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凿痕号”最终滑入那个被岩石与垂蔓掩藏的天然岩洞时，夜幕已如墨汁般完全浸透整个世界。
洞外的雾气在黑暗中呈现出一种更粘稠、更胶质的灰白，紧贴着嶙峋的黑色崖壁，像某种生物在缓慢蠕动。
洞口比预想中更隐蔽。位于水道一处急转弯的内侧，上方突出的岩石与垂挂的藤蔓织成一张天然的伪装网。
即使靠近到二十米内，也难以察觉水面之上两米处那个幽深的豁口——三米高，五米宽，像被撕开的黑暗本身。
“到了。”“凿船匠”的声音压得很低。他操控“凿痕号”缓缓抵近洞口下方的湿滑石壁。
船头灯光调到最低，仅够勾勒出岩石粗糙的纹理。光晕的边缘在雾气中晕开，模糊不清。
他率先跳下船，缆绳在手中甩出弧线，精准套住一块看起来还算牢固的石笋。
动作流畅得像重复过千百遍。艾莉紧随其后，右眼光芒调整为适应性的柔光，她在感知，光线在洞壁上漫开，像水银般流淌，扫描每一寸结构。
“洞内结构稳定。空气循环存在，含氧量正常。未检测到大型生物热源或高浓度有害气体。建议入内休整。”艾莉的声音在洞穴的回响中显得格外清晰。
薇尔娜搀扶江泠蘭下船。
江泠蘭的脸色在幽微光线下白得像月光下的瓷器，但步伐已比先前稳固，只是右手依旧虚按肋下，像在安抚一把随时可能出鞘的刀。
他们进入洞穴。
内部远比洞口显示的更宽敞。洞顶倒悬着钟乳石，像凝固了千万年的眼泪。
水滴从石尖落下，在绝对的寂静中敲出规律的滴答声，每一声都精准得如同心跳。
洞底是幽深的潭水，漆黑如墨，与外部水道相连。“凿痕号”停泊处是一片水流冲刷出的石台，平坦得近乎刻意。
而岩洞深处，靠近石壁的地方，有东西。
一小堆早已腐朽的木板，几个锈穿的空罐头盒，石块围成的篝火痕迹——灰烬早已冷却成历史。这里曾是别人的避难所，在不知多久以前。
那些无名者来过，停留，然后消失。只剩下这些残骸，证明他们存在过。
“至少今晚能睡踏实了。”“凿船匠”环顾四周，语气里难得有一丝松弛。他走到旧篝火旁，靴尖拨开灰烬，确认没有余温。“生个小火。洞够深，烟雾会被水汽吃下去。”
江泠蘭没有立刻休息。她走到洞口边缘，目光如刀片般刮过外面的水道和崖壁，确认没有留下痕迹。
然后在洞口内侧布置预警，只是几根细线连接着从船上取下的铃铛，几处碎石垒成微妙平衡的堆。简单，有效。
薇尔娜和艾莉开始整理营地。防水布铺在石台上，睡袋和毯子展开。
艾莉从船上取下加热炉和营养膏。这一次，不必担心火光暴露。
当橘黄色的火苗在古老的石圈中跳动起来时，某种东西改变了。
不是温度——洞内依旧阴冷潮湿。是氛围。那一小簇光在巨大的黑暗中撕开一个口子，将围坐的众人拢入一个脆弱的、临时的庇护所里。食
物的微弱香气在空气中弥漫，驱散了洞穴固有的霉味与水腥。
四人围坐在火堆旁，不过“凿船匠”坐在稍远的阴影里，焊接头盔依旧没有取下，沉默地进食。
疲劳如潮水漫过堤岸。
薇尔娜感觉眼皮沉重，身体每一处关节都在低语着酸痛。她强迫自己小口喝水，目光在艾莉和江泠蘭之间游移。
艾莉静静坐着，右眼光芒在火光映照下柔和地脉动，像某种深海生物的心跳。
她机体表面的破损在幽光中依然清晰，但薇尔娜能感觉到，那不仅仅是感觉，是通过“种子”建立的精神连接感知到，艾莉正在归来。那些冰冷外壳下的系统正逐一苏醒，校准，重组。
而江泠蘭……
即使在休息，她的脊背也挺得笔直，断刃放在触手可及的石台上。
火光在她冰蓝色的眼眸中跳跃，却无法融化那份深植骨髓的警惕。
她吃得很少，大部分时间只是凝视火焰，像在阅读火焰中某种只有她能解读的密码。
“你的伤……明天换药时要看看有没有发炎。”薇尔娜轻声说。
江泠蘭“嗯”了一声，目光未离火焰。
“凿船匠”吃完，起身走到“凿痕号”旁，再次检查船体与水线位置。返回时，他靠在一块岩石上，没有坐下。
“今晚我守前半夜。”他说，“艾莉，你后半夜。你的传感器比人耳可靠。江泠蘭和薇尔娜，抓紧睡。明天还要赶路，到下一个相对安全的点至少一天半航程。”
无人反对。
薇尔娜躺进睡袋。身下石台坚硬，但疲惫像沉重的毛毯压下，让她几乎感觉不到不适。
她侧过头，看到艾莉在身旁不远处，以节能姿态靠坐石壁，右眼光芒如同不灭的星辰。
“艾莉，”薇尔娜声音轻得像耳语，“修复……还要多久？”
艾莉转头，光芒微微闪动：“基于当前能量供应与自检数据，核心系统与主要机体结构修复已完成78.3%。预计全面恢复基础功能还需约三十六标准时。战斗模块与高负荷机动能力需额外时间校准。”
三十六小时。
不到两天。
薇尔娜心中涌起暖流。很快，艾莉就能完整归来了。
“睡吧，薇尔娜。”艾莉的声音平静如深潭，“我会守着你。”
这句话简单得像陈述事实，却让薇尔娜鼻腔发酸。她点头，闭上眼睛。
耳畔是篝火的噼啪，水滴的滴答，洞外极远处水流沉闷的低语。这些声音编织成奇异的白噪音，隔绝了外界的所有威胁。
她感觉到艾莉的精神连接如温暖的溪流环绕，带来守护的意念。
稍远处，江泠蘭的存在感如沉默的磐石，即使沉睡，那份警惕也未完全放松。
在这种被守护的感觉中，薇尔娜紧绷的神经缓缓松弛，意识沉入黑暗。
……
不知何时，有人轻触她的肩膀。
薇尔娜从半梦半醒中睁开眼。艾莉正静静看着她。
“换班时间。”艾莉低声说，指向火堆另一侧，江泠蘭已起身，正与“凿船匠”低声交谈，交接警戒细节。
“凿船匠”走向空出的位置，坐下，焊接头盔低垂，似乎也准备稍作休息。
薇尔娜挣扎坐起。睡眠缓解了部分疲惫，但身体的酸痛如影随形。
她看见江泠蘭已走到洞口附近，背对洞内，身影与黑暗融为一体。
她看向艾莉。艾莉的右眼光芒在黑暗中稳定亮着，已进入主动警戒模式。
“再睡会儿，薇尔娜。”艾莉说。
薇尔娜摇头。睡意已散大半。她裹紧毯子挪到火堆旁，往里添了一小块合成燃料。火苗稍旺，驱散凌晨渗入骨髓的寒意。
岩洞重归寂静。
只有火焰的低语，水滴的计时，以及洞外极远处分不清是风是水的呜咽。
薇尔娜抱膝而坐，目光在火焰与同伴们的轮廓间游移。艾莉沉静，江泠蘭挺拔，“凿船匠”如岩石。
她们是因缘际会聚拢的碎片。各有过往，各有伤痕，各有所求。
但此刻，在这与世隔绝的洞穴中，她们共享同一簇微光，同一种生存的意志，同一条未知的航路。
“艾莉，”薇尔娜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怕惊醒什么，“你说……我们真的能找到‘中央基因库’吗？找到之后……又能改变什么呢？”
艾莉的右眼光芒转向她，微微闪烁。
“数据库信息不足，无法精确评估成功概率。但根据琳娜博士遗留信息与‘诺亚计划’框架推断，‘中央基因库’内应存有前文明生物与文明的关键数据，包括环境修复的潜在方案。”
她停顿。光芒变得柔和，像在斟酌词句。
“至于之后……薇尔娜，你的‘种子’，你所承载的‘黎明基石’理念，或许就是答案的一部分。修复，重建，延续——这些本就是‘晨曦计划’的目标。”
薇尔娜默然。
修复。重建。延续。
这些词宏大如星空，沉重如山峦。她只是一个意外继承遗产的少女，连自己的命运都尚未握紧。
火焰在她眼中跳动。
她想起琳娜博士影像中那双盛满希冀与疲惫的眼睛，想起艾莉无数次挡在她身前的身体，想起江泠蘭沉默可靠的背影，甚至想起余烬那燃烧着痛苦与终结的最后一瞥……
她不是一个人。
或许无法独自背负一切，但她不是一个人。
“我们会找到的，”薇尔娜轻声说，更像是说给自己听，“然后……看看我们能修复什么。”
艾莉没有回答。但精神连接中传来的暖意，似乎更浓稠了些。
洞口黑暗中，江泠蘭的背影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像风中松枝的轻颤。
时间在静谧中流淌。
东方的天际，一丝极淡的灰白开始渗入洞口处的黑暗，像水滴在宣纸上缓慢晕开。
新的一天，即将在微光中诞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