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凿痕号”如同一头负伤的金属巨兽,在废钢坟场边缘的漂浮残骸间蹒跚潜行。
引擎嘶鸣声被刻意压低,船尾喷水推进器间歇而小心翼翼地工作着,推动船体以最节省能源也最不引人注目的速度,滑向“凿船匠”记忆中那处隐秘藏身点——一艘半沉没的旧时代大型货轮的内部船舱。
货轮斜插在锈蚀礁岩与沉没的集装箱堆之间,船体大部分没入水下,只露出锈迹斑斑布满藤壶与奇异水下菌类的上层建筑。
侧舷破开一个巨大边缘扭曲的裂口,仿佛被远古巨兽啃噬过,恰好形成可供中小型船只驶入的港湾。
“凿船匠”操控着“凿痕号”,如同穿针引线般小心翼翼避开裂口处垂落的粗大锈蚀管道和纠缠的水下电缆,缓缓驶入货轮内部。
黑暗瞬间吞没船灯光束。货轮内部空间远比外面看起来更加巨大空旷,弥漫着浓重的水腥、铁锈和某种有机物腐烂的甜腻气息。
浑浊海水淹没了下层船舱,他们此刻行驶在水面之上,头顶是望不到顶的被锈蚀和滴水严重侵蚀的金属甲板与纵横交错的管道骨架。
一些破碎的集装箱和机械设备残骸半沉半浮在水面,如同幽灵船的陪葬品。
“凿船匠”将船停靠在一处相对干燥、由倾斜的甲板和一堆坍塌的货箱形成的天然码头旁。
他关闭主引擎,只留下几盏最低功率的定位灯,船坞瞬间陷入被放大了无数倍的寂静中,只有船舷轻轻拍打水面的声音,以及货轮深处不知何处传来的极其细微的水滴声和金属因应力变化发出的悠长呻吟。
“暂时安全了,” “凿船匠”长长吐出一口气,焊接头盔下的声音带着明显疲惫,“这里干扰很强,净穹的常规扫描很难穿透这么多层金属和辐射残留。但我们也得尽快修船,这里不是什么良善之地,待久了同样麻烦。”
他率先跳下船,将缆绳固定在码头一处看起来还算坚固的金属凸起上,然后开始检查“凿痕号”船体损伤。
薇尔娜搀扶着艾莉,江泠蘭紧随其后,也都下了船。踩在倾斜湿滑覆盖着不明粘稠物质的甲板上,脚下传来不踏实的触感。
艾莉的腿部传动装置在修复程序支持下,已经可以支撑她进行缓慢而稳定的行走,虽然动作还有些生涩,但平衡性很好。
她右眼的光芒扫过周围环境,快速分析着结构稳定性和潜在威胁。“环境复杂,建议建立基础防御和监测节点。”她冷静提议。
“凿船匠”点点头,从船上搬下几个便携式的改装能量感应器和简易绊发警报装置。
“江泠蘭,你和铁疙瘩负责布置这些,范围不用太大,覆盖我们停船的这一片区域和几个主要入口就行。注意别触发这破船里可能残留的老旧防御系统或者别的什么东西。”
他又看向薇尔娜:“你跟我一起,先处理船上的进水,然后检查动力和电力系统。我们需要让‘凿痕号’至少恢复基本的机动能力。”
分工明确,没有人有异议。在废土之上,生存本身就是最有效的命令。
江泠蘭接过设备,和艾莉一起无声消失在货轮内部错综复杂的阴影中。她们的动作都异常轻巧,尽量不发出多余声响。
薇尔娜则跟着“凿船匠”回到船上,开始繁重而技术性的维修工作。
她之前从未接触过如此复杂的机械,但在“凿船匠”简短精准的指令下,以及她自身被“种子”略微强化的感知和动手能力辅助下,她竟然能够勉强跟上节奏,递工具,固定部件,或用简易焊接设备修补一些较小的船壳裂缝。
“凿船匠”对船的熟悉程度令人咋舌。他几乎闭着眼睛就能找到每一个受损的管路、每一个松动的螺栓、每一处能量回路的断点。
维修手法粗暴直接却异常有效,往往用最简陋的工具和材料就能暂时稳住严重损伤。
焊接头盔下不时传来含混的咒骂或对某个设计缺陷的吐槽,但手上的动作从未停歇。
时间在紧张维修中流逝。货轮内部没有昼夜之分,只有永恒的昏暗和潮湿。
他们只能依靠“凿船匠”的机械表和人体生物钟来大致判断。
大约几小时后,初步紧急维修告一段落。主要进水点被封堵,排水泵重新工作,抽干了船舱底部积水。
主推进器经过清理和部件更换,虽然无法满功率运行,但至少能够提供稳定航速。
电力系统经过检修和跳线,恢复了基本照明和部分设备供电。
“暂时能动了,” “凿船匠”擦了一把焊接头盔面罩,声音里透着一丝满意,“但想进行长途航行或者高机动规避,还得找地方大修,更换不少零件。”
这时,江泠蘭和艾莉也回来了。
“监测节点布置完毕,覆盖半径约五十米,”江泠蘭报告,“未发现活动热源或近期生物痕迹。但侦测到多处微弱不稳定的能量读数,来源不明,可能与货轮残留的能源系统或沉没的货物有关。”
艾莉补充道:“货轮结构整体不稳定,多处承重点腐蚀严重。不建议长时间停留,或进入下层被水淹没区域。发现一处相对干燥空间封闭的船员休息舱室,位于上层,结构相对完好,可作为临时据点。”
这个消息让众人精神一振。有一个干燥安全的落脚点,总比一直待在潮湿阴冷的码头或破损的船上要好。
在艾莉指引下,他们沿着锈蚀的楼梯和通道向上攀登。通道狭窄陡峭,布满了障碍物和脱落的绝缘材料。空气越来越浑浊,但湿气确实在减少。
终于抵达那个船员休息舱室。舱门已经锈死,被“凿船匠”用蛮力配合工具强行撬开。
内部空间不大,约有二十平米,弥漫着灰尘和朽木的气味。几张双层铁架床早已锈蚀坍塌,一张金属桌子和几把椅子也东倒西歪。
墙壁上的漆皮剥落,露出下面生锈的钢板。但重要的是,这里没有积水,屋顶相对完整,只有一个很小的通风口,透进极其微弱的天光。
“就这里了,” “凿船匠”打量了一圈,“打扫一下,能凑合。”
众人立刻行动起来。江泠蘭和薇尔娜负责清理出相对干净的区域,将还能用的金属板铺在地上作为垫子。
“凿船匠”则检查了一下通风口,确保其畅通,又从船上搬来了一些补给品——主要是营养膏、水和那两瓶备用药品。
艾莉则利用她恢复了一部分的传感能力,仔细扫描了整个舱室,确认没有隐藏的结构性危险或有害辐射泄漏。
简单据点很快搭建完成。虽然依旧简陋,但至少有了四面墙和一个相对干燥的屋顶,在危机四伏的废钢坟场中,这已经算是难得的奢侈。
疲惫终于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涌来。连续的高强度战斗、逃亡、维修,早已耗尽了所有人的体力。
“轮流休息,” “凿船匠”安排道,“两人一组,四小时轮换。我和铁疙瘩第一班,她不用睡觉,正好放哨。江泠蘭,你和薇尔娜先睡。”
没有人反对。江泠蘭和薇尔娜各自找了角落,裹上“凿船匠”从船上找来的带着浓重机油味但还算干燥的旧毯子,几乎在躺下的瞬间就陷入了深度睡眠。
江泠蘭即使在睡梦中,身体也保持着微微绷紧的姿态,断刃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薇尔娜则蜷缩着,怀抱着那个装着核心的金属盒子,眉头紧蹙,显然睡得并不安稳。
“凿船匠”坐在靠近舱门的地方,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焊接头盔低垂,似乎也在闭目养神,但耳朵始终竖立着。
艾莉则静静站在通风口下方,右眼的光芒稳定地亮着,如同最忠诚的哨兵,无声地扫描着舱室外的黑暗通道,并分析着从布置的监测节点传回的微弱信号。
货轮内部死一般的寂静。只有远处隐约的水滴声,和金属偶尔发出的令人不安的嘎吱声。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
不知过了多久,薇尔娜被一阵极其轻微的金属摩擦沙沙声惊醒。
她猛地睁开眼,发现是江泠蘭不知何时已经醒了,正坐在她旁边,用一小块干净的布蘸着水默默擦拭着断刃的刀身。
动作轻柔而专注,冰蓝色的眼眸在昏暗中映着刀身冰冷的反光。
“到时间了?”薇尔娜小声问,揉了揉依旧酸涩的眼睛。
“还差一会儿,”江泠蘭头也不抬,声音低沉,“你继续睡。”
薇尔娜却睡不着了。她坐起身,看着江泠蘭擦拭刀刃的动作,那专注的神情仿佛在对待一件无比珍贵的圣物。
“你的刀有名字吗?”薇尔娜忽然问道。她发现自己对江泠蘭的了解其实很少,除了战斗和冷静的分析,几乎一无所知。
江泠蘭擦拭的动作微微一顿,过了两秒才淡淡道:“以前有。后来断了,就叫断刃。”
语气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但薇尔娜能感觉到那平静之下或许藏着一段不愿提及的过往。
“对不起,”薇尔娜轻声道,“我不该问。”
“没什么。”江泠蘭继续擦拭,“一把工具而已。叫什么不重要,能杀人能保护人就够了。”
工具……薇尔娜心中微涩。在江泠蘭的世界里,或许连她自己都曾被当作过工具。
“江,”薇尔娜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谢谢你。在涵洞那里还有一直以来的所有。”
江泠蘭停下动作,转过头看了薇尔娜一眼。昏暗光线下她的眼神似乎有一瞬间的柔和,但很快又恢复了惯有的清冷。
“不用谢。我说过,确保核心到手救艾莉是首要目标。”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一些,“而且你做得很好。在塔基在船坞,比我预想的要好。”
这大概是江泠蘭能给出的最高程度的认可了。薇尔娜感到一阵暖意,鼻子有些发酸。
“我只是不能失去你们任何一个。”薇尔娜低声说,目光不自觉地看向安静站在那里的艾莉,又看向门口看似打盹的“凿船匠”。
江泠蘭没有再说话,只是将擦拭干净的断刃缓缓归鞘,发出一声轻响。然后她站起身走向舱门,接替了“凿船匠”的警戒位置。
“凿船匠”似乎根本没睡着,在江泠蘭起身的同时就睁开了眼。
他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发出骨骼摩擦的轻响,然后走到艾莉旁边低声询问着什么,大概是关于监测数据和货轮结构的最新分析。
薇尔娜抱着膝盖坐在毯子上,看着这个小小的临时组成的家。破损的船,危险的坟场,锈蚀的货轮,简陋的舱室。
但这里有刚刚修复希望的艾莉,有沉默却可靠的江泠蘭,有深不可测但暂时同行的“凿船匠”。
还有她怀里那枚温暖着艾莉也温暖着她内心的棱镜核心。
以及她体内那枚名为种子的传承自更古老文明的火种。
她们失去了余烬,惹怒了净穹,前路凶险未卜。
但至少此刻她们还在一起,还活着,还有希望。
这就够了。
足够支撑她面对接下来的任何风暴。
薇尔娜将脸埋在膝盖间,深深吸了一口浑浊却带着家气息的空气。
她知道休息的时间不会太长。净穹的追捕不会停止,锈海的危险无处不在,废钢坟场也绝非久留之地。
但至少在这个锈蚀货轮的黎明,她们获得了一丝喘息,一丝重整旗鼓的机会。
下一次航行,下一次战斗,下一次抉择……
等养精蓄锐之后再去面对吧。
货轮深处那悠长的金属呻吟声再次隐约传来。
如同这沉没巨兽在永恒的黑暗中发出的一声疲惫而沉重的叹息。
而在这叹息声中新的一天——或者说新的逃亡与求生——正在这废钢坟场的边缘悄然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