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死寂的船坞中被拉长、扭曲,每一秒都像冰针缓慢研磨着神经。
薇尔娜感觉到那狂暴的衰亡力场如同无数冰冷触手,在她周身空气中蠕动试探。光线被吸走,留下片片灰败暗影。
皮肤传来针刺般的麻痹寒意,呼吸变得困难,仿佛周围的空气正在被迅速抽干惰化。
怀揣希望却站在毁灭边缘,这种矛盾感几乎将她逼疯。
但她一步不退。目光死死锁住余烬那双燃烧的猩红眼眸,试图从中找到一丝熟悉的东西——哪怕只是一闪而过,属于那个在锈海古树下给予余温,在深绿回路伸出援手,在裂谷悬崖默默守护的同行者的影子。
余烬僵立着。破烂灰袍无风自动,边缘不断剥落细碎灰烬,如同凋零的黑色雪花。
苍白面容上那些暗红色裂纹光芒明灭不定,仿佛内部有两股力量激烈交战:
一股源自存在本质,是对高浓度纯净能量的纯粹饥渴与吞噬本能,另一股则像是被薇尔娜的话语、被船坞内熟悉的气息,或许还有清洗槽中艾莉那顽强不息的生命光晕,所触动唤醒的、极其微弱却异常坚韧的停顿。
她的手臂依然抬起,指向棱镜核心,指尖暗红光芒吞吐不定。恐怖的吸力时强时弱,让工作台上的适配器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警报灯狂闪。
凿船匠举着高频能量切割器僵在几米外。他看出此刻平衡脆弱如纸,任何一点外界刺激都可能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导致余烬彻底失控,或者薇尔娜瞬间被力场吞噬。
他只能死死盯着,额头青筋跳动,计算最坏情况下的应对,尽管深知在那样的力量面前,任何应对都可能是徒劳。
令人窒息的僵持中——
嗡。
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带着某种规律性波动的精神涟漪,如同投入死水中的小石子,悄然在船坞内荡开。
这涟漪并非来自薇尔娜,也非来自余烬或凿船匠。
它来自清洗槽。
薇尔娜和凿船匠同时一愣,下意识瞥向清洗槽。
只见槽中,艾莉的右眼不知何时再次睁开。瞳孔中的光芒不再是之前的璀璨爆发,而是恢复了一种相对稳定、却更加深邃、仿佛蕴藏着复杂数据流的银白色光泽。
她的目光似乎穿透能量液的阻隔和槽壁的模糊,精准落在余烬身上,更准确地说,落在余烬那只抬起的手臂以及她周身狂暴的力场上。
那精神涟漪正是从艾莉方向传来。它微弱,却带着一种奇特的、非攻击性的扫描与分析意味,如同最精密的探针,谨慎触碰着余烬那混乱的力量场。
艾莉受损的发声模块发出了断断续续、混杂电流声却异常冷静的语句:“检测到……超高强度……未分类……衰变性能量场。”
“能量场源……生物体征混乱……逻辑核心……无法解析。威胁等级……无法估算。”
“能量场波动模式……呈现强烈……内在冲突。饥渴指向性……与抑制因子……共存。”
她停顿一下,右眼光芒急促闪烁,似乎在超负荷运算。
“基于有限数据……及黎明基石理论框架……推演。”
“建议:尝试……建立非对抗性……能量共鸣引导。目标:引导其饥渴指向……非关键性……外部高浓度能源;或……强化其内部抑制因子。”
艾莉的声音在寂静船坞中回响。她的分析冷静到近乎冷酷,完全从逻辑与能量层面出发,剥离所有情感因素。
但这番话却如同黑暗中的一道微弱却清晰的光束,照亮了薇尔娜几乎被绝望填满的脑海。
非对抗性共鸣引导。引导饥渴指向外部,或者强化抑制。
艾莉无法给出具体方案,她的机体和逻辑核心仍在修复中,只能提供理论上的可能方向。但对薇尔娜来说,这已经足够。
她猛地看向余烬,又看一眼工作台上岌岌可危的棱镜核心适配器,最后目光扫向船坞四周——那些堆积的、散发着微弱能量波动的废弃零件,那台仍在低功率运转抽取不稳定地脉能量的过滤装置,船坞深处那扇被余烬轰破的隔离门外,旧港废墟中弥漫的混乱而稀薄的各种辐射与能量残留。
一个极其冒险、近乎异想天开的念头在她心中迅速成型。
她不知道自己的种子力量能否做到艾莉所说的引导,更不知道强行去共鸣引导余烬那恐怖而混乱的力量会对自己造成什么后果。但她知道,这是唯一可能打破僵局、同时保住核心和所有人的方法。
“余烬。”薇尔娜再次开口,声音比刚才更加平静,甚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她不再试图用情感去打动——那似乎已经失效——而是尝试用种子的力量,将自己接下来的意向,如同之前与胶质生物沟通时那样,清晰地传递过去。
她微微侧头示意船坞深处废墟的方向,意念中流淌着模糊的图景:那里有食物,很多,混乱的食物,比这个更容易消化。她瞥了一眼核心。
她一边传递着模糊的意向,一边开始小心翼翼调动体内种子的力量。这一次,她不再是强硬地命令或覆盖,而是模仿着之前安抚棱镜核心时那种展示与邀请的状态,但方向截然相反。她试图展示船坞外废墟中那些混乱能量的丰沛与无害——相对核心而言——并发出邀请,邀请那狂暴的饥渴转向那边。
这是一个极度危险的欺骗。她要引导一股足以湮灭棱镜核心的力量,去吞噬那些垃圾能量。一旦引导失败,或者余烬的力量根本不接受这种低级的诱惑,甚至反过来吞噬她用来引导的种子力量,后果不堪设想。
种子的力量随着她的意念,化作一层极其淡薄、几乎无形的翠绿色涟漪,以她为中心,极其缓慢、轻柔地向四周扩散,重点是朝着船坞入口破损处以及那些堆积的废弃零件方向流淌。
这涟漪与余烬那狂暴的衰亡力场接触的刹那,薇尔娜感觉自己的灵魂仿佛被扔进了冰火交织的磨盘。一边是种子温暖的生命脉动,一边是毁灭一切的冰冷空无。剧烈的冲突几乎让她瞬间精神溃散,一口鲜血涌上喉咙,又被她死死咽下。
但她坚持住了。她将种子力量的频率调整到与废墟中那些混乱能量波动有极其微弱的相似之处——这得益于她之前在锈海和地底对各种能量环境的感知——同时不断向余烬传递着那边更多更容易的模糊意向。
奇迹般地,余烬那燃烧的猩红眼眸似乎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偏转。
她那只抬起的手臂微微颤抖起来。指尖对准棱镜核心的吸力出现了一瞬间的减弱。同时,她那狂暴的力场边缘开始出现不稳定的、如同触须般探向薇尔娜涟漪所指引方向的波动。
她在犹豫,在两种目标之间摇摆。
凿船匠眼睛猛地一亮。他看准时机,猛地冲向工作台旁边一个不起眼的控制面板,用最快速度扳动了几个开关。
嗡!
船坞深处,那台次级过滤和稳压装置发出一声低沉的轰鸣,被凿船匠强行超载。装置内部储存的、经过初步过滤但依旧含有大量杂质和不稳定因子的地脉能量液被猛地加压,通过几根应急排放管,朝着船坞入口破损处和那片堆放废弃零件的区域狂喷而出。
暗金色、夹杂浑浊光点和絮状物的能量液如同高压水枪激射,泼洒在锈蚀的金属、潮湿的地面和堆积的杂物上,立刻激发出更加混乱、更加可口的能量反应和辐射烟雾——对混乱能量而言。
这一下,如同在饥饿的野兽面前丢下了一大块带着血腥味的、虽然劣质但数量庞大的肉。
余烬那燃烧的猩红眼眸彻底从棱镜核心上移开了。
她那狂暴的力场如同嗅到猎物的狼群,呼啸着涌向那片被劣质能量液污染的区域。
力场所过之处,泼洒的能量液、锈蚀的金属、堆积的零件,甚至是地面的混凝土,都以惊人速度失去活性、色彩和结构,化作灰白色的尘埃。那种吞噬与湮灭的过程比之前更加迅猛、彻底。
指向棱镜核心的致命吸力终于消失了。
薇尔娜双腿一软几乎瘫倒在地,大口喘气,冷汗瞬间浸透全身,眼前阵阵发黑。刚才那短暂的引导和对抗几乎榨干了她最后一丝精神和体力。
凿船匠也松了口气,但脸色依旧凝重。他快速检查棱镜核心适配器——警报已经平息,外壳裂痕没有扩大,能量输出恢复稳定。艾莉的修复进程没有受到实质影响。
但他们都知道,危机只是暂时转移,并未解除。
余烬正背对着他们,站在那片被她的力场迅速净化成死寂灰白的区域中央。她周身的力场依旧狂暴,吞噬着周围一切可被消化的能量和物质。但随着吞噬进行,她身上那些暗红色裂纹的光芒似乎变得更加明亮、更加不稳定了。仿佛吞噬这些混乱劣质的能量非但没有平息她内部的暴走,反而像是在燃烧的火堆上泼洒了劣质的助燃剂,可能让火焰变得更加难以控制,性质更加不可预测。
她的状态是在缓解,还是在朝着更危险、更未知的方向加速?
没人知道。
就在这时——
船坞入口那破损的隔离门外,那片被余烬力场边缘覆盖的、通往旧港上层废墟的黑暗通道中,传来了一阵极其轻微却又异常熟悉的、刻意压低的脚步声。
不是净穹士兵那种沉重谨慎的步伐,也不是怪物或变异生物那种诡异黏腻的移动。
那是一种带着明显疲惫,却依旧保持着某种独特节奏与警觉的轻盈步伐。
薇尔娜猛地抬起头望向那片黑暗,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
凿船匠也立刻警惕地端起切割器对准声音来源。
脚步声在靠近,越来越清晰。
然后一个身影踉跄着却异常坚定地从破损门洞外的阴影中走进了船坞昏黄的灯光下。
是江泠蘭。
她看起来狼狈至极。身上那套轻便护甲布满了能量灼烧的焦痕、撕裂的口子,以及已经干涸发黑的血迹。左肩的伤口虽然简单包扎过,但绷带早已被血浸透。
脸上手上也满是擦伤和污迹。
她的断刃挂在腰间,刀鞘同样沾满污渍。冰蓝色的长发凌乱贴在汗湿的脸颊和脖颈上。
但她还活着,而且她回来了。
她的眼神依旧是那片深不见底的冰湖,只是此刻湖面之下多了几分大战后的疲惫,以及一丝看到薇尔娜和船坞内景象后的如释重负。
“江!”薇尔娜几乎用尽最后力气喊了出来,挣扎着想站起却又跌坐回去。
江泠蘭的目光迅速扫过全场——几乎虚脱的薇尔娜、持械警戒的凿船匠、清洗槽中光芒流转的艾莉、工作台上稳定运行的核心适配器,以及不远处那片被灰白色死寂区域环绕、背对着众人、周身散发恐怖气息的余烬。
她的瞳孔微微一缩,但脸上没有任何惊慌。她先朝薇尔娜微微点头示意自己没事,然后目光与凿船匠短暂交汇,最后视线长久停留在余烬的背影上,眉头微微蹙起。
“甩掉了尾巴,绕了点路。”江泠蘭声音有些沙哑但依旧清晰冷静,言简意赅地解释,“净穹的搜索重点在东部和南部水道,我走了北面一条被废弃的通风竖井下来的。外面情况很糟,他们在拉网,但暂时还没找到这个精确位置。”
她一边说一边走到薇尔娜身边蹲下,快速检查她的伤势和状态,眉头皱得更紧。“你透支得很厉害。”
“我没事……核心拿到了……艾莉在修复……”薇尔娜抓住江泠蘭的手臂急切地说,泪水再次不争气地涌出,这次是混合了担忧、喜悦与后怕的复杂情绪。
“嗯,我看到了。”江泠蘭拍拍她的手,目光再次转向余烬,“她怎么回事?”
凿船匠沉声将刚才惊险的一幕快速说了一遍,重点提到薇尔娜的引导和他泼洒能量液引开注意力的操作。
江泠蘭听完沉默几秒。她看着余烬那不断吞噬着周围环境、身影在灰白色尘埃中若隐若现的背影,冰蓝色眼眸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
“她的力量失控得更严重了。”江泠蘭低声道,“吞噬那些混乱能量可能只是在饮鸩止渴。”
她站起身走到凿船匠身边,看向工作台上稳定运行的棱镜核心适配器和清洗槽中的艾莉。“艾莉还需要多久?”
“四十八到七十二小时,全面修复。”凿船匠回答,“现在是最关键阶段,不能被打断。”
江泠蘭点头。“我们必须守住这里直到艾莉完成修复能够移动。净穹会找到这里只是时间问题。而余烬……”她看向那片灰白区域,“是我们目前最大的不确定因素,也可能是唯一的屏障。”
她的话点明了现状。余烬的存在对船坞本身是巨大威胁,但同时她那恐怖的衰亡力场也无形中形成了一道最可怕的防线——任何闯入者,无论是净穹士兵还是其他什么东西,在接近船坞时都可能先一步触发余烬那无差别吞噬的本能,化为灰烬。
这是一把悬在头顶、不知何时会落下的双刃剑。
凿船匠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焊接头盔下的表情看不真切,但他收起了切割器转身走向主控台,开始调取外部监控和能量探测数据——如果还有能用的话——试图评估净穹搜索队的逼近速度和余烬力场的稳定程度。
薇尔娜在江泠蘭搀扶下靠坐在清洗槽旁,默默看着眼前的一切。
艾莉在槽中静静修复,光芒稳定充满希望。
江泠蘭安全回归,虽然带伤但依旧是那个可靠冷静的同伴。
棱镜核心稳定供能,曾经的救命稻草如今已成为新生的基石。
而余烬站在毁灭与新生的夹缝中,既是最大的变数,也成了此刻保护这份脆弱希望的最扭曲的守护者。
旧港船坞这个深埋地下的钢铁孤岛,在净穹的怒火与余烬的阴影双重笼罩下,暂时维持着一种诡异而危险的平衡。
希望与毁灭,同伴与变数,守护与吞噬,如同破碎镜子的两面,在这个狭小空间里被强行拼合在一起。
而她们所有人都站在这碎镜拼合而成的、布满裂痕的舞台上。
江泠蘭的归来为这场守护增添了最锋利的一把刃。
但前方的道路依然被浓重的迷雾与危险笼罩。
她们需要时间,而时间是这片废土上最奢侈、也最容易被夺走的东西。
薇尔娜握紧拳头感受着种子那微弱却顽强的脉动,看着身边伤痕累累却依旧挺立的江泠蘭,看着槽中光芒流转的艾莉。
无论如何,家人重聚了。
接下来就是守住这份来之不易的希望,直到黎明真正降临的那一刻。
船坞外,旧港废墟的风似乎刮得更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