老练的战场智慧。
余烬则退到了清洗槽和工作台附近一个相对不起眼的角落，那里恰好是几根粗大支撑柱的阴影交汇处。
她背靠着冰冷的金属柱，缓缓坐下，双臂抱膝，将整个人缩进宽大的黑袍里，如同一尊突然失去了所有温度的黑色石像。
但她那微微波动的衰亡力场，却已无形中将清洗槽、工作台以及她们所在的这片区域隐隐笼罩在内。
那力场并不张扬，却如同最粘稠的深海，任何未经许可的闯入者，无论从哪个方向试图接近，都将首先感受到那源自存在层面的排斥与寒意，以及潜藏其中的、纯粹的毁灭气息。
这是她独有的、沉默而致命的守护方式。
“准备得差不多了，”“凿船匠”检查完最后一个仪表，粗哑的声音打破了短暂的寂静，“那就……开始吧。”
他按下了控制台上一颗硕大的、颜色剥落的红色按钮。
嗡——
低沉的启动声响起，清洗槽内的淡蓝色能量导流液开始通过底部的管道缓缓注入，发出汩汩的轻响。
冰凉的液体逐渐没过艾莉破损的肢体、躯干，最终停留在她脖颈下方，只露出头部和胸口闪烁微光的核心区域。
薇尔娜深吸一口气，稳定住微微颤抖的手指，拧开了一支生态调和剂的密封盖。
瞬间，一股清新到近乎凛冽的、混合着雨后森林与某种精密合金的气息弥漫开来。
她小心地倾斜试管，将那翠绿色的、内部仿佛有金色星尘流转的粘稠液体，一滴、一滴，精准地滴入能量液中。
第一滴接触的瞬间，整个清洗槽内的能量液猛地亮起一层柔和的、却异常明亮的绿光！那光芒并不刺眼，却带着强烈的生命活性，将周围昏暗的金属墙壁都映上了一层诡异的生机。
“呃——！”
艾莉的身体猛地一颤，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如同金属被强行扭曲般的痛苦呜咽。她那只完好的右眼瞳孔骤然收缩，数据流疯狂闪烁。
那些潜藏在她机体深处、如同顽固污渍般的暗绿色“排异”能量残留，仿佛遇到了天生的克星，开始疯狂地涌动、挣扎、试图逃离！
它们像受惊的蛇群，在她能量回路中横冲直撞，带来一阵阵剧烈的能量扰动，导致她体表的破损处迸射出危险的电火花。
薇尔娜闷哼一声，脸色瞬间白了三分。几乎在艾莉产生反应的同一时间，她将自己的精神力如同最纤细坚韧的丝网般全面探入，紧紧“抓住”了艾莉核心周围那些受影响的回路。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调和剂那股温和却坚定的力量，与自己引导的精神力融合后，化作无数把无形的、精准的手术刀，开始剥离、包裹、中和那些狂暴的暗绿色能量。
每一次剥离与中和，都伴随着两种能量剧烈碰撞、消融带来的冲击波，那冲击波不仅作用于艾莉的机体，也沿着精神连接反噬到薇尔娜的意识中，带来一阵阵尖锐的、灵魂层面的刺痛，仿佛有无数细针在穿刺她的脑海。
汗水几乎是立刻就从薇尔娜的额头渗出，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
她咬紧牙关，牙龈因为过度用力而传来腥甜的味道，但她紧贴着艾莉额头的手掌纹丝不动，精神力输出的频率和强度在极致的痛苦中保持着惊人的稳定。
她必须稳定，她是艾莉此刻唯一的锚点。
时间，在清洗槽闪烁的绿光中、在艾莉压抑的断续呜咽和机体震颤中、在薇尔娜近乎自虐般的坚持中，一分一秒地缓慢流逝。每一秒都像被拉长成了煎熬的分钟。
江泠蘭如同雕塑般守在高点上，锐利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不断在幽暗的入口通道、头顶的通风网格和船坞内部其他阴影角落之间巡视。
她的耳朵捕捉着远处隐约传来的任何异响——风声、滴水声、或者是……不属于这里的刮擦声。
手中的断刃被她握得温热，冰晶在刀锋上缓缓蔓延，又随着她心念微动而收敛，循环往复，保持着随时可以爆发的状态。
余烬所在的角落几乎没有任何声息，只有她周身那无形的力场在极其缓慢地脉动，如同深海巨兽的心跳。
她的兜帽低垂，遮住了一切表情，只有偶尔从袍角滑落的、比灰尘更细碎的黑色灰烬，显示着她并非真正的死物，而是在进行着某种内在的、同样不轻松的对抗与维持。
而在船坞的另一侧，那张破旧图纸所指示的方位，一条被遗忘的、锈蚀的维护竖井盖板，正静静躺在堆积的废弃物和尘埃之下，等待着被重新开启。
通往更深地底的道路即将打开，那里有沉睡的机械巨兽，有未知的黑暗与威胁。
也或许……有一线为艾莉强行续命的、不稳定的微弱生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