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
在倒计时被奇迹般拉长之后,这本应是宝贵喘息与从容准备的缓冲时间,此刻却因一场迫在眉睫、主动发起的高风险突袭,而显得格外仓促、沉重、压抑。
船坞内,之前弥漫的绝望与焦灼被一种新的、更紧绷的氛围取代——那是一种压抑的、蓄势待发的忙碌,每个人都像被上紧了发条的机械,精确而沉默地运转着。
江泠蘭如同最高效的战术计算机,将“凿船匠”提供的所有关于“鹰眼”哨所的情报信息——粗糙但详尽的布局草图、推测的巡逻路线与换岗时间表、各类防御设施的预估参数。
甚至基于经验对哨兵可能存在的心理盲区与行为习惯的揣测——反复咀嚼、拆解、分析、重组,最终如同烙印般深深刻入脑海最深处。
她大部分时间都独自坐在远离主要设备的角落里,指尖无意识地在覆满金属粉尘的地面上勾画着一条条进攻、潜入、撤退的虚拟路径,冰蓝色的眼眸中只剩下绝对的、近乎冷酷的专注与精密计算。
偶尔,她会起身,在昏暗中无声地模拟着快速移动、隐蔽攀爬、以及在最小动静下破坏特定机械节点或电路的动作,每一个细节,从落脚的力道到手臂挥动的角度,都经过无数次的推敲与修正,直至化为近乎本能的肌肉记忆。
她的存在本身,就像一把正在被反复打磨、调整到最佳出击角度的致命匕首。
薇尔娜则在进行着一场与自己身体和精神的艰难抗争。
她强迫自己吞下大量“凿船匠”提供的、口感怪异但热量与营养都足够支撑高强度活动的糊状营养膏,忍受着胃部的不适,努力让虚弱的身体汲取每一分可能的能量。
手上的伤口在简易药物和强制休息下缓慢愈合,留下粉色的新肉与暗红的痂。她投入更多时间进行的,是尝试与体内那颗“种子”——“绿神之息”的源头——建立更深层、更稳定的连接与沟通。这不是之前危急关头的本能爆发或用于精细能量引导的那种连接,而是一种更平和、更持续的、试图去“理解”与“共鸣”的过程。
她闭目静坐,努力摒除杂念,感受着那份温暖而坚韧的生命力在自己血管与意识中流淌的独特“节奏”,尝试去想象它如何与外部各种性质的能量——无论是地脉的混乱狂暴,还是未来可能接触到的“棱镜核心”那高度秩序化的纯净——进行安全、有效的交互与引导。
这个过程异常艰难且进展缓慢,如同在干涸龟裂的河床上,试图重新汇聚起微小的水流。
精神力透支后的恢复更是痛苦而漫长,每一次集中意念都伴随着隐约的刺痛与虚浮感。
但每一次微小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进步——比如能让那份温暖的生命感多持续几秒钟,或者对周围环境中的微弱能量流动感知得更清晰一丝——都让薇尔娜对即将到来的、充满未知的行动,多了一分模糊的、建立在反复练习之上的信心,或者说,是必须成功的、不容动摇的执念。
“凿船匠”本人则几乎与他那艘名为“凿痕号”的怪异船只融为一体。
大部分时间里,他都待在那艘船的舱体内或周围,持续不断的敲打声、焊接时刺眼的弧光与“滋滋”声、以及调试设备时发出的各种电子嗡鸣与机械摩擦声,几乎成了船坞的背景音。
他偶尔会从船上爬下来,用那双戴着厚重手套的大手快速检查一下艾莉的状态和能量注入管线的稳定性,或者随手丢给薇尔娜和江泠蘭一两件经过他简单改装或调试过的小玩意儿——一个加装了简易消音器和可调节望远功能、用于速射弩的瞄准镜。
几枚利用废弃能量电池和发光粉末粗暴改造的、威力不大但能制造短暂强光与刺耳噪音干扰的“眩光雷”。
甚至还有两小瓶贴着模糊标签、里面装着浑浊液体的药剂,标签上分别潦草地写着“高效凝血喷剂”和“神经刺激剂”。
他绝口不再提起减压舱里的余烬。
仿佛那个极度危险、状态成谜的存在,只是这船坞里一件暂时被搁置、无需关注的工具,或者一枚被放置在角落、不知倒计时何时归零的炸弹。
但薇尔娜敏锐地察觉到,每次“凿船匠”那沉重的脚步经过那扇紧闭的灰色金属舱门时,步伐总会微不可查地加快一丝,焊接头盔也绝不会向那个方向转动分毫,那是一种刻意的、充满戒备的漠视。
艾莉的状况,是这三天压抑准备中唯一的、稳定的慰藉来源。
在持续的低品级但相对稳定的地脉能量液注入下,她的临时能量循环系统运行得坚如磐石,胸口那暗红与银蓝交织的光晕规律地脉动着,连接仪表上的倒计时数字正稳定而确凿地跳动着,缓慢但无情地消耗着那一百二十小时的宝贵余额。
她大部分时间处于深度低功耗静默状态,以减少不必要的能量消耗。
但每隔一段时间,她会短暂地“苏醒”片刻,右眼柔和的光芒缓缓扫过船坞,最终总是精准地落在薇尔娜身上,并通过那微弱但清晰的精神连接,传递出“系统稳定”、“能量输入持续”、“基础修复协议运行中”之类的简短而令人安心的信息。
这种沉默而坚定的陪伴,如同黑暗中一盏不会熄灭的微灯,是支撑薇尔娜在这紧绷压抑的三天里坚持下去的最重要支柱之一。
第三天,随着“凿船匠”那台老旧的、齿轮外露的机械钟指针走向代表夜晚的刻度,所有的准备工作似乎已接近完成,又仿佛永远都差那么一点。
紧张、不安、对未知的揣测,如同无形的雾气,在船坞本就沉闷的空气中悄然发酵、弥漫。
江泠蘭结束了最后一次对潜入路线的脑内推演,走到正在小口小口、强迫自己吞咽着最后一点营养膏的薇尔娜身边,沉默地坐下。
她没有立刻看薇尔娜,而是将目光投向了船坞另一侧黑暗中,“凿痕号”那怪异而沉默的轮廓。
“计划的核心,在于速度与出其不意,容错率极低。”江泠蘭的声音压得很低,如同最轻微的耳语,但每一个字都清晰得如同冰晶碎裂,“裂谷的塌方时机必须精准到秒,不能早也不能晚,否则无法达到最佳牵制效果。
我负责潜入哨所内部,首要任务是瘫痪预警系统的主节点和‘光铸之塔’护盾的次级耦合器,为你打开通道并制造足够的内部混乱。
你需要在护盾失效、内部混乱达到顶点的那个短暂窗口期,避开残余守卫,直扑塔基防护层。‘凿船匠’会在外围预定好的隐蔽水道接应我们撤离。”
“我明白。”薇尔娜点头,努力咽下口中黏腻得令人作呕的食物,“路线和时机我都记住了。我会紧跟你的节奏。”
“不是‘紧跟’的问题。”江泠蘭转过头,冰蓝色的眼眸在昏暗中闪烁着锐利而冷静的光,直直看向薇尔娜。
“关键在于你能否在最短时间内,安全地解除‘棱镜核心’的固定与链接,并将其完好无损地取走。‘凿船匠’说你的特殊能力是关键,但他没有,或许也无法给出具体的操作步骤。你自己……有多少把握?”
薇尔娜沉默了片刻,感受着体内那依旧微弱但确实存在的温暖流动,轻轻摇了摇头:
“我没有接触过那种等级的能量装置……没有任何经验。只能依靠‘感觉’,依靠‘种子’赋予我的那种共鸣与引导的本能去尝试。就像……之前在地底,利用地脉能量本身的波动去共振清理第三个滤网一样。”
“那不够。”江泠蘭的语气里没有责备,只有一种冰冷到残酷的现实审视,“一旦操作失误,无论是触发核心的自毁协议,还是引动‘光铸之塔’的最终防御机制,我们所有人都会在瞬间被净穹的反击火力吞没,艾莉也……”她没有把话说完,但未尽的意味比任何描述都更沉重。
薇尔娜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尚未完全愈合的掌心嫩肉,传来清晰的刺痛,帮助她对抗着内心翻涌的不安。
“我会成功的。”她重复道,声音不大,却更像是在对自己进行某种坚定的催眠,“我必须成功。没有其他可能。”
江泠蘭深深地看了她几秒钟,那目光仿佛要穿透一切伪装,直视她灵魂深处的决心与恐惧。
忽然,江泠蘭伸手,从自己腰间一个不起眼的暗袋里,解下一个小小的、用某种坚韧皮革和细金属丝精心编织而成的挂坠,不由分说地塞进了薇尔娜的手心。
挂坠入手冰凉,但还残留着一丝江泠蘭的体温。它造型简单,没有任何装饰,只在正面刻着一个非常简洁的、由两道交叉线条组成的图案——一道像是垂直落下的雨滴,另一道则是水平的、略显锋利的短刃。
“这是什么?”薇尔娜一愣,下意识地问道。
“一个旧信物。很多年前,一个早已消散的小型流浪者聚居地的标识。”江泠蘭的语气平淡得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旧物。
“如果……我是说,如果行动中出现计划外的极端情况,导致我无法按预定时间与你汇合,或者汇合风险过高。你拿到核心后,不要犹豫,不要寻找,立刻按备用撤离路线优先撤离。不要等我。”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不远处似乎沉浸在自己工作中的“凿船匠”,“如果‘凿船匠’问起我的去向,或者质疑你的撤离决定,把这个给他看。他……应该会明白。”
薇尔娜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猛地攥紧,骤然停跳了一拍。“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们说好了要一起行动,一起撤退!你怎么能……”
“计划是写在纸上的理想推演,而废土,是瞬息万变的死亡猎场。”江泠蘭打断了她,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确保‘棱镜核心’安全到手,带回去救艾莉,这是压倒一切的最高优先级目标。在某些情况下,为了实现这个目标,需要有人主动承担风险,负责断后,或者……将追兵引向其他方向。”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重新投向远处无尽的黑暗,侧脸在微弱光线下显得冷硬如石。
“我的异能特性、战斗风格和生存经验,决定了我是执行这类任务最合适、效率也可能最高的人选。”
“不行!”薇尔娜猛地抓住江泠蘭的小臂,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声音也因突如其来的激动而有些变调,“我们说好的!要一起回去!艾莉还在等着我们!你不能就这样……”
“薇尔娜。”江泠蘭的声音陡然变得严厉,她转过头,再次直视薇尔娜的眼睛。
这一次,薇尔娜在那片冰蓝色的深处,没有看到恐惧,没有看到犹豫,只看到一片深不见底的、名为“责任”与“现实”的寒冷湖泊,平静得令人心悸。
“听着。活下去,拿到核心,救活艾莉,然后带着她继续你们必须走下去的路。这才是现在最重要、最正确的事。别让多余的情感,干扰了关键时刻最需要的理智判断。那会害死所有人,包括艾莉。”
她说完,用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道,缓缓而坚定地抽回了自己的手臂,不再看薇尔娜瞬间苍白的脸色,站起身,走向堆放装备的区域,开始进行出发前最后一次、也是最细致的检查。
她的背影挺直、决绝,没有留下任何讨论或反驳的余地。
薇尔娜独自留在原地,手心紧紧攥着那枚冰凉的皮质挂坠,尖锐的金属丝边缘硌得掌心生疼。
她呆坐着,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沉重得几乎无法呼吸。
江泠蘭那番冷静到残酷的话语,像一把淬了冰的利刃,精准地刺破了她连日来强行维持的镇定与勇气,露出了底下一直深藏不露的、对彻底失败的恐惧,以及对可能再次失去重要同伴的、刻骨铭心的恐惧。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压抑与沉默,如同实质般笼罩着船坞一角时——
船坞最深处,那扇紧闭了整整三天、如同沉默墓碑般的减压舱金属门,突然毫无征兆地发出了一声刺耳尖锐的、仿佛生锈金属被巨力强行扭曲的摩擦声响!
嘎吱——!
厚重的舱门,向内滑开了一道狭窄的缝隙。
一股比之前任何时候都更加浓郁、更加令人不适的气息,瞬间从门缝中汹涌而出,迅速在船坞内弥漫开来。
那气息混合了灰烬的焦苦、腐朽金属的腥锈,以及一种难以用言语准确描述的、仿佛“存在”本身被抽离后留下的“空无”感。
几乎在这气息扩散的同时,船坞内所有正在运行的设备——主控台的屏幕、过滤装置的指示灯、甚至为照明提供基础的生物荧光板——都仿佛受到了无形的强烈干扰,发出不规则的、尖利的嗡鸣与震颤,灯光更是疯狂地明灭闪烁起来,将整个空间映照得光影乱舞,如同闹鬼!
薇尔娜和江泠蘭瞬间从原地弹起,身体紧绷,目光如电般射向减压舱方向,手已本能地按上了武器。
“凿船匠”也以与他庞大身躯不符的敏捷速度,从“凿痕号”半开的舱口探出半个身子,焊接头盔第一时间对准了减压舱,他的一只大手已经摸向了挂在腰后的一把形状奇特、看起来既像工具又像凶器的大号合金扳手。
门缝之后,是比船坞内部更加深沉的、仿佛能吸收一切光线的绝对黑暗。但那黑暗并非静止,仔细看去,似乎有无数极其细微的、灰白色的尘埃状物质,在其中缓缓地旋转、飘浮、最终无声无息地沉降、消失。
几秒钟后,在三人高度戒备的注视下,一个身影,如同没有实质的烟雾,从那片浓郁的黑暗中缓缓“流淌”了出来。
是余烬。
她身上那件标志性的宽大灰袍,似乎比三天前更加破旧不堪,边缘焦黑碳化的痕迹如同活物般蔓延,已经侵蚀到了袖口、下摆,甚至胸前。
宽大的兜帽依旧低垂,将面容深深隐藏在阴影之下,只有两点猩红如凝固血液般的光芒,在帽檐的黑暗中稳定地燃烧着。
但此刻那红光,与之前相比,似乎有了微妙的不同——它们不再是不稳定的闪烁,而是变得更加“凝实”,更加“专注”,仿佛所有的混乱与逸散都被强行收束、聚焦于这两点光芒之中。
她周身那无形的、令人心悸的衰亡力场,并未像预期那样随着她的“现身”而有所收敛。
相反,它以一种更加稳定、更加内敛、但也因此更加沉重、更加令人感到生理性不适的方式存在着。
力场所及的范围内,空气仿佛变得粘稠而滞重,光线发生了微妙的扭曲与折射,如同透过高热空气观察景物。
她脚步所及之处,地面无声无息地铺开了一圈直径约两米的、绝对“干净”到诡异的圆形区域——那里没有任何灰尘、油渍、甚至最微小的金属碎屑,只有一片光滑、死寂、仿佛连时间都停滞了的混凝土地面。
她的状态看起来……似乎“稳定”了?不,薇尔娜立刻否定了这个想法。
那绝非通常意义上的稳定,更像是一种将体内所有狂暴、混乱、濒临失控的毁灭性能量,以一种近乎自残的方式,强行压缩、约束、封锁到了一个更小的核心范围、更深的意识层次。
如同将即将喷发的、足以毁灭山岳的熔岩,用无比厚重的、冰冷的高压容器死死封住。
外表看似平静,但内部承受的压力与危险性,反而以几何倍数疯狂增长。
她“行走”的动作很慢,步伐虚浮得仿佛没有重量,脚尖几乎不接触地面,却又给人一种正在背负着千钧重担、举步维艰的矛盾错觉。
她没有理会如临大敌的“凿船匠”,也没有看满脸戒备、手指已扣上弩箭扳机的江泠蘭。
那双在阴影中燃烧的猩红“目光”,穿透船坞内明灭不定的昏暗光线,精准地、直直地落在了脸色苍白的薇尔娜身上。
然后,那个沙哑、干涩、仿佛两块粗糙磨石相互摩擦、并带着奇异空间叠音的声音,再次直接在薇尔娜的脑海中响起,比上一次接触时更加清晰、更加“近”,却也更加……空洞、悠远,仿佛是从某个很深很深的、万物终结的深渊底部传来:
“……时间……”
薇尔娜一怔,下意识地侧头瞥了一眼主控台上那个持续跳动的倒计时显示——大约还剩一百一十七小时。
“……不够。”
余烬的“目光”似乎极其轻微地偏转了一个角度,扫了一眼远处清洗槽中静静悬浮的艾莉,然后迅速回到了薇尔娜脸上。
那猩红的光芒,仿佛能穿透皮肉,直视她灵魂深处的焦虑与决意。
“……你们……计划……夺取……光。”
她知道了。毫无疑问,她清楚地知道了。
或许是通过那扇门无法完全隔绝的感知,或许是源于她那与毁灭和终结相关的力量对“计划”这种充满“可能性”与“改变”的事物的特殊敏感,又或许只是单纯的直觉。总之,她洞悉了她们这三天来紧锣密鼓筹划的一切。
薇尔娜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迎向那两点令人不安的猩红。
她点了点头,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紧:“是的。我们需要‘棱镜核心’来彻底修复艾莉,让她真正恢复。行动……就在不久后。”
余烬陷入了沉默。随着她的沉默,那种无形的、源于她存在的沉重压迫感,仿佛有生命般在船坞内弥漫、加重,连空气都似乎变得稀薄起来。
设备不稳定的嗡鸣声也渐渐平复,但那种暴风雨前的死寂,更让人心头发毛。
几秒钟后,那带着叠音的沙哑声响再次于薇尔娜脑内浮现:
“……裂谷……”
她的“视线”仿佛穿透了船坞的墙壁,遥遥指向东方。
“……交给我。”
言简意赅,没有一句多余的废话。没有解释动机,没有提出条件,甚至没有询问计划细节。
她主动地、以一种近乎宣告的方式,接下了整个行动计划中最危险、最不可控、也最关键的一环——“制造塌方”。
“凿船匠”焊接头盔下的眼睛微微眯起,闪烁着评估与权衡的冷光,显然在急速计算着这个“变数”主动介入所带来的风险与收益。
江泠蘭的眉头也紧紧蹙起,握着速射弩的手指关节微微发白,她对余烬这个最大“不确定因素”的主动参与,抱有本能的、深刻的疑虑与警惕。
薇尔娜心中却涌起一阵极其复杂的情绪。
余烬的主动加入,无疑为计划中难度最高的第一步提供了理论上最强大的“执行保障”。
但同时,这也意味着将整个计划成败的基石,压在了一个状态极不稳定、动机成谜、本质充满危险的存在身上。这无异于在悬崖边跳舞时,将平衡的支点交给一阵方向莫测的狂风。
“你……确定能控制好力度和范围吗?”薇尔娜忍不住追问,声音放得很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那里的地质结构本就脆弱,我们需要的是‘恰到好处’、能阻断道路并吸引注意力的塌方,不是……将整个裂谷乃至更大区域都彻底‘抹去’的湮灭。”
余烬再次陷入了沉默。这一次的沉默持续了更长的时间,长到薇尔娜几乎以为她不会回答,或者已经离开了。
终于,那沙哑的叠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冰冷的、近乎自嘲的、仿佛早已洞悉自身本质的意味:
“……我会……让它……看起来……像是……一场……意外。”
她没有做出任何保证,没有描绘任何蓝图。只有一句简单的、近乎事实陈述的句子。
但这句话里蕴含的意味,却比任何承诺都更让人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她清楚自己的力量意味着什么,也清楚“意外”与“毁灭”之间的界限有多么模糊。
她选择去扮演那个制造“意外”的角色,本身就是最大的风险。
说完这句话,她没有再作任何停留,也没有走向船坞内的任何一处,更没有与“凿船匠”或江泠蘭有任何交流。
她的身影如同滴入水中的墨迹,开始缓缓变淡、透明,仿佛正在融入周围背景的阴影与昏暗光线之中。
几秒钟后,她已悄无声息地退回了减压舱门后的那片绝对黑暗之中。
厚重的金属舱门在她身后缓缓滑动,严丝合缝地闭合,发出“咔嗒”一声轻微的、却异常清晰的锁扣声响,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众人的幻觉。
但她留下的那句话,以及那短暂现身时所带来的、比之前更加沉重内敛却也更加令人心悸的压迫感,却如同灼热的烙印,深深地刻在了船坞凝滞的空气中,刻在了每个人的心头。
计划,因为余烬这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主动加入,被彻底推上了一条无法回头、且轨迹更加莫测的单行道。
“凿船匠”盯着那扇重新紧闭、如同什么都没发生过的灰色舱门看了好几秒钟,鼻腔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低沉冷哼,然后一言不发地重新钻回了“凿痕号”的船舱内,继续他那似乎永远也做不完的调试工作。
仿佛余烬的介入,只是他宏大蓝图中一个早已被计算在内的、无需额外关注的变量。
江泠蘭走到薇尔娜身边,声音压得极低,确保只有两人能听见:
“她的状态……比三天前更加不对劲了。不是那种力量失控、四处逸散的危险,而是……将所有的毁灭性都压缩、收敛到了核心,变成了一种‘可控的、定向的毁灭’的危险。
跟她合作,就像在沉睡的活火山口搭建舞台,你永远不知道哪一步会引爆一切。”
薇尔娜紧握着手中那枚冰冷的皮质挂坠,以及江泠蘭塞给她的金属丝信物,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掌心尚未愈合的伤口传来阵阵刺痛。
“我们没有其他选择,江。”她的目光先是落在清洗槽中艾莉那安静而依赖的身影上,然后又缓缓移向减压舱那扇沉默的金属门,声音里带着疲惫,却也有一丝不容动摇的决绝,“无论是为了救艾莉,还是为了……余烬或许也在通过这种方式,寻找某种属于她自己的‘答案’或‘解脱’,我们都必须踏上这条船,跳进这个漩涡。”
江泠蘭没有再说话,只是将目光投向船坞高处那些破损的通风口,透过缝隙,可以看到旧港废墟上空那永远堆积着铅灰色阴云的、令人压抑的天空。
她的侧脸在昏光下,显得格外冷峻而沉默。
第三天,就在这种紧张、揣测、权衡与最终决意的复杂氛围中,走向了尽头。
当“凿船匠”那台齿轮裸露、叮当作响的老旧机械钟,发出沉重而悠长的、代表新一天正式开始的整点报时声时,他庞大的身影从“凿痕号”的船舱内彻底钻出。
他没有丝毫耽搁,径直走到主控制台前,动作熟练地关闭了大部分非必要的监控与辅助设备,只留下维持艾莉生命循环系统所必需的最低限度能量供应与基础监测。
他转过身,焊接头盔缓缓扫过已经全副武装、静静站在阴影中的薇尔娜和江泠蘭。
最后,他的“目光”在那扇减压舱门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
“时间到了。”
他的声音透过粗糙的变声器传来,沉闷、有力,不带任何多余的情绪,如同最终判决的宣读。
“‘凿痕号’已完成最终自检,状态就绪。预设撤离水道已确认通畅。最终行动目标确认:‘鹰眼’前沿侦察哨,夺取‘棱镜核心’。”
他顿了顿,似乎在做一个简短的总结,又像是在进行某种古老的、属于工匠或战士的出发仪式,补充了一句更像是说给自己听的话:
“愿锈海那无尽的贪婪与遗忘……吞没所有我们无法预料的、该死的‘惊喜’。”
行动,正式开始。
薇尔娜最后深深地、仿佛要将每一寸细节都刻入灵魂般地,看了一眼清洗槽中艾莉沉睡的侧影。
她在心中默默念诵着无人能听见的告别与承诺,然后,与江泠蘭交换了一个短暂而坚定的眼神,紧紧跟在“凿船匠”那铁塔般宽阔的背影之后,走向船坞另一侧一个极其隐蔽的、被杂物巧妙掩饰的出口。
那出口连接着旧港地下错综复杂、半淹没的古老排水网络与水道。
而就在他们三人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幽深水道入口后不久——
减压舱那扇厚重的灰色金属门,再次无声无息地向内滑开了一道缝隙。
一点凝实、猩红的光芒,在门后吞噬一切的绝对黑暗中,静静地“凝视”着他们离去的方向。
随即,灰影微闪。
余烬的身影已如同鬼魅般出现在船坞中央空旷处。她没有走向那个水道出口,甚至没有看一眼“凿痕号”。
她缓缓抬起头,兜帽下猩红的光芒,锁定在头顶高处,一处早已锈蚀破损、通往旧港废墟地表某个隐蔽角落的宽大通风管道。
下一刻,她的身形仿佛失去了所有重量,又或者说,构成她存在的某种本质发生了改变。
她化作一缕飘忽不定、仿佛由无数细微灰烬凝聚而成的轻烟,无视了重力的束缚,悄无声息地、逆着气流的方向,向上飘起,轻盈地融入了通风管道深处那浓稠的黑暗与积年灰尘之中,消失不见。
旧港废墟地表,铅灰色的厚重云层低垂,仿佛触手可及。
带着浓烈铁锈与腐朽有机物气息的海风,永无止息地刮过断壁残垣,发出呜咽般的哨音。
在遥远的东方,丘陵地带那道视野开阔的山脊之上,“鹰眼”哨所那造型简洁、涂装着净穹标志性灰白色的“光铸之塔”巍然矗立。
塔顶,碟形的广域扫描阵列正在缓缓旋转,将一道道无形的侦测波纹,持续不断地洒向四周寂静的荒野与沉睡的废墟,履行着它永不疲倦的警戒职责。
而在地表之下,旧港错综复杂的、部分区域已被锈海暗红海水半淹没的巷道与古老地下河中,一艘通体覆盖着哑光迷彩、造型怪异如同深海怪鱼的黑色小船——“凿痕号”。
正如同从漫长沉睡中苏醒的幽灵,悄无声息地推开沉寂多年的、泛着油污和奇怪泡沫的污水,船首对准东方,向着预定的接应地点,如同暗流中的猎食者,悄然滑去。
锈海深处,早已沉寂的阴影开始流动,无声的魅影已然启动。
一场为了生存、为了拯救、也夹杂着各自目的与秘密的狩猎,与被狩猎的序曲,在这片被遗忘之地的角落,由一群伤痕累累的亡命之徒,悄然奏响了第一个音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