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港东缘的地下河道,比预想中更加幽深曲折,如同某种早已灭绝的巨兽体内腐烂的、迷宫般的肠腔。
“凿痕号”哑光黑色的怪异船体,如同一条适应了黑暗的盲鳗,悄无声息地切开漂浮着厚重油污与不明有机絮状物的黝黑水面。
船尾那由生物甲壳改造而成的特殊推进器发出低沉平滑的嗡鸣,功率被压制到极限,只维持着最低限度的航速与隐蔽机动。
“凿船匠”亲自掌舵。他庞大的身躯如同焊接在狭窄驾驶舱的铁座上,焊接头盔几乎贴在前方多层复合的弧形观察玻璃上,目光锐利如鹰隼,穿透浑浊的水体和探照灯散射的光束。
仔细辨认着水底若隐若现的古老人工路标、坍塌建筑的混凝土骨骼轮廓,以及他先前冒险潜入此处时设下的、几乎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的、用荧光细菌培育的微弱引导浮标。
他的操作精准而稳定,不带一丝多余动作,仿佛这条充满陷阱与未知的废弃水道,是他早已绘制在脑海中的、属于他一个人的秘密航道。
薇尔娜和江泠蘭伏在船舱中部狭窄的空间里,透过侧面加装的、仅容一瞥的狭长观察缝,警惕地注视着外面无声滑过的黑暗世界。
水道的穹顶时而高旷,露出锈蚀扭曲的钢筋骨架,时而被完全淹没,只剩下探照灯光束中翻滚的浑浊水流和偶尔如鬼魅般快速掠过、适应了永恒黑暗的畸形鱼类的苍白影子。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得化不开的霉腐气息、死水的腥臭,以及从船体金属缝隙中渗入的、无处不在的铁锈甜腥。
几乎全程,他们都保持着绝对的静默。只有“凿船匠”偶尔用几个极简的音节或几个不容置疑的手势,来指示航向微调或提醒注意水下潜藏的障碍物。
紧张感如同船舱内逐渐凝结的水汽,沉重而粘腻,随着每一米的前行、每一分钟的流逝,不断加码,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按照既定计划,他们必须在黎明前最黑暗、警戒最松懈的时刻,悄无声息地抵达预定汇合点——裂谷下游约一公里处,一个半淹没于锈海边缘、早已被彻底废弃的旧排水泵站。
而余烬,则遵循她自己的方式,提前单独行动,抵达裂谷上方那片不稳定的岩层区域,完成她那“制造意外”的关键任务。
时间,在这压抑到极致的潜行中,缓慢得如同黏稠的沥青般流逝。
根据“凿船匠”手腕上一个经过深度改装、整合了水压传感与惯性导航的老旧机械仪表显示,他们距离目标正在逐渐缩短。
水道开始收窄,水流变得湍急而紊乱,两侧岩壁呈现出更多人工开凿与粗糙加固的痕迹,表明他们正在离开旧港的废墟范围,进入东部丘陵地带那更加原始而破碎的地质结构边缘。
突然!
“凿船匠”猛地向左一打方向,同时用力向后拉回操纵杆!“凿痕号”流线型的船体在水面上划出一道急促的弧线,微微倾斜,惊险地避开了水下一根不知何时断裂、斜刺里戳出的、足有成年人大腿粗细的锈蚀金属管道。
管道擦着船舷掠过,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他低低咒骂了一句含混不清、仿佛源自古老机械术语的脏话,随即猛地竖起一根裹着厚重手套的手指,贴在焊接头盔面罩的唇部位置——那是要求绝对、彻底寂静的无声命令。
薇尔娜和江泠蘭瞬间僵住,连呼吸都下意识地屏住。
前方不远处的河道拐弯阴影后,隐约传来了异样的声响——那不再是单纯的水流涌动或岩石摩擦声,而是一种有明确节奏的、低沉的机械运转嗡鸣。
其间还夹杂着……极其微弱、被厚重水体和扭曲岩壁多重过滤后变得模糊失真的人声交谈片段。
净穹的水下巡逻快艇?还是“鹰眼”哨所布设在关键水道节点的、带有声呐与监控功能的自动防御浮标?
“凿船匠”反应迅捷如电。他迅速而轻柔地关闭了主推进器的动力输出,只依靠分布在船体两侧和首尾的几台用于微调姿态与保持静默悬浮的小型辅助推进器工作。
在他的精准操控下,“凿痕号”如同一条真正拥有生命的深海怪鱼,悄无声息地、平滑地滑入一侧岩壁下方一个天然的、被阴影完全笼罩的凹陷处。
紧接着,他果断切断了所有外部照明光源,包括水下探照灯和船体轮廓指示灯。
船舱内瞬间被伸手不见五指的绝对黑暗吞没,只剩下控制台仪表盘上几个最为关键的参数显示器,发出的被刻意调至极暗的、幽绿色的微光,勉强勾勒出近处物体的模糊轮廓。
那机械运转声与人声由远及近,逐渐变得清晰可辨——能听到涡轮旋转的节奏、金属部件规律碰撞的轻响,以及几个声音在用一种快速、简练、充满军事化效率的语气进行着简短的通讯对话。
声音在狭窄水道中回荡、放大,又缓缓减弱,最终向着他们来时的方向渐行渐远,直至彻底消失在水道的幽深寂静之中。
“是外围水域的例行巡逻编队,”“凿船匠”在又耐心等待了将近一分钟后,才用几乎只是气音的极低声音说道,打破了船内的死寂,“轻型双体侦察艇,通常配备声呐和基础武装。巡逻频率不高,覆盖范围有限,但说明净穹对这片连接锈海与内陆丘陵的水域,并非毫无防备。我们刚才……运气不差。”
他重新小心地启动主引擎,以比之前更慢、更谨慎的速度,操控着“凿痕号”缓缓驶出藏身地,再次融入主航道那黏稠的黑暗。
接下来的路程,所有人都将神经绷紧到了极限,感官提升到极致,任何一点异常的声响或光影变化都足以让心脏漏跳一拍。
终于,在机械钟的指针指向预定行动时间前大约二十分钟,“凿痕号”如同归巢的幽灵,缓缓滑入一个巨大的、半圆形的、穹顶坍塌了将近三分之二的混凝土结构内部。
这里就是地图上标记的废弃排水泵站遗址。内部空间异常宽敞,约有一半浸没在颜色更深的污水中,另一半则露出湿滑滑腻、长满墨绿色苔藓的混凝土地面。
几台巨大无比、早已锈蚀得与基座连成一体的离心水泵残骸,如同某种史前巨兽被风化的森白骨骼,沉默而狰狞地矗立在昏暗中,投下扭曲的阴影。
“凿船匠”展现了他精湛的船艺,将“凿痕号”稳稳地停靠在相对干燥平整的一侧,彻底熄灭了所有引擎和辅助系统。
绝对的、近乎压迫耳膜的寂静瞬间降临,只剩下船舷轻微拍打水面的、有节奏的“哗啦”声,以及从泵站深处某个断裂管道传来的、持续不断的、空洞的滴水声,在这封闭空间里被放大得格外清晰。
“最后检查装备,确认所有物品状态。”“凿船匠”的声音在这死寂中响起,清晰而不容置疑。
他率先跳下船,落地时几乎没发出什么声音,然后转身从船舱里搬出几个密封严实、完全防水的厚重装备袋,开始逐一打开。
薇尔娜和江泠蘭也跟着踏上湿滑的地面,冰冷潮湿的气息立刻透过靴底传来。
两人迅速进入状态,开始进行出发前最后一次、也是最细致的个人装备检查——江泠蘭仔细确认了冰晶断刃的锋利度与异能流转是否顺畅。
清点了弩箭数量并检查了箭簇,测试了眩光雷的触发装置,最后调整了一下那套经过挑选、兼顾防护与灵活性的轻便复合护甲的各个束带。
薇尔娜则反复核对着数据板上存储的哨所简图与核心结构剖面图,确认药剂瓶的密封完好,并最终、也是最重要地,摸了摸贴身存放的、江泠蘭交给她的那个皮质挂坠。
以及自己胸口那枚随着她心绪起伏而愈发显得温润、仿佛拥有自己脉搏的“种子”。
她们携带的东西很少,轻装、迅捷、一击脱离,是这次高风险行动不容动摇的最高准则。
“凿船匠”动作麻利地将一个带有单筒光学望远与被动热成像双模功能的潜望镜式观测器,迅速架设在泵站墙壁一道不起眼的、通向外界裂缝的后方。
他熟练地调整着镜筒的角度和焦距,将观测方向对准了裂谷以及更远处“鹰眼”哨所所在的山脊。
透过观测器有限的圆形视野,薇尔娜能看到远方天际线下,那座灰白色的“光铸之塔”在凌晨前最深沉的暗蓝色天幕中矗立的模糊剪影,以及塔顶那缓缓旋转的扫描阵列边缘,偶尔划过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微光涟漪。
“直线距离裂谷约八百米。至哨所外围防御工事约一点五公里。”“凿船匠”报出一串精确的数字,声音平稳,“根据以往观测记录,补给车队通常会在天色完全放亮后的一小时内抵达裂谷路段。我们还有大约四十分钟的准备与等待时间。”
他放下观测器,转向已经完成检查、静立待命的两人,焊接头盔在泵站内仅有的、从裂缝透入的微光下,反射着冰冷而无机质的光泽。
“最终行动计划不变。余烬负责制造裂谷塌方,吸引并牵制哨所外部注意力。江泠蘭,”他指向西北方向。
“你从我在地图上标记的‘7号排水口’潜入。那里距离哨所预警陷阱的主控信号箱和独立备用能源舱的通风管道最近。
潜入后,首要任务是瘫痪预警系统,制造内部混乱,并伺机攻击‘光铸之塔’护盾的次级能量耦合器,为薇尔娜打开通道。
薇尔娜,你在此等待我的行动指令。一旦确认护盾失效或强度降至最低,且塔基守卫被成功调动,你立即从南侧悬崖区域,利用抓钩发射器和速降绳索,快速垂降至塔基平台。
夺取核心后,绝不恋战,第一时间按原路返回撤离。如果原路受阻,立即转向东南方向突围,我会在第二预设接应点等候,但最多只等十分钟。”
“如果余烬未能按计划制造塌方,或者塌方效果不足以引起足够规模的混乱呢?”江泠蘭冷静地提出最坏的假设。
“那么行动自动取消,全员立刻按一级应急预案撤退,放弃本次行动。”“凿船匠”回答得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犹豫。
“我们没有资本进行第二次尝试,一次失败,就可能意味着永久暴露和无穷无尽的追杀。”
薇尔娜深吸了一口泵站内冰冷潮湿、带着铁锈味的空气,用力点了点头,试图将不断加速的心跳压回胸腔。她的手心在手套内早已被汗水浸湿。
等待的时间,在高度紧张的状态下,仿佛被人为地无限拉长、扭曲。
每一秒都像在锋利的刀尖上小心翼翼地滚动,稍有不慎便会皮开肉绽。
泵站内只剩下三人刻意压抑到极致的呼吸声,以及远处那永不疲倦的、空洞的滴水声。
薇尔娜感觉自己的心跳声在耳膜中轰鸣如战鼓,她不得不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到体内那颗“种子”传递出的、温暖而平稳的脉动上,试图用这微弱但坚韧的生命韵律,来对抗几乎要淹没理智的焦虑与恐惧。
天色,在众人焦灼的守望中,极其缓慢地发生着变化。深邃的墨黑逐渐褪去,化为暗沉的藏蓝,天际线的边缘开始被一丝若有若无的灰白悄然浸染。
远山和哨所那座高塔的轮廓,也随之变得越来越清晰,如同从沉睡中逐渐显形的巨兽。
就在第一缕真正的晨曦即将刺破厚重云层、洒向大地的临界时刻——
轰隆隆隆——!!!
一声沉闷至极、仿佛源自大地最深处脏腑的恐怖巨响,毫无征兆地从裂谷方向猛烈爆发!那声音不像寻常爆炸的尖锐,而是更加浑厚、更加持久,带着山岩崩碎、层层塌陷的可怕质感!
紧接着,是连串更加剧烈、更加清脆骇人的岩石相互撞击、摩擦、滚落的轰鸣交响!这恐怖的声浪在群峰之间反复冲撞、回荡,形成连绵不绝的回响,震得整个泵站都随之微微颤抖!
顶部的碎石和灰尘簌簌落下,在水面激起圈圈杂乱的涟漪!
成功了!或者说,那场精心策划的“意外”,准时上演了!
“凿船匠”如同扑食的猎豹般瞬间抢到观测器前。薇尔娜和江泠蘭也紧张地望向那个方向,尽管她们的肉眼无法穿透墙壁看到具体情形。
透过高倍观测镜,“凿船匠”清晰地捕捉到了远处的景象:那道狭窄的裂谷上空,腾起了巨大的、翻滚不休的灰黄色尘土烟云,几乎遮蔽了后方初现的天光!
剧烈的塌方显然不止阻塞了谷底的道路,更引发了连锁反应,导致两侧部分岩壁大规模滑坡,将整个裂谷咽喉地带变成了堆积着无数巨石的死亡陷阱!
“塌方规模……超出预估,”“凿船匠”的声音透过变声器传来,带着一丝计划外的凝重,但更多的是计划顺利推进的兴奋,“效果极佳!甚至可能波及了更上游的区域!哨所有反应了!”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几乎在塌方巨响余波尚未散尽的刹那,“鹰眼”哨所的方向,骤然响起了刺耳嘹亮的电子警报声!虽然隔着一段距离,声音显得有些微弱,但那独特的、代表“外部突发地质灾害”的三短一长急促警报节奏,清晰地穿透清晨稀薄的空气传来!
更明显的是,那座洁白的“光铸之塔”顶端的扫描阵列,旋转速度猛然加快,阵列边缘的光芒也变得更加急促、明亮,显然进入了更高等级的警戒扫描模式。
很快,在观测镜视野的边缘,出现了数个快速移动的小光点——那是从哨所外围工事和巡逻道上冲出的士兵,正全速朝着烟尘冲天的裂谷方向奔去!
然而,人数似乎……比预想中要少一些?
“巡逻队出动了,目测六人,轻装,未携带重型装备,”“凿船匠”语速极快地汇报着观察结果,“但哨所内部守卫……没有出现大规模调动迹象。塔基平台的常驻守卫……热源信号显示,仍在原位,未有移动。护盾能量读数……暂时没有明显波动。”
情况变得有些微妙。
余烬制造的塌方无疑成功吸引了外部注意力,制造了混乱,但“鹰眼”哨所的应对显得异常谨慎,其核心防御力量并未因此立刻出现明显的松动或破绽。
“按原定计划执行第一步。江泠蘭,行动。”“凿船匠”没有丝毫犹豫,果断下达了指令。
“潜入哨所内部,制造必须由内部力量处理的‘危机’,重点攻击预警系统主节点和备用能源供应,尝试迫使护盾系统因能量波动或紧急协议而出现漏洞,至少是短暂的削弱。薇尔娜,继续待命,等待我的下一步信号。”
江泠蘭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只是最后迅速地、如同程序自检般扫视了一遍全身装备,然后看向薇尔娜,冰蓝色的眼眸中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将一切情绪都冻结了的绝对冷静。
她微微颔首,没有言语,随即身形一动,如同真正融入阴影的幽灵,迅捷而无声地离开了泵站,消失在通往西北侧那个标记排水口的、由废墟和裂缝构成的复杂巷道之中。
时间,再次开始以折磨人的缓慢速度爬行。
每一秒都伴随着对江泠蘭潜入是否顺利、能否成功制造内部混乱的深切担忧,以及对整个局势可能急转直下的焦虑。
薇尔娜紧紧攥着手中的数据板,冰冷的金属边缘几乎要嵌进她的掌心。
大约在煎熬中过去了十分钟。
呜——!!!!
“鹰眼”哨所的方向,刺耳的警报声调陡然一变!从之前相对平缓的灾害警报,骤然切换成了更加尖锐、更加凄厉、代表“内部设施遭受攻击”或“确认入侵者存在”的、连绵不绝的长鸣警报!
与此同时,“光铸之塔”护盾发生器所在的塔身中段位置,猛地爆开一团虽然不大、但在清晨昏暗光线下异常显眼的湛蓝色电火花!塔身周围那层原本若有若无、近乎透明的能量屏障,如同受到重击的水面,剧烈地闪烁、扭曲、波动起来!
其整体的光亮强度和稳定性,肉眼可见地下降了一大截!
江泠蘭得手了!而且一出手就精准地打击了护盾系统的关键弱点!
“护盾能量场强度急剧下降!削弱幅度超过百分之六十!塔基守卫动了!两个……不,是三个守卫热源离开原有固定岗位,正快速朝内部骚乱爆发的区域移动!”“凿船匠”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亢奋。
“就是现在!最佳时机!薇尔娜!行动!立刻!”
薇尔娜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紧,然后又猛地松开,血液如同决堤的洪水般冲上头顶,带来一阵短暂的眩晕和强烈的耳鸣。
她最后一眼看向“凿船匠”指示的方向——南侧那片近乎垂直的、布满了湿滑苔藓和低矮坚韧灌木的悬崖绝壁,以及悬崖顶端,隐约可见的哨所灰白色外墙轮廓。
没有时间犹豫,没有空间恐惧,甚至连思考都显得多余。
她将数据板用力塞进怀里特制的防水内袋,一把抓起旁边早已准备好的、带有高强度合金抓钩和自动收卷功能的轻型绳索发射器,如同离弦之箭般冲出了泵站的阴影,朝着悬崖底部那片被晨雾笼罩的乱石区域发足狂奔!
悬崖陡峭湿滑,岩石表面覆盖着厚厚的、踩上去极易打滑的青苔。
薇尔娜凭借记忆和图纸,迅速找到一处相对隐蔽、上方有岩石凸起可供固定的凹陷处。
她单膝跪地,举起发射器,略微瞄准,屏住呼吸,扣动了扳机!
嗖——!啪!
抓钩带着纤细却异常坚韧的复合绳索疾射而出,在空中划出一道短暂的银线,精准地扣住了悬崖顶端一处看起来足够粗壮、生根牢固的岩石凸起。
薇尔娜用力拽了拽绳索,传来的反馈坚实可靠。她迅速将绳索另一端的安全扣,与自己腰间特制的、带有快速解脱功能的登山扣牢牢连接,随即启动了收卷装置的中速模式。
绳索开始发出轻微但稳定的“滋滋”声,将她缓缓但持续地向上拉升。
耳边是愈发清晰呼啸的山风,夹杂着远处哨所持续不断的刺耳警报和隐约传来的、仿佛闷雷般的爆炸与交火声响。
她咬紧牙关,强忍着双臂因持续用力而传来的酸胀和颤抖,手脚并用地寻找着悬崖上的着力点——一块凸起的石头、一丛扎根牢固的灌木——以此加快上升速度,同时极力控制身体,避免与岩壁发生不必要的碰撞,发出可能暴露行踪的声响。
这短暂的上升过程,在心理感知上被无限拉长。当她终于用尽最后一丝气力,翻滚着翻上悬崖边缘,狼狈地跌入一片半人高的、沾满露水的浓密杂草丛中时,肺部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手臂和腿部的肌肉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
她顾不上喘息,第一时间解开腰间安全扣,启动了绳索的快速回收程序,然后迅速趴伏在草丛中,借着植被的掩护,小心翼翼地探出头,观察前方。
眼前,就是“鹰眼”哨所冰冷而森严的外围防御圈。灰白色的复合材质墙壁在逐渐明亮的晨光中反射着无机质的冷硬光泽,高度约三米,顶部设有肉眼可见的、偶尔闪过一丝电弧的能量防御栅栏和供士兵巡逻用的狭窄通道。
墙内,刺耳的警报声、士兵急促的呼喊与命令声、以及零星的、显然是能量武器交火时特有的“滋滋”爆鸣声,混杂在一起,清晰地传来,显示出内部正处于高度紧张的战斗状态。
她目前所在的方位是围墙的东南角,这里相对偏僻,距离最近的一个固定岗哨塔楼也有几十米的距离,而且那个岗哨此刻空空如也——显然,里面的守卫已经被内部的激烈混乱紧急调离了岗位。
根据早已烂熟于心的记忆图纸,从这里到“光铸之塔”的基座平台,需要快速穿过一小片相对开阔的露天装备临时停放与维护区,然后就能抵达被一圈低矮防护墙环绕的中央核心区域。
塔基平台原本有四名全副武装的净穹精锐士兵轮班驻守,现在被江泠蘭成功引走了至少三人,那么剩下的最后一名守卫……
薇尔娜没时间进行更详细的战术推演。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快速观察了一下前方的路径——停放区里散落着几辆轻型侦查车和几个堆放物资的金属货箱,可以提供有限的移动遮蔽。幸运的是,这一区域似乎没有安装非常显眼的自动监控探头。
就是现在!
薇尔娜如同潜伏已久的猎豹猛然发动袭击,从藏身的草丛中倏然窜出!
她压低身形,脚步轻捷如猫,充分利用那辆侦查车的阴影和货箱的遮挡,以之字形路线,快速而无声地向中央区域的防护墙摸去。
她的心跳声在胸腔里擂鼓般轰鸣,每一次落脚都轻得如同羽毛拂地,肾上腺素飙升带来的超常感官,让她能捕捉到远处塔基方向传来的、能量设备运转时特有的低沉嗡鸣,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冲刷耳膜的汩汩声响。
很快,她接近了那圈低矮的防护墙。墙后,就是那座高耸入云、即使在混乱中也散发着不容侵犯气息的“光铸之塔”。
塔基是一个高出地面约半米、直径约十米的规整六边形平台,表面覆盖着光滑的、刻满了复杂能量回路的银白色合成材料。
此刻,这些能量回路的光芒明显变得黯淡、紊乱,如同坏掉的霓虹灯管,显然是护盾系统受损和内部能量网络遭受攻击的直接后果。
平台唯一的入口——一道向下的金属阶梯前,一名身穿净穹标准侦察兵轻甲、手持高频能量切割刃的士兵,正背对着薇尔娜的方向,紧张不安地守卫在那里。
他不时焦躁地转头望向内部传来持续骚乱和爆炸声的方向,身体紧绷,显然心神不宁,既担忧同伴,又不敢擅离职守。
只剩一个!
薇尔娜伏在一个半开的、装满维修工具的铁皮箱后,大脑如同超频运转的计算机,急速权衡着各种选择。正面强攻?
她没有必胜的把握,对方是全副武装、训练有素的净穹士兵,一旦缠斗,很可能惊动更多正在附近搜索的敌人。
尝试绕行?
平台四周异常空旷,除了低矮的防护墙,几乎没有其他可供隐蔽接近的物体。
她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旁边一辆小型工程维护车的后视镜,镜面角度恰好能勉强反射到塔基平台中央区域的一小部分景象……就在那一瞥之中,她看到了——在平台正中央,一个微微凸起的、由某种透明高密度材料制成的圆柱形容器内,正悬浮着一个拳头大小、不断折射流转着彩虹般瑰丽光彩的、结构精密无比的多面棱柱体!
“棱镜核心”!
它的光芒稳定而纯净,蕴含着令人心悸的磅礴能量感,与周围因攻击而黯淡混乱的环境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对比,仿佛是这片混乱与毁灭中唯一残存的、秩序与完美的灯塔。
目标,就在眼前!触手可及!
就在薇尔娜全神贯注思考如何解决那名守卫、安全接近核心时,异变再生!
哨所内部的骚乱似乎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峰,一声远比之前任何爆炸都要剧烈、沉闷的巨响轰然传来!伴随巨响的是明显的地面震动!
塔基平台的灯光和那些刻画的能量回路,在这剧烈的震动下同时疯狂闪烁了数下,甚至有那么一瞬间完全熄灭,陷入了短暂但绝对黑暗!
那名守卫被这突如其来的、仿佛近在咫尺的剧变惊得魂飞魄散,下意识地猛地回头,望向爆炸声传来的内部方向!
就是现在!千载难逢的破绽!
薇尔娜没有冲向守卫,而是将身体潜能瞬间爆发!她如同出膛的炮弹般从藏身处冲出!
目标并非守卫本身,而是守卫脚下不远处,一处因为内部爆炸冲击而裸露出来的、正噼啪作响冒着危险电火花的破损电缆接口!
在她冲出的同时,手中那把“凿船匠”提供的、威力被特意调低以避免过大动静的紧凑型速射弩已然抬起,瞄准!
嘣!
一声轻微的机括弹动声。弩箭离弦,在空气中划过短暂的直线,精准无比地钉入了电缆接口旁的混凝土裂缝之中!
嗤啦——!
弩箭的撞击,加上本就脆弱的接口,瞬间引发了更剧烈的能量泄露!一团刺眼的湛蓝色电光猛地爆开,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噼啪炸响,甚至引动了小股不稳定的能量电弧在地上乱窜!
守卫的注意力被脚下这突如其来、近在咫尺的致命威胁完全吸引!他本能地向后跳开,同时举起能量刃试图格挡可能袭来的电弧,动作因为惊吓而出现了致命的迟滞和僵硬!
而就在这电光火石、守卫心神被夺的瞬间,薇尔娜已经借着全力冲锋的惯性,手脚并用地攀上了光滑湿漉的塔基平台边缘!
平台表面异常湿滑,她立足未稳,险些向后仰倒,但求生的本能和对艾莉的执念让她在最后一刻稳住了重心,几乎是以连滚带爬的狼狈姿势,不顾一切地冲向平台中央那个散发着诱人白光的透明圆柱体!
“敌袭!塔基!有入侵者!”守卫终于从瞬间的混乱中反应过来,发出了凄厉到变形的警报嘶吼!
他猛地转身,举起了手中的速射弩,能量箭矢的尖端亮起危险的红光,死死锁定了薇尔娜毫无防备的后背!
薇尔娜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背后那道冰冷刺骨、充满死亡气息的瞄准视线!但她没有回头,甚至没有减速,眼中只剩下那近在咫尺、仿佛唾手可得的“棱镜核心”!
她爆发出最后的力量,如同扑向火焰的飞蛾,纵身扑到了圆柱体前,双手猛地、重重地按在了冰冷光滑的透明罩壁上!
与此同时,守卫眼中凶光一闪,狠狠扣下了扳机!
能量弩矢撕裂空气,带着死亡尖啸,直奔薇尔娜的后心!
千钧一发!生死立判!
就在这能量箭矢即将贯穿薇尔娜身体的刹那——
嗡——!!!
一股无形无质、却比任何有形攻击都更加恐怖、更加纯粹的“湮灭”与“终末”气息,如同自九幽深渊最底部升腾而起的绝对零度寒潮,又像是从宇宙尽头席卷而来的熵增风暴,毫无任何征兆地、以无法理解的方式,骤然从天而降。
精准无比地笼罩了整个塔基平台及其周围数米的范围!
那支蕴含着致命动能与能量的弩矢,在进入这片诡异力场范围的瞬间,如同盛夏阳光下的冰雪,又像是投入虚无的尘埃,没有爆炸,没有闪光,甚至连最细微的能量消散涟漪都未曾激起。
就那么悄无声息地、彻底地“湮灭”了,分解成了最基本的、不再具有任何形态与意义的微观粒子,消散在清晨潮湿的空气中!
而那名刚刚发出警报、正要发出第二击的守卫,更是如遭来自存在层面的无形重击!
他整个人——身上穿的轻甲、手中握持的武器、甚至构成他身体的有机组织与生命能量——都仿佛被瞬间抽走了所有“活性”与“存在”的根基。
他的动作彻底凝固,高举的弩僵在半空,眼中爆发出的惊骇与凶厉瞬间被一片死寂的灰白取代,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失去所有血色与光泽,变得如同风化了千年的岩石般灰败、干枯。
他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完整的惨叫或呻吟,就软软地、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的皮囊般瘫倒在地,生机如同退潮般急速流逝。
虽然没有像之前的怪物那样瞬间化为飞灰,但显然已在刹那间遭受了无法逆转的、涉及生命本质的重创,彻底失去了所有意识与战斗力。
是余烬!她竟然在成功制造裂谷“意外”之后,并未远离,而是以某种不可思议的方式,直接出现在了这最关键的战场上空!
薇尔娜甚至来不及升起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或对余烬及时出手的感激。
她全部的、燃烧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双手紧贴的透明罩壁之上。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罩壁本身与塔基能量网络的连接,因为护盾系统的严重受损和内部持续的能量紊乱而变得异常脆弱、不稳定。
然而,在这脆弱之下,依然存在着一层极其复杂精密的、由权限指令和能量密码构成的内在安全锁。
没有时间尝试破解,没有工具进行物理破坏。
她猛地闭上眼睛,将所有的意志、所有的精神、所有的渴望,连同体内那颗“种子”所绽放出的、前所未有的温暖而澎湃的生命律动,毫无保留地、不顾一切地,通过双手的接触点,疯狂灌注进那冰冷的罩壁之中!
她在灵魂深处无声地呐喊,那不是命令,不是祈求,而是一种最纯粹、最原始的共鸣与宣告——打开!让我带走它!为了生存!为了延续!为了守护!
“种子”的光芒在她体内从未如此炽烈地燃烧过,那温暖翠绿的光辉甚至透过了她的衣物与皮肤,在她双手与透明罩壁接触的边缘,晕染开一圈清晰可见的、充满盎然生机与调和之力的淡绿色光晕。
这蕴含着“生命”与“秩序”本源力量的光晕,与“棱镜核心”散发出的、高度提纯且冰冷的“纯粹能量”白光接触、交融的刹那——
咔哒。
一声轻微到几乎难以察觉、却又异常清晰响亮的脆响,仿佛某个运转了无数岁月的精密钟表内部,最关键的齿轮终于咬合到了正确的位置。
没有任何外力作用,那坚固的透明圆柱体罩壁,如同被最高权限指令解除锁定,悄无声息地、平滑地向两侧滑开!
失去了最后的束缚,“棱镜核心”那温润如玉、却又蕴含着浩瀚如海般纯净能量的瑰丽光芒,毫无遮挡地、近距离地映照在薇尔娜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脸上!
她甚至没有经过任何思考,完全是本能驱使,伸出双手,一把将那温热的、质地奇特的核心牢牢抓在手中!
核心入手瞬间传来的那股精纯、磅礴却又异常“温顺”的能量感,如同电流般瞬间传遍她的手臂和全身,让她几乎因为能量的冲击而握持不稳。
拿到了!真的拿到了!
她猛地转过身,将散发着温暖光芒与磅礴能量的核心紧紧抱在怀里,如同拥抱住整个世界最后的希望。
她抬头望去,只见在塔基平台边缘的上方,约一人高的半空中,一个灰袍身影正静静地悬浮在那里,宽大的兜帽低垂,遮住了一切面容,只有那两点如同凝固岩浆般的猩红光芒,平静无波地“注视”着她。
注视着她怀中的核心,也注视着更远处哨所的混乱。
余烬周身的衰亡力场依旧如同无形的领域般弥漫着,但似乎有意识地被精确控制,刻意避开了薇尔娜所站的这一小片区域,形成了一种诡异的“安全孤岛”。
她没有说话,没有做出任何手势。
只是那覆盖着猩红光芒的兜帽,似乎极其轻微地、向着薇尔娜来时的方向——悬崖那边——示意性地抬了抬。
快走。趁现在。
薇尔娜读懂了这无声的指令。希望与紧迫感交织,她抱紧核心,转身就朝着平台边缘刚才爬上来的方向全力冲刺,准备直接跳下悬崖,利用速降绳索以最快速度撤离。
然而,就在她的脚尖刚刚踏上平台边缘、身体即将跃出的那个致命瞬间——
呜————!!!!
“鹰眼”哨所的最高级别、代表“终极危机”的警报,以几乎要撕裂所有人耳膜的恐怖音量与频率,悍然爆发!
那是更加尖锐、更加急促、代表着“核心战略部件失窃”或“启动最终防卫协议”的、连绵不绝、毫无间隙的刺耳嘶鸣!
与此同时,一直高速旋转的“光铸之塔”塔顶扫描阵列,骤然停止了转动!
紧接着,一道凝聚了难以想象恐怖能量、刺目到让直视者瞬间暂时失明的纯白色粗大光柱,如同神话中审判的巨矛,毫无保留地从塔顶轰然激射而出,不是攻击任何地面目标,而是笔直地、毫无阻碍地射向高空!
那光柱穿透低垂的云层,在天空中形成了一道即便在数十公里外也能清晰看到的、无比醒目的光之标枪!
那是最高等级的、不惜暴露自身位置的求救与区域强制定位信号!
它在向所有能看到这道光柱的净穹单位、乃至可能存在的盟友,宣告这里发生了最严重的、不可接受的恶性事件!
更让薇尔娜如坠冰窟的是,她怀中的“棱镜核心”开始异常地发烫!
那温润的光芒也变得急促闪烁,内部仿佛有某种隐藏的机制被远程激活,与高空那道定位光柱,甚至更远方的某个源头,产生了强烈的、无法切断的能量共鸣!
它不再仅仅是一个能量源,更像是一个被激活的、无比精确的“信标”!
“糟了!核心被做了手脚!有隐藏的后门程序或物理信标!”“凿船匠”气急败坏、充满惊怒的吼声,竟然通过薇尔娜耳中那个极微小的、出发前被他强行植入耳道的骨传导通讯器响起,信号极其不稳定,充满刺耳的杂音。
“他们肯定有远程激活指令!现在这玩意儿要么会在预设时间内自毁,把周围一切都炸上天!要么就会成为指引所有净穹追兵最精准、最醒目的活靶子!见鬼!快扔掉它!立刻!或者……用你那种见鬼的力量,试试看能不能干扰它的信号或内部稳定!快!没时间了!”
扔掉?怎么可能!这是拯救艾莉、让她彻底恢复的唯一希望!是他们付出一切代价、历经千辛万苦才夺到手的“心脏”!
干扰?怎么干扰?用“种子”的力量去“安抚”一个被预设了自毁或追踪程序的、高度精密的能量装置?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薇尔娜抱着越来越烫、光芒急促闪烁的核心,独自站在悬崖边缘。
前方,是深不见底、需要绳索才能下去的绝路;身后,是正从内部混乱中快速恢复秩序、即将如同被捣了巢穴的马蜂般倾巢而出的净穹追兵。
头顶,是照亮了整个黎明苍穹、宣告着他们位置与罪行的刺目求救光柱。
怀中,是随时可能将她们所有人炸得粉身碎骨、或者为敌人提供永不迷途的灯塔的“战利品”。
绝望,如同最深海的寒流,瞬间淹没了刚刚因夺取成功而升起的、微弱的希望之光,将她拖入冰冷刺骨的黑暗深渊。
而余烬,依旧悬浮在不远处的半空中,猩红的目光平静地看着她,看着她怀中那发烫的、闪烁的核心,也看着那道冲天而起、仿佛要刺破苍穹的光柱。
她宽大的灰袍,在光柱带来的剧烈能量扰流与呼啸山风中,微微拂动着。
她没有再出手,没有试图带走核心或摧毁它,甚至没有给出任何建议或指示。
似乎,夺取核心之后的路,通往生存还是毁灭的道路,需要薇尔娜自己,用她的意志、她的力量、她的选择,去亲手开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