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像一柄薄刃，切开稀薄的雾气，在岩洞口的水面上投下第一缕破碎的金色。
洞内依旧昏暗，空气却已褪去夜的湿重，换上一种清冽的凉意，带着岩石与水特有的气息。
江泠蘭是最先完全脱离睡眠状态的人。
她坐在洞口，背脊像刀锋般笔直，目光穿透逐渐变淡的晨雾，切割着外部水道与崖壁的每一寸细节。
一夜的静卧让她的脸色恢复了些许血色，但眉宇间积存的疲惫和肋下绷带紧裹的提醒，都在诉说伤势远未到可以松懈的地步。
她的手边，断刃横放，刀身凝着一层极薄的、仿佛永远不会融化的霜。
艾莉几乎与她同步“苏醒”。右眼光芒从柔和的待机脉动转为明亮的扫描模式，光谱在视觉不可见的波段快速切换。
她无声起身，没有惊动还在睡梦边缘沉浮的薇尔娜，开始序列化检查：船体结构应力、洞内环境参数、外部声波与能量扰动。
薇尔娜是被空气中微妙的能量流动变化惊醒的——那是艾莉启动某些高精度传感器时的特征。
她揉着眼睛坐起，看到江泠蘭守在洞口如磐石的剪影，艾莉在船边忙碌的身姿，而“凿船匠”仍在火堆余烬旁保持那个仿佛从时间开始就未曾变过的坐姿，焊接头盔低垂，像一尊生锈的守护神。
一种混合着安心的紧迫感，让她迅速驱散了残存的睡意。
“情况？”薇尔娜压低声音，问走近的艾莉。
“外部未发现异常活动迹象。船体状况稳定，能量储备充足。江泠蘭的生命体征数据较昨夜平稳，伤口未出现感染迹象。”艾莉的报告清晰如机械表芯的运转，“建议在一小时内完成出发准备。清晨雾气最薄时能见度最佳，利于规避。”
薇尔娜点头。她快速卷起睡具，走到将熄的火堆旁，用最后一点燃料块加热四份营养膏和水。
简单的早餐在沉默中进行，每一口咀嚼都在为即将到来的航程积蓄必要的能量与专注。
“凿船匠”在进食后终于有了动作。他站起身，颈关节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像长久未上油的齿轮转动。
然后他走向“凿痕号”，开始进行出发前的最终检查。动作依旧精准，仿佛昨夜休整只是给机器加注了新的润滑油。
“今天的目标是穿过‘旧驳船航道’最后一段，抵达‘锈海东缘浅滩区’。”“凿船匠”的声音从船边传来，没有回头，“那边地形开阔，但水下全是废弃养殖网箱和人工礁石，像迷宫。顺利的话，傍晚前能找到地方过夜，让江泠蘭再缓一天。”
江泠蘭只是点头。她的目光始终胶着在洞外，像猎鹰锁定地平线。
半小时后，所有准备就绪。营地痕迹被仔细抹去，篝火余烬用潭水彻底浇灭、掩埋。
“凿痕号”的引擎发出低沉预热声，像一头巨兽在苏醒前伸展筋骨。
众人登船。
当船缓缓滑出岩洞，重新投入晨雾笼罩的水道时，薇尔娜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庇护了他们一夜的黑暗豁口。
它静静地嵌在崖壁上，像从未被生命造访过的古老伤口。
航程在加倍谨慎的速度下继续。
晨雾比昨夜稀薄许多，能见度提升到百米左右。水道两侧，废弃驳船的巨大黑影在雾中渐次清晰，锈蚀船体上爬满暗绿色的水生苔藓和藤蔓，如同沉没巨兽正在缓慢腐烂的遗骸。
阳光偶尔刺穿雾霭，在锈铁上点燃转瞬即逝的金红反光，美得诡异而悲凉。
“凿船匠”全神贯注地操舵，根据记忆和海图避开水下障碍与狭窄处。
艾莉的传感器持续提供补充数据流。江泠蘭守在船舷一侧，尽管医嘱要求她尽量减少活动，但她依然固执地履行着瞭望的职责，锐利目光扫过每一处雾中阴影和水面异常的波纹。
薇尔娜坐在她们中间，抱着膝盖。她没有特定任务，但精神高度集中，感受着“种子”那温和而持续的脉动，同时警惕着周围环境中任何可能的能量异常——这是她现在最擅长也最独特的预警方式。
上午的航行平稳得近乎单调。
只有引擎的低鸣、水流声和偶尔从驳船深处传来的、不知是风声还是结构变形的呻吟打破寂静。没有追兵迹象，没有怪物袭击，连活跃的变异生物都罕见。
但越是这样，薇尔娜心头那丝不安越是萦绕不散。
这片区域太“干净”了。干净得像被特意清扫过的战场，所有危险都暂时蛰伏，或者……在等待某个指令。
中午时分，她们在一处被两艘巨大驳船半包围形成的相对平静水湾短暂停靠，补充水分，检查船况。
江泠蘭利用这个机会，在艾莉协助下重新处理伤口。
绷带解开时，伤口依旧红肿，边缘有极细微的肉芽开始生长，像粉红色的蕾丝。
她咬着牙忍受消毒液的刺痛，额角渗出细密汗珠，顺着苍白皮肤滑落，但呼吸平稳，一声未吭。
“恢复速度在预期内，但至少还需三天才能承受轻度战斗负荷。”艾莉一边更换敷料，一边冷静评估。
江泠蘭只是“嗯”了一声，目光依旧警惕地锁着水湾入口，像那里随时会冲出什么东西。
短暂休整后，航行继续。
下午，水道开始变得更加复杂。
两侧悬崖逐渐退去，取而代之的是大片半淹没在水中的锈蚀金属网格和混凝土桩基——旧时代近海养殖区域的残骸。
废弃的网箱框架、断裂的浮筒、倾倒的投喂塔，构成一个巨大而混乱的水下迷宫。
水面漂浮着破碎的泡沫塑料和纠缠成团的尼龙绳索，像某种海洋生物死后被冲刷上岸的肠子。
“进入浅滩区边缘了。”“凿船匠”的声音带着紧绷，“注意水下。这些破烂很容易缠住推进器。航速再降。”
“凿痕号”如同在金属荆棘林中穿行，速度慢得几乎是在爬行。艾莉的声呐不断发出轻柔警报，提示着一个又一个水下障碍。
“凿船匠”的操舵变得极其频繁，船体不时小幅度左右摆动，避开潜藏的威胁，金属船身擦过锈蚀框架时发出令人牙酸的刮擦声。
就在他们小心翼翼绕过一片尤其密集的网箱残骸时——
异变突生。
不是来自水下，也不是来自追兵。
来自天空。
一阵低沉、压抑、仿佛滚雷贴着海面碾过的轰鸣声，毫无征兆地从东南方向的天空中炸开！声音迅速由远及近，速度快得超乎想象！
“趴下！隐蔽！”
江泠蘭厉声喝道，同时一把将身边的薇尔娜按倒在船舱甲板上！她的动作快得只留下残影，受伤的右臂因为这个剧烈动作明显僵硬了一下，但她毫不在意。
几乎在她们伏低的同一瞬间——
一个庞大、流线型、通体银灰涂装的飞行器轮廓，撕裂雾气，从他们头顶不过百余米的低空高速掠过！
飞行器底部闪烁着幽蓝的能量光芒，像某种深海怪物的生物光。两侧短翼下挂着明显的武器挂架，机腹有旋转的扫描阵列，冰冷的机械结构在那一瞬间清晰可见。
净穹的空中攻击艇。
气流和引擎轰鸣震得“凿痕号”剧烈摇晃，船身周围的水面被压出深深的凹痕，水花四溅。
飞行器带起的狂风将雾气搅得一片混沌，像有只无形巨手在搅拌这个世界。
万幸的是，它似乎并未发现隐藏在废弃养殖设施阴影下的“凿痕号”。
也可能是因为扫描系统受到下方复杂金属结构的干扰，或者它的任务目标并非这片区域。
它没有丝毫停留，甚至没有减速，径直朝着西北方向呼啸而去，轰鸣声迅速衰减，最终被风声吞没。
直到那令人心悸的压迫感彻底消失，众人才缓缓抬起头。
薇尔娜的心脏狂跳得几乎要撞碎肋骨，耳朵里嗡嗡作响，刚才那一瞬间的气流压迫让她肺部像被挤压过。来自绝对制空权的威慑，比任何地面敌人或怪物都要令人窒息。
“他们在进行扩大范围空中巡逻。”“凿船匠”的声音透过变声器，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冷硬，“动用了攻击艇……搜索等级提高了。我们必须更快找到更深的藏身处。”
江泠蘭已经重新站起，脸色更加凝重。她望向飞行器消失的方向，冰蓝色眼眸中寒光凛冽。“它去的方向……是旧港和废钢坟场核心区。他们可能在收缩包围圈。”
这个推测让船舱内的空气凝固。
“不能停在这里。”“凿船匠”果断道，重新握紧舵轮，指节发白，“艾莉，集中扫描前方，寻找可以容纳我们船体的大型水下结构或天然洞穴。江泠蘭，薇尔娜，盯紧水面和天空。我们要在天黑前，找到一个能把‘凿痕号’整个开进去的地方，而不是停在旁边。”
“凿痕号”再次启动，以比之前更冒险的速度，在危险的养殖废墟中穿行。每个人都绷紧了神经，眼睛和耳朵捕捉着一切可疑迹象，连呼吸都压到最轻。
时间在高度紧张中流逝。
天空中的云层越来越厚，像铅灰色的棉絮层层堆积。光线变得昏暗，仿佛夜幕提前降临。
风雨欲来的气息弥漫，空气中能嗅到电离的焦味和海水的咸腥。
就在天色几乎完全暗下，能见度再次降到极低时，艾莉的右眼光芒骤然一闪。
“前方三百米，水下发现大型规则结构回声。初步判断为半沉没的旧时代海洋观测站或小型研究平台主体部分。结构一侧有疑似入口的破损，尺寸可能允许‘凿痕号’通过。”
这个消息像黑暗中点燃的火柴。
“凿船匠”毫不犹豫：“坐标。带路。”
在艾莉的精确引导下，“凿痕号”艰难地穿过最后一片漂浮着油污和垃圾的水域，靠近那个水下结构。
那是一个大约有半个足球场大小的多边形金属平台，大部分已沉入水下，只有最高处的天线塔和部分上层建筑还露出水面，在昏暗天光下如同海怪的脊背。
平台一侧，靠近水线的位置，有一个巨大的、边缘呈撕裂状的破口，黑黢黢的，像通往另一个维度的裂痕。
破口附近的水面上，漂浮着一些从平台内部散落出来的杂物——纸张的碎屑早已泡烂成絮状物，塑料容器半沉半浮，断裂的仪器外壳反射着最后的天光。
“就是那里。”“凿船匠”判断，“开进去。动作要快，天马上要黑了，暴风雨就要来了。”
“凿痕号”调整角度，船首对准那个黑暗的破口。引擎发出低沉吼声，船体缓缓加速，朝着那未知的金属巨兽口中驶去。
当船头没入黑暗的瞬间，薇尔娜感到一阵本能的寒意顺着脊椎爬升。
但想到外面天空中可能再次出现的巡逻艇，想到即将到来的暴风雨，这个黑暗的、沉没的金属巢穴，反而成了此刻唯一的避风港。
船身完全驶入破口，外部最后的天光被隔绝。
艾莉立刻开启船上照明。
光束刺破黑暗，照亮了内部空间。
这里曾经是一个连接平台各部分的内部通道或小型泊位。空间比想象中宽敞，足够“凿痕号”停泊并有一定活动余地。墙壁是冰冷的金属，布满锈蚀和水渍形成的诡异纹路。
头顶是纵横交错的管道和线缆，许多已经断裂垂落，像巨型蜘蛛死去的网。地面有积水，但并不深，能看见下面铺着的防滑格栅。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铁锈、海腥和一种淡淡的、类似消毒水挥发的陈旧气味，混合成一种属于“被遗弃”的独特味道。
最重要的是，这里完全封闭。从外部几乎不可能发现。唯一的入口就是他们进来的那个水下破口，而且足够隐蔽。
“凿船匠”将船停稳，关闭引擎。
世界瞬间陷入一片被放大数倍的寂静中。只有船体轻微摇晃时与墙壁摩擦的细微声响，以及远处隐约的、不知从平台何处传来的滴水声——滴答，滴答，像这座金属棺椁内部尚未停止的心跳。
“今晚就在这里过夜。”“凿船匠”宣布，声音在密闭空间中回荡出轻微的回音，“艾莉，扫描整个可抵达区域，确保没有别的出口或潜在危险。江泠蘭，你老实休息。薇尔娜，准备点吃的，然后都抓紧时间恢复。”
他走到破口边缘，向外张望。
外面，天色已经完全黑透。海风开始呼啸，隐约有雷声从远方滚来，像巨兽在云层深处翻身。
暴风雨，就要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