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擎的嗡鸣在封闭水道中低徊,如同受伤野兽压抑的喘息。哑光黑的船体切开泛着铁锈光泽的黝黑水面,悄无声息地滑入旧港地下网络更深更隐秘的支流。
船舱内光线昏暗,仅有的几盏应急灯调到最低亮度,勉强勾勒出轮廓。
空气沉闷厚重,混杂着机油、锈蚀金属、伤口药剂的刺鼻气味,以及每个人身上散不去的血腥与汗味。
艾莉被安置在船舱最内侧的角落,身下垫着旧帆布和缓冲垫。她静静靠着舱壁,右眼稳定地散发着柔和光芒,像船舱里最可靠的指示灯。
修复进程仍在后台持续,大部分能量和算力都投入机体深层的重构与自愈,这让她显得格外沉静。
只有偶尔,她的目光会缓缓扫过船舱,在薇尔娜和江泠蘭身上稍作停留,确认状况,然后重新陷入节能的待机观察状态。
江泠蘭坐在靠近舱门的位置,背对众人,面朝那道狭窄的、布满水垢的观察缝。
断刃横放膝上,手指无意识地拂过刀身残留的冰霜与血污。
左肩的伤口已重新包扎,但船体每次轻微颠簸,都会让她眉心几不可察地一蹙。
她沉默地望着观察缝外飞速倒退的、被船灯映得光怪陆离的黑暗水景,冰蓝眼眸里映不出情绪,只有深不见底的疲惫与警惕。
薇尔娜坐在她们之间,怀中紧抱那个装有“棱镜核心”的金属盒。
盒子冰冷的触感透过衣物传来,是此刻唯一让她感到些许踏实的实物。
她看看艾莉,又看看江泠蘭的背影,目光最后落在驾驶位上“凿船匠”铁塔般宽厚的背影上。
船坞中那惊心动魄的对峙、余烬无声的消失、净穹逼近的威胁……所有画面仍历历在目,像未愈合的伤口,每次回想都带来隐痛。
但此刻,在这艘摇摇晃晃前途未卜的船上,一种劫后余生的、脆弱的平静感暂时笼罩了她们。
“凿船匠”没参与这份沉默。他全神贯注地操舵,焊接头盔紧贴前窗,那双隐在深色镜片后的眼睛仿佛能穿透浑浊水体,捕捉水下每一处暗礁、每一道潜流、每一条可能偏离的岔路。
操作精准果断,时而加速冲过开阔水域,时而减速小心挤过狭窄水隙,时而关闭引擎仅靠水流惯性滑行,躲避可能存在的声呐或能量扫描。
这是一条连他自己都未必完全熟悉的备用路线,通往锈海深处,也通往未知。
他没有地图,只有多年混迹旧港底层、与水手拾荒者交换的零星传闻,以及自己对旧港地质结构和前文明残留水道的推测记忆。
“我们往哪去?”薇尔娜终于轻声打破沉默。
“凿船匠”头也不回:“锈海深处。旧港东缘再往东,有片叫‘废钢坟场’的水域,沉船和金属垃圾堆积如山,水下地形复杂得像迷宫,能量辐射混乱,能干扰大部分常规探测。净穹的船轻易不敢深入。先去那里避风头。”
“然后呢?”
“然后?”“凿船匠”鼻腔里哼出一声,“等你的铁疙瘩彻底修好,等净穹搜索重点转移,等我们弄清‘中央基因库’更确切的消息,或者等我们找到下一个能补给交易的地方。”
回答很实际,也很模糊。在废土之上,长期计划往往不如短期生存重要。
“余烬……”薇尔娜犹豫片刻,还是问出来,“她留在那里,会怎样?”
驾驶舱静了几秒。
“不知道。”“凿船匠”的声音透过变声器,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冷硬,“可能力量耗尽彻底消散,可能被净穹发现处理掉,也可能在她自己引发的混乱里找到某种平衡或出路。但那已经不是我们能关心的事了。”
他顿了顿:“她能自己离开,而不是在我们船上炸开,已经是最大的仁慈。记住,薇尔娜,在废土上,有时候分开是为了都能活下去。”
薇尔娜默然。她知道“凿船匠”说得对。余烬的力量和状态太过危险,她们没有能力也没有义务承担那份随时可能爆发的毁灭。
但那份并肩作战过、甚至被对方拯救过的情谊,让她无法轻易将那个孤独痛苦的灰色身影从心中抹去。
江泠蘭忽然开口,声音沙哑却清晰:“旧港的净穹力量因棱镜核心失窃会被大大牵制。
短时间内,他们很难组织大规模力量深入锈海追捕。但小股精英追踪者,或发布高额悬赏利用其他废墟势力和雇佣兵,可能性很大。”
她分析局势,仿佛刚才的疲惫只是假象:“废钢坟场只能暂时藏身。我们需要更隐蔽安全、或更具战略价值的地方。比如第七号方舟提到的诺亚计划其他节点,或那个神秘中央基因库可能存在的线索指向。”
思路总是清晰直接,即使在最疲惫时,也本能寻找最优的生存行动路径。
“方舟数据库里或许有线索,”艾莉忽然出声,发声模块似乎随修复进展变得更清晰,“需要安全环境,接入分析。”
“所以先找地方躲起来,修好你,然后找机会读数据,”薇尔娜总结,“很简单的计划,如果能活着完成的话。”
简单计划往往意味最残酷的执行过程。
“凿痕号”继续在黑暗水道中穿行。时间在引擎嗡鸣和水流拍打声里流逝。
偶尔经过一些被水淹没的巨大前文明建筑内部,锈蚀的钢筋骨架如同巨兽肋骨从头顶掠过,有时水道突然开阔,头顶破损天窗透下晦暗天光,照亮水面漂浮的油污和不明生物骸骨,更多时候是无尽黑暗与狭窄压迫感。
不知航行多久,根据“凿船匠”老旧仪表的粗略估算,他们已离开旧港核心区,正进入锈海东部边缘水域。这里海水颜色更加暗沉,水面出现大片泛着金属光泽的油膜和奇怪彩色浮沫。水下能见度极低,船灯只能照亮前方不到十米。
“注意,进入坟场外围了,”“凿船匠”提醒,语气明显更谨慎,“水下障碍物会非常多,可能有沉船残骸形成的暗流漩涡。都抓稳。”
话音刚落,“凿痕号”船体猛地一震,仿佛撞上坚硬物体,发出牙酸的刮擦声!船身剧烈摇晃!
薇尔娜猝不及防险些摔倒,怀中盒子脱手飞出!她惊叫一声奋力扑去,在盒子撞上舱壁前死死抱回怀里。
江泠蘭瞬间起身,断刃出鞘半寸,目光锐利扫向舷窗外,外面只有翻腾的浑浊水花。
“是沉船桅杆,”“凿船匠”低骂一句,努力稳住舵盘,“坐稳!这鬼地方!”
接下来航程变得更艰难。“凿痕号”如同在刀尖跳舞,不断与水下各种意想不到的障碍物刮擦碰撞。船体各处传来心惊胆战的声响。
有时是沉闷撞击,有时是尖锐刮擦,有时船身猛地倾斜,仿佛要被看不见的漩涡吸进去。
“凿船匠”额头布满汗珠,焊接头盔下的呼吸声变得粗重。他几乎将全部精力用于应对这危机四伏的水道,再无多余心思说话。
薇尔娜紧紧抱着盒子和身边固定物,胃里翻江倒海。江泠蘭始终保持着半蹲警戒姿态,目光死死盯着观察缝外,仿佛随时准备应对从黑暗中扑出的威胁。
艾莉相对最稳定,机体被固定在角落,只有右眼光芒随船体每次剧烈颠簸微微闪烁,似乎在快速计算平衡和风险。
就在“凿痕号”险之又险地避过一段几乎完全被锈蚀集装箱堵塞的水道,驶入一片相对开阔但漂浮无数金属碎片的水域时——
“左舷!水下有东西!”江泠蘭突然厉喝,断刃完全出鞘,冰寒气息瞬间弥漫!
几乎在她出声同时,左舷方向的浑浊水面猛地破开!数条粗大滑腻、闪烁着暗沉金属光泽、如同巨大鳗鱼或蠕虫的触须状生物,带着令人作呕的腥气和水花,狠狠抽向“凿痕号”船身!
那些触须表面覆盖着厚厚的、仿佛锈蚀甲壳的角质层,顶端长着吸盘和锐利骨刺!
砰!砰!
两条触须重重抽在船体侧舷,发出沉闷巨响,船身剧烈摇晃!坚固的改装船壳竟被抽出明显凹痕!
“是锈噬蠕虫!这鬼地方的清道夫!”“凿船匠”吼道,一边猛打方向舵试图甩开,一边吼道,“江泠蘭!别让它们缠上推进器!”
不用他说,江泠蘭已经动了!
在第一条触须试图卷向船尾暴露的推进器叶片时,她的身影如同鬼魅出现在船舷边。断刃带着凛冽寒光,精准无比地斩在那触须最细的关节处。
噗嗤!
暗绿色粘稠体液喷溅而出,那坚韧如钢筋的触须竟被这一刀干脆利落地斩断一截,断掉的触须掉入水中疯狂扭动,染绿一片水域。
但更多触须从水下涌出,悍不畏死地继续攻击,目标似乎不仅是船体,更被船上鲜活的生命气息吸引。
一条触须绕过江泠蘭的拦截,如同鞭子抽向驾驶舱前窗。
“凿船匠”反应极快,猛地低头。
哗啦。
前窗坚固的复合玻璃被抽出一道蛛网状裂纹,浑浊的水和粘液泼洒进来。
另一条触须从船底探出,试图吸附船底减缓船速。
薇尔娜看到艾莉试图起身,但腿部传动装置显然还无法支撑快速战斗动作,身体一晃又靠了回去。
“待在原地!”薇尔娜对艾莉喊道,同时抓起船舱里那把用来固定货物的沉重金属撬棍,她知道力量有限,但绝不能坐以待毙。
她冲到船舷边,看准一条正试图攀爬上来的触须,用尽全身力气将撬棍狠狠砸向那些滑腻吸盘。
咚!
撬棍砸在甲壳上,反震力让她手臂发麻,效果甚微,只留下浅坑。但那触须似乎被激怒,顶端一转,带着骨刺猛地朝她戳来。
眼看避无可避——
唰!
一道冰蓝刀光后发先至,江泠蘭不知何时已回身救援,断刃格开那致命一刺,同时左手一挥,数枚锋利冰晶如同子弹射向触须顶端的吸盘和眼睛。
噗噗噗!
冰晶嵌入甲壳缝隙或柔软组织,那触须吃痛剧烈收缩回去。
但攻击的触须太多了!“凿痕号”船速明显被拖慢,船身各处传来被缠绕拍打的闷响,船体开始不规律地旋转倾斜!再这样下去,一旦被彻底缠住或推进器受损,就得葬身在这片恶心蠕虫巢穴里。
“凿船匠”脸上也露出罕见焦躁,他猛地将引擎功率推到超载状态,船尾推进器发出刺耳尖啸,喷射出更加汹涌的水流,试图强行挣脱。
“抓稳!”他大吼一声猛打方向舵,“凿痕号”船头猛地抬起几乎要脱离水面,然后朝着前方那片漂浮着巨大沉船残骸的区域不顾一切冲了过去。
他打算利用沉船残骸构成的复杂障碍阻挡切割这些缠人触须。
这是极其冒险的举动,稍有不慎就是船毁人亡。
“凿痕号”如同失控的箭矢撞开漂浮金属碎片,直冲那片嶙峋的沉船森林。
数条粗大触须依然死死缠在船体上,被拖着一起冲向残骸。
咔嚓!咔嚓!咔嚓!
牙酸的金属断裂和血肉撕裂声接连响起。
“凿痕号”船身与沉船残骸剧烈摩擦碰撞,船壳多处变形开裂,冰冷的锈海水从裂缝涌入。
而那些缠在外面的触须则被锋利的金属断面和巨大冲击力硬生生切断扯碎,暗绿色体液如同暴雨泼洒在船体和周围水面。
船体在残骸间疯狂颠簸旋转,每个人都像被扔进搅拌机,只能死死抓住身边一切固定的东西防止被甩飞出去。
薇尔娜感觉五脏六腑都要移位,眼前阵阵发黑,只能死死抱着盒子蜷缩角落。
她看到江泠蘭如同磐石钉在船舷边,一手抓牢一手紧握断刃,警惕可能从任何方向袭来的残存触须或新威胁。
艾莉的右眼光芒在剧烈晃动中稳定地亮着,似乎在快速分析船体损伤和平衡数据。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十秒却如同几个世纪——猛烈的撞击和摩擦终于停止。
“凿痕号”跌跌撞撞冲出沉船残骸区,船速骤减,歪歪斜斜漂浮在一片相对平静但水面上漂浮着大量蠕虫残肢和金属碎片的水域。
船身多处破损进水,引擎发出不正常的嘶鸣和黑烟,但好歹还浮着。
缠在船上的触须已经不见,只留下一些断裂残肢挂在破损处兀自抽搐。
暂时安全了?
“凿船匠”靠在驾驶座上大口喘气,焊接头盔下传来粗重呼吸声。他检查仪表,脸色难看:“船壳多处破损,三号水密舱进水,主推进器过热损伤,电力系统不稳定……这船需要大修。”
江泠蘭缓缓站直身体,断刃垂下,刀尖滴落暗绿粘液。她脸色苍白,左肩绷带再次被血浸透,但眼神依旧锐利,扫视周围水域。
薇尔娜松开几乎僵硬的手指,怀中的盒子安然无恙。她看向其他人,艾莉似乎无恙,江泠蘭伤上加伤,“凿船匠”和他的船都受了重创。
她们刚从净穹的围捕和余烬的危机中逃脱,又一头撞进锈海怪物巢穴,差点葬身于此。
这趟夜航才刚刚开始,就已经如此艰难。
“凿船匠”缓过气来,开始尝试稳住船体,启动排水泵,检查受损情况。
他一边忙活一边低声咒骂这该死的锈海和那些恶心虫子。
江泠蘭走到薇尔娜身边,看了一眼她怀中的盒子,又看了看她苍白的脸。“没事?”
薇尔娜摇摇头又点点头,想说什么却觉得喉咙干涩。
“休息一下,”江泠蘭声音依旧平淡,“路还长。”
她走回自己的位置重新坐下,闭上眼睛开始调整呼吸恢复体力。仿佛刚才那场生死搏杀只是例行公事。
薇尔娜抱着盒子靠在冰冷舱壁上,望向观察缝外。
黑暗水域无边无际,只有船灯照亮前方一小片飘满残骸的浑浊水面。
远处,是沉船坟场那如同巨兽骸骨般林立的、更加深邃的黑暗。
她们躲过了第一波追杀和怪物。
但“凿痕号”已伤,前路更加凶险莫测。
而她们追寻的答案与希望,依然藏在锈海与废墟的更深处,藏在这漫长夜航的尽头。
船在缓慢的修复和调整中,继续向着黑暗深处艰难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