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颤峡谷

作者:水狐狗 更新时间:2025/12/18 18:52:47 字数:4999

晨雾是稀释过的灰烬,沉甸甸压在废钢坟场的残骸上。

江泠蘭走在前方,靴底落在湿滑金属表面,没有惊起一丝多余的声响——那些声音都被锈海吞咽了。薇尔娜紧跟她的节奏,呼吸在面罩内壁凝成转瞬即逝的白雾,又被下一次吸气收回肺里。

她们正穿行在沉船构成的墓穴中。

巨大的船壳倾斜着相互啃咬,锈蚀的钢板边缘像某种巨兽被时间定格的利齿。

侧身通过时,薇尔娜能感觉到冰冷金属擦过护甲外层的细微颤动。

脚下时而踩上半沉没的集装箱顶,铁皮在重量下发出空洞的呻吟,时而踏过连接两艘沉船的金属栈桥,早已失去作用的桥身在每一步下都像要解体。

浑浊海水在下方缓慢蠕动,油污将天光撕扯成破碎的彩虹。

江泠蘭没有展开地图。那些由“凿船匠”标记的路径点——远处格外高大的沉船烟囱、集装箱堆叠出的特定角度、水面漂浮物组成的暗号——已精确刻进她的颅骨内侧。

“左转。”

声音隔着面罩,模糊得像从水底传来。薇尔娜跟随她钻进一条黑暗缝隙。

这是两艘货轮相撞时楔入彼此身体的伤口。锈蚀船体贴得如此之近,呼吸时胸腔的起伏几乎要蹭到两侧冰冷。空气在这里凝滞成铁锈味的实体,每吸一口都像在吞咽碎金属。

走到缝隙中段——

嗡。

震颤从脚下深处传来。不是通过空气,是金属骨骼在传递某种规律性的脉动。

薇尔娜立刻停下,掌心贴上身旁船壳。江泠蘭几乎同时抬起左手,五指微张。那是警戒的手势。

震动持续了三次心跳的长度,消失。

“……是水流吗?”薇尔娜压低声音。

江泠蘭没有回答。她保持着绝对静止,连呼吸都放缓到近乎消失。十秒。二十秒。她缓缓摇头,颈关节发出极轻的咔响。

“不像。频率太规整。”她垂眼看向脚下,目光穿透层层锈铁,“这下面有东西还在呼吸。”

这个判断悬在狭窄空间里,比铁锈更沉重。

她们更加谨慎地移动。当重新踏上相对开阔的甲板时,天空已彻底褪去深蓝,转为铅灰色的、即将溃烂的皮肤。雨云低垂,几乎要擦过最高的沉船桅杆。

“还有三公里。”江泠蘭估算距离,“按现在的速度,两小时。”

她抬眼看向天色,虹膜映出灰暗的云层。

“最好在雨前抵达。酸雨会模糊视线,金属表面会变成冰面。”

薇尔娜点头。她知道在锈海,“下雨”这个词太温柔了——那是腐蚀性的液体,会缓慢剥开皮肤,会沉默地杀死暴露在外的精密元件。

她们加快了脚步。

接下来的路途开始扭曲。沉船密度降低,取而代之的是巨型机械的尸骸:倒塌的起重机臂像被折断的脊椎,断裂的龙门吊横跨水面,工程机械半埋在泥泞里只露出狰狞轮廓。它们散落成金属迷宫,每一步都需要计算。

江泠蘭开始更频繁地使用抓钩。绳索划破空气的嘶声,金属碰撞的脆响,身体荡过缺口时风扯动衣摆的呼啸。薇尔娜努力跟上,掌心旧伤在反复抓握下重新裂开,血渗进手套纤维,每一次握紧都像握住烧红的铁。她咬紧牙关,将痛楚压成呼吸的节奏。

大约一小时后,大地开始展露它真实的样貌。

脚下残骸不再只是船只。混凝土碎块从海床刺出,断裂的钢筋像地底长出的荆棘,破碎瓷砖铺成一小片一小片不合时宜的地板残迹。这些都属于陆地。

“我们靠近岸边了。”江泠蘭的声音里有一丝确认,“‘工蜂’前哨站会建在海岸崖壁上。”

果然。水面逐渐变浅,露出铺满淤泥和金属碎片的海床。她们不得不跳下残骸,踩进及膝深的浑浊海水。

冰冷刺穿护甲,直达骨髓。水底是黏滑的淤泥,每一步都可能踩中锋利的碎片。薇尔娜强迫自己专注:抬脚,感受脚下触感,选择落脚点,落下。重复。每一次抬脚都像从淤泥的嘴里拔出自己的肢体。

半小时后,陆地终于完整地出现在视野里——一片陡峭的黑岩悬崖,表面爬满锈蚀金属支架和海藻的死亡藤蔓。悬崖底部,海水在礁石间碎裂成苍白的泡沫。

而在悬崖中段,离海面二十米高处,一个锯齿状的破洞张着嘴。

洞口边缘残留着规整的金属框架和玻璃碎片。那是标准工业观察窗或通道入口留下的疤痕。

破洞内部是纯粹的黑暗。

“入口。”江泠蘭指向那里。

但通往洞口的路径近乎垂直。崖壁湿滑,苔藓和藻类涂抹出危险的绿色。仅有的金属支架锈蚀得像朽骨。

江泠蘭的目光沿着崖壁搜寻,最终锁定在洞口左侧十米处——一根从岩壁伸出的粗大锈蚀管道。直径半米,斜插入海,另一端消失在岩石内部。管道表面有几个检修平台的残骸。

“从那里过去。”她示意,“沿管道走到它进入岩壁的位置,应该有检修通道。”

计划简洁。执行起来是另一回事。

管道悬在五六米高的空中,下方是礁石和海浪。

江泠蘭没有犹豫。抓钩从她手中射出,金属爪扣住管道中部一个还算完好的箍环。绳索绷直,她用力拽了两次,测试承重。

“我先上。等我的信号。”

她将绳索另一端固定在腰间,开始攀爬。

那一段崖壁有些许凸起可作踏足点。江泠蘭的动作是精准的机械——手指找到缝隙,脚尖踩稳,身体上移。左肩的伤没有让她的节奏慢下半分。几分钟后,她站在管道起始端的金属平台上。

平台锈蚀严重,网格板透过空隙露出下方的海。她再次检查抓钩固定,向薇尔娜打出手势。

薇尔娜深吸一口气,开始攀爬。没有专业技巧,但“种子”在血管里低语,强化着她对平衡的感知。手指抠进岩缝,脚尖寻找支撑,肌肉在颤抖中绷紧。当她终于抓住平台边缘时,江泠蘭的手已经等在那里。

平台狭小,勉强容纳两人站立。海风从侧面扑来,带着盐和铁锈的刀刃。

“抓紧绳索。”江泠蘭说,“跟着我的节奏走。”

管道表面湿滑,铁锈和藤壶结成危险的鳞片。江泠蘭每一步都先试探,确认脚下稳固才转移重心。薇尔娜紧随其后,双手紧握连接彼此的绳索,指节泛白。

管道在重量下呻吟。海风推搡着她们的身体。

走到中段,江泠蘭突然静止。

“听。”

薇尔娜屏住呼吸。

从管道深处——岩壁内部的方向,传来细微的金属摩擦声。沙,沙沙。不连续,带着某种规律。

“里面有东西。”江泠蘭的声音降到冰点。

她示意薇尔娜静止,从腰间抽出“眩光雷”握在左手。右手按上断刃刀柄。

沙沙声渐近。

突然,声音消失。

紧接着,管道深处的黑暗里,两点幽绿光芒亮起。

然后是四点。六点。更多。

成对的绿光在阴影中浮沉,缓缓逼近。

随着光点靠近,金属摩擦声重新响起,更密集,更清晰。

江泠蘭拔出断刃。寒气以她为中心扩散,管道表面结出白霜。

“准备战斗。”她的声音毫无波动,“‘锈壳蟹’。前哨站的清道夫。”

话音未落,第一只怪物完全现身,爬上管道。

半米宽的金属螃蟹。外壳是暗红色锈蚀甲壳,八条节肢末端是尖锐的金属刺。螯钳一大一小,大的布满锯齿,小的前端闪烁着能量切割的微光。头部没有眼睛,只有两团幽绿发光器官,和一张布满细密金属利齿的圆形口器。

它移动时,节肢刮擦管道,发出刺耳的沙沙声。

身后,更多绿光涌现。

“别被包围。”江泠蘭语速加快,“外壳硬,关节和发光器官是弱点。注意酸液和能量切割。”

她动了。

在第一只锈壳蟹举起螯钳的瞬间,江泠蘭侧滑半步,断刃划出冰寒弧线,精准刺入右侧第三和第四步足之间的关节缝!

暗绿色粘稠体液喷溅!怪物发出金属撕裂般的嘶鸣,身体歪斜,险些坠海。

但更多锈壳蟹已经涌来!它们从管道两端围拢,试图将两人困死在狭窄空间!

薇尔娜拔出匕首,背靠江泠蘭。她没有主动出击,目光在怪物间快速移动,计算每一条可能的攻击轨迹。

江泠蘭化作杀戮风暴。没有多余动作,每一刀都命中关节或直刺发光器官。冰寒异能附着刀锋,被击中的部位迅速冻结、脆化、崩裂。偶尔踢飞过于靠近的怪物,或用刀身格开喷射而来的腐蚀酸液——那些暗绿色液体在空中划出弧线,落在管道上嘶嘶作响。

但怪物太多了。狭窄空间限制闪躲。很快,江泠蘭护甲上多了几道螯钳划痕,左臂被酸液溅到的地方冒起青烟,皮肤传来灼烧的刺痛。

“不能纠缠!”

她低喝,掷出“眩光雷”!

刺眼白光和撕裂耳膜的噪音在管道中爆发!最近几只锈壳蟹动作混乱,幽绿光芒急速闪烁。

“走!”

江泠蘭抓住薇尔娜手臂,冲向管道通往岩壁的那一端——怪物涌出的源头。

这是冒险。是赌博。

但她赌对了。被干扰的怪物短暂失序,管道深处的怪物还未完全涌出,中间出现了一丝缝隙。

她们在狭窄湿滑的管道上狂奔。脚下是锈蚀金属,两侧是扑来的怪物。江泠蘭的断刃左右挥斩,清开道路;薇尔娜匕首刺向侧面突袭的节肢,刀刃与金属外壳碰撞出火星。

终于冲到管道尽头——那里果然有一个因腐蚀形成的裂口,通向岩壁内部。

裂口仅容一人弯腰通过。内部漆黑,但暂时没有怪物涌出。

江泠蘭率先钻入,转身将薇尔娜拉进黑暗。

几只追得最近的锈壳蟹试图跟进,螯钳和甲壳卡在裂口,发出愤怒的金属刮擦声。

江泠蘭没有给它们时间。她看准一只卡在最前面的怪物暴露的腹部,断刃狠狠刺入!

刀刃穿透相对脆弱的甲壳,深入内脏。怪物剧烈挣扎,反而卡得更紧。她手腕扭转,抽出刀刃时带出大量粘稠体液。

锈壳蟹抽搐几下,不动了。尸体堵住大半裂口。

两人靠在黑暗墙壁上,剧烈喘息。汗水从额角滑落,滴进衣领。

外面,怪物的嘶鸣和刮擦声渐渐远去。它们放弃了,或去寻找其他入口。

暂时安全。

江泠蘭点亮冷光灯。光束切开黑暗,照亮狭窄的维修通道——墙壁布满灰尘和锈迹,老式管线标识模糊难辨,能量回路残迹像干涸的血管。空气沉闷,机油和金属氧化的气味浓得能尝出铁味。

“我们已经进入‘工蜂’内部。”江泠蘭的声音在通道里回荡,“要找零件仓库或主要维修区。”

她展开地图草稿,借着灯光快速扫视。“凿船匠”标记的区域在前哨站深处,需要穿过几个主要车间。

薇尔娜检查自己状态。手上伤口又裂开些,血浸透手套。她看向江泠蘭——对方左臂护甲被酸液腐蚀出坑洞,下面皮肤红肿起泡,边缘已经发黑。

“你的手……”

“没事。”

江泠蘭打断她,从腰包取出中和凝胶,涂抹伤口。凝胶接触皮肤时嘶嘶作响,她连眉毛都没动一下。处理完毕,收起地图。

“走。小心。这里不会只有锈壳蟹。”

她们沿维修通道向深处移动。

通道曲折向下,向山体内部延伸。沿途岔路和关闭的舱门像墓穴的岔道,大部分锈死或损坏。远处偶尔传来模糊的金属碰撞或嗡鸣,无法判断是残留机械的呼吸,还是其他生物的动静。

墙壁标识逐渐清晰:“二级过滤区”、“能量缓冲舱”、“通用机械维修间”……大部分门都无法打开,或内部早已坍塌。

十五分钟后,前方出现一扇相对完整的双层气密门。圆形观察窗后是更深的黑暗。门上褪色油漆写着:“中央配件仓库 - VII区”。

到了。

江泠蘭检查门边控制面板。指示灯全部熄灭,屏幕碎裂。她尝试手动转动解锁轮盘——锈死了,纹丝不动。

“需要破开。”

薇尔娜退后,让出空间。

江泠蘭没有用断刃。砍开这种门太耗能量。她从腰包取出黏土状物质,小心涂抹在门轴和锁闩关键位置。示意薇尔娜退到通道拐角后。

按下微型起爆器。

噗。

沉闷的压抑爆炸声。没有火光,只有刺鼻化学气味弥漫。她们走回门前时,门轴和锁闩已出现变形裂缝。

江泠蘭上前,双手抵门,发力。

嘎吱——

沉重金属呻吟着向内滑开一道缝隙,刚好容一人侧身。

门后,是无边黑暗和陈旧气味——灰尘、机油、化学防腐剂混合成时间的味道。

江泠蘭调高冷光灯亮度。光束刺入黑暗。

灯光照亮一个巨大如殿堂的空间。一排排高大金属货架像沉默的巨人,排列整齐,延伸到光束无法抵达的深处。货架上摆满大小不一的金属箱、透明容器、防腐蚀薄膜包裹的零件。许多箱体贴着褪色标签和条形码。

中央配件仓库。

而且因为密封良好,大部分物资奇迹般保存下来。

薇尔娜看着这壮观而沉寂的景象,呼吸一滞。在废土之上,如此完整的前文明储备,近乎神迹。

但江泠蘭没有时间感慨。她快步走到最近货架,查看标签。

“需要导能鳍……型号……”她回忆“凿船匠”的描述,“第七代通用流体推进器适配,耐腐蚀复合材质……”

沿货架快速移动,光束扫过一个又一个标签。薇尔娜在旁帮忙寻找。

仓库太大。她们沿通道走了几分钟,才找到推进器零件区。

这里货架上整齐排列着叶片、导流环、轴承、密封件。许多还包裹在真空防锈包装里。

江泠蘭开始逐一比对。动作快速,但极其仔细。几分钟后,她从货架中层抽出一个扁平金属箱——长约半米,宽二十公分。标签模糊,但能辨认:“导流鳍片组 - Type VII”。

撬开箱子。三片流线型暗银色鳍片并排躺着,表面有精密能量导流纹路,崭新如初。

“找到了。”

她声音里有一丝几乎听不出的放松。

又在附近货架找到匹配的能量回路稳定器——拳头大小的多面体,内部晶格结构复杂。

目标物品到手。

就在江泠蘭将两样东西小心装进防水携行袋时——

嗡。

整个仓库震颤。

低沉嗡鸣从地底升起,穿过货架,穿过骨骼,直达胸腔。

紧接着,墙壁上、天花板上,熄灭不知多少年的指示灯,一个接一个亮起暗红光。

冰冷、机械、毫无感情的女性电子音,在空旷仓库中炸开:

“检测到未授权生物闯入。”

“中央配件仓库VII区,安全协议启动。”

“清理程序:激活。”

江泠蘭和薇尔娜同时抬头。

仓库四周墙壁,几块金属板滑开,露出后面黑洞洞的炮口状装置。

那些装置末端,缓缓亮起不祥的红色瞄准激光。

光点在空中游移,最终,全部锁定在两人身上。

“工蜂”前哨站从未真正死亡。

它的防御系统只是沉睡。

而现在,闯入者惊醒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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