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凿痕号”的引擎发出低沉的脉动,像一头负伤的巨兽在缓慢调整呼吸。
声音在货轮内部空旷的水域荡开,碰到锈蚀的船壁又折返,形成层层叠叠的回音。
“凿船匠”站在驾驶舱内,焊接头盔紧贴前窗,深色镜片后那双眼睛——如果真有眼睛的话——紧盯着仪表盘上每一个跳动的光点。
导能鳍片已经换上。崭新的暗银材质在昏暗灯光下流泻着冷光,像鲨鱼的侧鳍。
能量回路稳定器接入时,整艘船有过一次微不可察的震颤,像久病之人突然挺直了脊梁。
“动力输出稳定在88%。”“凿船匠”的声音透过变声器,沙哑但平稳,“转向响应延迟0.3秒,在可接受范围。能跑了。”
他顿了顿,手指抚过控制杆上几道新的划痕。
“虽然跑不快,也经不起第二次‘锈噬蠕虫’那样的折腾,但足够我们悄悄离开这个鬼地方。”
他转过身,焊接头盔转向船舱。
江泠蘭靠坐在角落,毯子盖到腰际,脸色依旧白得像浸泡过的纸张,但呼吸已经有了稳定的节奏。
艾莉守在她身旁,右眼光芒柔和地脉动,像烛火在风中摇曳,持续监控着生命体征——血压、心率、血氧、伤口温度。
薇尔娜坐在对面,双手捧着一杯热水,蒸汽模糊了她的脸。她看起来很累,累到连睫毛垂下的弧度都透着倦意,但眼神深处有一种东西沉淀了下来——那是完成了不可能之事后的平静。
“都还能喘气。”“凿船匠”宣布,语气直白得像陈述天气,“那就别在这儿等死。”
他的手指敲了敲驾驶舱墙壁上挂着的便携监听设备。屏幕上滚动着杂乱的波纹,电流噪音刺耳,但间歇性会有几个词语突破干扰,锋利得像刀刃:“……扩大搜索……废钢坟场周边……空中单位……”
声音被切割得支离破碎,但意思完整。
“净穹的加密频道。”“凿船匠”说,“他们在调集更多人手。这里的干扰能拖延时间,但拖延不了永远。等他们地毯式搜过来——”
他没说下去。没必要。
目光扫过众人:“原定休整计划取消。现在出发,往锈海深处走。边走边修船,等艾莉彻底恢复,找个更隐蔽的地方。”
江泠蘭微微睁开眼。冰蓝色的瞳孔在苍白脸上显得格外锐利:“方向。”
“东北偏东。”“凿船匠”走向另一张手绘海图。图纸更破旧,边缘卷曲,上面用不同颜色的墨水标注着密密麻麻的符号和虚线,“绕过‘震颤峡谷’主脉,走‘旧驳船航道’的支流。”
他的手指划过一条淡蓝色的、蜿蜒如肠的虚线。
“水道狭窄,两边是废弃驳船和高崖,能遮蔽空中侦查。缺点是——”他点了点几个画着骷髅标记的点,“航道复杂,有些地方可能需要清理障碍,或者根本没有路。”
他停顿,手指移到虚线中段几个不起眼的标记:“这条航道会经过几个废弃的小码头和补给站。破败,但运气好的话,也许能找到还能用的东西,或者至少给我们一个能喘口气的地方。”
江泠蘭沉默。她的目光落在海图上,像在推演某种战术。
“艾莉的状态。”她问。
“基础移动能力已恢复,平衡系统运作正常。”艾莉平静回答,右眼光芒稳定,“根据现有数据模型推测,只要不遭遇极端湍流,船体稳定性可维持在阈值以上。建议航行间歇安排定期停靠检查,优化整体修复效率。”
“那就这么定了。”“凿船匠”拍板,手掌拍在海图上,灰尘扬起,“半小时后出发。江泠蘭你躺着,伤口再崩开谁都救不了。薇尔娜,你和艾莉最后检查船上物资,把所有会动的东西固定死。我去校准引擎和导航。”
命令下达。
没有讨论,没有质疑。求生的本能像一根绷紧的弦,将所有人连接在一起。
艾莉和薇尔娜开始整理船舱。工具归位,补给箱用绳索和网兜固定,每一件可能滑动的物品都被检查两遍。
薇尔娜手臂的擦伤还在灼烧,后背肌肉因长时间紧张而酸痛,但她强迫自己专注——将注意力集中在绳结的松紧上,集中在物品摆放的平衡上。
江泠蘭靠坐着,闭着眼,但耳朵捕捉着每一个声响:脚步声、物品碰撞声、绳索摩擦声。
她的右手虚按在包扎好的伤口上,像在安抚一头沉睡的野兽。即使在这种状态下,她的感知依然锐利如刀锋。
“凿船匠”在驾驶舱和引擎室之间穿梭。焊接面罩下偶尔传来低沉的、对自己工作的简短评价。他的效率高得惊人,复杂的维护流程在他手中分解成一系列精准的动作。
半小时后。
“凿痕号”解开了系在码头上的缆绳。绳索滑入水中,悄无声息。“凿船匠”推动动力杆,船体开始平稳后退,调转方向,船首对准裂口外那片被晨雾笼罩的水域。
雾,不知何时已经弥漫开来。
浓稠如牛乳,将整个世界浸泡在朦胧的灰白里。能见度不足五十米,远处的沉船只剩下模糊的剪影,像浸泡在显影液里尚未定型的照片。
“抓稳了。”“凿船匠”的声音透过传声筒在船舱内响起,“雾是掩护,也是陷阱。都留神听。”
船舱寂静。
薇尔娜抓住固定环,指节发白。艾莉稳稳站立,右眼光芒稳定如灯塔。江泠蘭调整姿势,确保伤口不会在颠簸中受压。
“凿痕号”缓缓驶出裂口,滑入浓雾。
世界被简化了。
只剩下灰白的色块,模糊的轮廓,和绝对的寂静。海面异常平静,船首划开水面的声音轻得像丝绸撕裂。引擎调到静音巡航模式,低沉的嗡鸣几乎被自己的心跳声掩盖。
“凿船匠”将航速压到最低,仅维持必要的机动性。他全神贯注——盯着前方翻滚的雾,盯着声呐显示屏上简单的地形回波。艾莉开启船体外部传感器,协助扫描水下障碍。
最初的航行平静得近乎诡异。
只有雾。只有寂静。时间在浓稠的灰白中失去刻度。
大约一小时后,前方的雾中开始出现新的轮廓。
不再是随意散落的沉船。是排列整齐的、巨大的长方形黑影,一座接一座,像两排沉默的墓碑。旧时代的驳船,许多艘串联在一起,半沉或搁浅在水道两侧,构成一条水上峡谷。
“旧驳船航道到了。”“凿船匠”低声说,“注意这些大家伙。它们身上挂着死亡。”
“凿痕号”如一条潜行的鱼,滑入峡谷。
驳船巨大的船体在雾中若隐若现,锈蚀的钢板像溃烂的皮肤,裸露的骨架如巨兽的肋骨。
水道上漂浮着脱落的碎片——破碎的木板、生锈的集装箱残骸、纠缠成团的缆绳像水草般摇曳。
“凿船匠”的操舵技术在这里展现得淋漓尽致。
他总是提前预判水道的转向,灵巧地避开障碍。有时需要从两艘驳船之间仅有数米宽的缝隙中穿过,船体几乎擦到锈蚀的钢板。
有时需要绕开横亘在水道中央的沉没起重机,那钢铁巨臂从雾中突然探出,像要攫取什么。
航行变得缓慢、专注、压抑。
除了必要的最低限度交流,没有人说话。每个人都绷紧神经,聆听着雾中可能传来的任何异响——追兵引擎的轰鸣?水下生物的动静?还是某处驳船结构终于支撑不住,即将坍塌的预兆?
又航行了大约两小时。
前方的雾似乎稀薄了一些。水道变得宽阔,驳船数量减少,取而代之的是两侧高耸的岩石悬崖。
悬崖上长满深绿色的蕨类和攀缘藤蔓,底部有许多人工开凿的凹洞和平台——生锈的铁轨、倾倒的吊车、破烂的棚屋残骸。
这里曾经是繁忙的内河码头,现在只是历史的废墟。
“第一个停靠点快到了。”“凿船匠”说,“前面左转,有个半塌的仓库平台。水够深,能靠岸。我们在那里休整几小时,检查船况,也让江泠蘭缓一缓。”
“凿痕号”缓缓左转,驶离主航道,进入一个相对隐蔽的小湾。
雾气在这里被悬崖阻挡,略微散开。能看清前方的景象:一个混凝土和钢铁搭建的老旧码头平台。
大部分已经坍塌,只剩下靠近悬崖的一小截还算完整,上面覆盖着厚厚的苔藓和灰白色的鸟类粪便。
平台后面,是一个半开放式的仓库建筑,屋顶塌了一半,墙壁斑驳,但至少能遮挡风雨。
“凿船匠”操控船体平稳靠上平台边缘。船身轻轻抵住码头,发出一声闷响。
他关闭主引擎,只留下维持最低限度电力的辅助系统。
世界再次陷入寂静。
只有细微的水波轻拍船体和码头的声音,以及远处隐约的、不知名鸟类的啼叫——声音凄厉,像在哭泣。
“我检查船体和引擎。”“凿船匠”跳出驾驶舱,“艾莉,扫描平台和仓库结构,确认安全。薇尔娜,照顾江泠蘭,换药,弄点热的。”
分工明确。众人再次动起来。
艾莉踏上平台。右眼光芒扫过周围,像探照灯切开黑暗。传感器仔细检查混凝土的坚固程度,扫描仓库内部的阴影,分析空气成分和辐射水平。
“结构稳定性在可接受范围内。未发现近期人类或大型生物活动痕迹。空气流通,无明显有害气体或孢子浓度超标。建议作为临时停靠点。”
薇尔娜在船舱里帮江泠蘭更换敷料。伤口不再大量出血,但红肿未消,边缘有发炎迹象。
她用消毒剂小心清洗,药膏涂上去时,江泠蘭的身体微微绷紧,但没发出声音。
“凿船匠”花了一个小时检查船体和水下部分,又钻进引擎室。当他再次出现时,焊接头盔上沾了新的油污。
“船况还行。引擎运行平稳。可以在这里待四到六小时,然后趁天黑前再走一段。”他宣布,从船上搬下小型便携式加热炉和营养膏,“生火免了。烟雾和热量可能被探测到。用这个简单加热,凑合吃。”
简单的餐食在沉默中进行。
加热后的营养膏散发出一股难以形容的气味——混合着谷物、合成蛋白质和防腐剂的味道。但在寒冷和疲惫中,它提供了必要的热量,像一团火在胃里缓慢燃烧。
饭后,江泠蘭在艾莉的辅助下,尝试在平台上缓慢行走。她的动作小心翼翼,每一步都像在试探薄冰。伤口处的绷带随着动作微微起伏,但她坚持走了十步,然后停下,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
薇尔娜靠在船舷边,望着雾气缭绕的悬崖。这里虽然破败,但相比废钢坟场核心区的死亡气息,已经算得上宁静。紧绷的神经终于可以略微松弛,像过度拉伸的弓弦恢复了少许弹性。
“凿船匠”没有休息。
他坐在码头边缘,手里摆弄着几个从船上拆下的小零件,耳朵却始终留意着四周动静,尤其是监听设备里偶尔响起的电流噪音。
时间在宁静中缓缓流逝。
四小时后,“凿船匠”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尘。
“差不多了。准备出发。天黑前赶到下一个停靠点——一个天然岩洞,更适合过夜。”
没有异议。收起物品,检查装备,再次登船。
“凿痕号”的引擎重新启动,低沉而稳定。船体缓缓驶离小码头,重新投入浓雾笼罩的主航道。
接下来的航程依旧在谨慎和专注中进行。
雾气时浓时淡,能见度在二十米到一百米之间波动。水道蜿蜒曲折,像巨蛇的肠道。他们又经过了两个废弃的小型码头遗址,但没有停留。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不是日落——浓雾遮蔽了天空,无法判断时间——而是一种光线自然而然地衰减,像血液从伤口流尽,世界沉入更深的灰暗。
就在“凿船匠”准备寻找记忆中那个天然岩洞时——
前方的雾突然剧烈翻涌。
不是风。周围空气几乎是静止的。
那翻滚的雾中,传来一种声音。
低沉。悠长。像巨型机械运转,又像某种生物沉重的呼吸。声音带着规律的脉动,由远及近,震得水面上泛起细微的涟漪。
“停船!静默!”
江泠蘭低喝,声音凌厉如刀锋。
“凿船匠”几乎同时切断主引擎,只留下维持船体姿态的微型推进器。“凿痕号”如幽灵般静静悬浮在水面。
所有人屏住呼吸。
望向声音和雾浪传来的方向。
嗡鸣声越来越近。
雾中,一个无比庞大的黑色阴影缓缓滑过。距离大约两百米,占据整个水道的宽度,顶部隐没在浓雾中,看不清有多高。
它移动的速度不快,但带着无可阻挡的沉重感。所过之处,雾气被搅动成漩涡,水面上泛起不正常的、带着细微磷光的涟漪。
没有灯光。没有明显的机械结构外露。
只有那低沉脉动的嗡鸣,和压倒性的存在感。
那是什么?
净穹的新型舰船?从未见过的锈海巨兽?前文明遗留的、仍在自动巡航的庞然大物?
无人知晓。
阴影缓缓滑过,继续向航道深处驶去。嗡鸣声和雾浪逐渐减弱、远去,最终消失在浓雾与黑暗之中。
直到那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彻底消失几分钟后,“凿船匠”才缓缓吐出一口气。
“……不管那是什么,”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后怕,“幸好它没发现我们,或者对我们没兴趣。”
他重新启动引擎,将功率压得更低。
“去那个岩洞。今晚我们必须藏好。”
“凿痕号”再次启动,以比之前更慢、更谨慎的速度,向着预定的避难所驶去。
雾中潜航,危机从未远离。
但至少这一次,他们与未知的恐怖擦肩而过,而非迎头相撞。
黑夜完全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