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台内部的寂静是一种截然不同的东西。
不同于货轮的孤寂或岩洞的幽深，这里的寂静带着一种被强制中断的文明余响。
那是机器停转、灯光熄灭、人声消散后留下的真空——不是自然的死寂，是精密系统突然宕机后残留的电子空洞。
艾莉的右眼光芒像手术刀般切开黑暗。她沿着内部通道缓慢前进，传感器全开，扫描每一寸金属墙壁、每一段垂落的线缆、每一扇紧闭或半开的舱门。
数据流在她逻辑核心中无声奔涌：结构应力分布、空气成分矩阵、辐射谱分析、生命热源扫描……
薇尔娜跟在侧后方，手中的便携灯调至微光。她一边警惕阴影，一边感受环境中残留的能量痕迹。
这里没有地脉能量或净穹设备那种强烈的辐射，只有一种几乎消散殆尽的、属于精密电子设备长期运转后的“余温”，以及无处不在的锈蚀衰败气息。
通道不长，大约三十米后，前方出现厚重的气密门。门上用通用语和另一种更简练的文字标注：“主控分析室 - 未经授权禁止入内”。门边控制面板早已暗淡，指示灯全灭，但门本身看起来完好如初。
“门禁系统已失效。”艾莉陈述事实，伸出手。恢复了些许力量的机械手指扣住门边缘缝隙，稳定而持续地发力。
金属发出沉闷的抗议声，像不愿被打扰的沉睡者被强行唤醒。门被缓缓拉开一道足够一人通过的缝隙。
一股更加浓郁的气味扑面而来——尘埃、朽纸、某种挥发性化学试剂残留的刺鼻气息，混合成“被遗弃的实验室”特有的味道。
薇尔娜举高灯盏。
光束刺入黑暗。
房间比想象中大。墙壁被成排的金属数据柜和嵌壁式显示屏占据，大部分屏幕早已碎裂或蒙尘。
房间中央是几排弧形的控制台，上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按钮、旋钮和不再闪烁的指示灯，像某种巨兽死去的复眼。
控制台前，几张符合人体工学的椅子东倒西歪，有的甚至翻倒在地，椅腿断裂。
地面散落着文件夹、数据板和破碎的仪器外壳。
一个标准的前文明研究设施控制中心。时间在这里定格在灾难发生、人员撤离的那一刻。
艾莉的目光快速扫过房间，最终定格在控制台后方——墙壁上一个相对独立的、镶嵌在防爆玻璃后的黑色金属箱体。
箱体表面有一个简单的徽记：被橄榄枝环绕的地球轮廓，下方小字：“全球海洋生态观测网络 - 第七十三号节点”。
“发现核心数据存储单元可能位置。”她走向黑色箱体。箱体侧面有物理锁和能量接口，但锁孔已锈死，能量接口毫无反应。
薇尔娜没有打扰她。她小心走到一张倾倒的控制台前，弯腰捡起脚边一个半开的文件夹。塑料封皮脆化如枯叶，里面的纸张泛黄，字迹模糊但尚可辨认。
她随意翻开一页。
手写的观测记录，字迹工整但透着挥之不去的匆忙：
“……第1479观测日。‘锈蚀潮’前锋已抵达东经XXX，北纬XXX海域。水体金属离子浓度超标标准值3700倍，浮游生物群落在12小时内消亡95%以上。样本分析显示，该现象并非单纯化学污染，伴随有未知的能量场扰动，疑似与‘枯萎纪元’早期地质活动记录中的‘地脉失衡’有关联……”
薇尔娜的心脏猛地一紧。
锈蚀潮。地脉失衡。
这些词像钥匙，打开了她在第七号方舟和琳娜博士资料中见过的碎片信息。它们不再是抽象的概念，而是曾经有人亲眼见证、亲手记录的灾难。
她快速翻动纸张。
“……第1482日。尝试启动‘深蓝卫士’协议，投放纳米修复集群。效果微乎其微。‘锈蚀’现象表现出某种……‘活性’或‘选择性’。它似乎优先侵蚀复杂结构和能量富集点，如同一种针对文明的‘清道夫’……”
清道夫。
薇尔娜的手指微微颤抖。这个在废土上令人闻之色变的怪物名称，竟然出现在前文明的观测记录里，而且是被用来描述一种现象？
“……第1485日。上层命令：放弃主动干预，转为记录与观测。所有非必要人员开始撤离。我们被要求保存数据，等待……‘诺亚’的指令。真是讽刺，名为‘诺亚’的计划，却要我们记录文明的‘洪水’如何吞没一切……”
记录在这里中断。
后面几页是空白的。
薇尔娜感到一阵寒意顺着脊背爬升。她仿佛透过这些冰冷的字句，看到了数百年前——一群科学家坐在这里，绝望地记录着他们的世界被无法理解的力量一点点侵蚀、瓦解。而“诺亚计划”……似乎并非她想象中纯粹的救赎。
“艾莉！”她忍不住出声，声音在寂静房间里显得突兀，“你看看这个！”
艾莉已经成功用某种方式让黑色数据箱的一小块面板亮起了极其暗淡的、断续的蓝光。她转过头，右眼光芒扫过薇尔娜手中的文件。
“数据已获取初步片段，与纸质记录内容存在高度相关性。”艾莉的声音依旧平稳，但薇尔娜能感觉到精神连接中传来一丝数据流涌动的震颤，“正在尝试解码核心存储……需要时间，且存储介质本身可能已受损。”
她走到薇尔娜身边，接过文件夹，快速翻阅后面几页空白，然后放下，目光投向房间另一侧——一扇半开着的、标有“档案室”的小门。
“建议进行补充信息收集。但需保持警惕，此处可能仍有未失效的安保系统或……其他残留。”
薇尔娜点头，深吸一口气，跟着艾莉走向档案室。
档案室内更加凌乱。
金属档案柜大部分被拉开，里面的文件夹散落一地，像被飓风扫过的纸海。撤离时的匆忙在这里凝固成永恒。有些文件被水浸泡过，黏连在一起，字迹彻底无法辨认，像被泪水模糊的遗书。
她们在堆积如山的纸张和破损数据板中艰难翻找。
大部分内容枯燥：日常观测数据、设备维护日志、人员排班表。但偶尔，会有碎片化的信息跃入眼帘，像沉船中漂出的求救瓶：
“……‘深绿回路’项目组请求调用我站‘活性海水样本’数据，申请已驳回。权限不足……”
“……接到匿名警告，提及‘净穹’前身组织‘清洁理事会’可能在利用‘锈蚀’进行非伦理实验。无法验证，已存档……”
“……最后一次与‘中央基因库’方尖碑的常规数据同步失败。联络彻底中断。‘诺亚’各分支节点正在失去联系……”
每一条信息都像一块拼图碎片，边缘锋利，割伤试图拼合它的手指。薇尔娜感到一阵眩晕。信息量太大，太沉重。她只是一个想拯救家人的女孩，却被一步步卷入前文明覆灭的余波与谜团之中。
“发现加密通信记录残留。”艾莉忽然说。
她从一堆碎纸下抽出一张边缘烧焦的硬质卡片。卡片上有特殊纹路，文字她似乎无法直接读取，但右眼光芒在卡片表面快速扫描。“编码方式特殊，疑似与‘守钥人’密钥体系部分同源。正在尝试比对……”
守钥人？
薇尔娜立刻想起琳娜博士留给她的那块黑色晶体。她下意识摸了摸贴身口袋——晶体还在，坚硬而冰冷。
就在艾莉专注于分析卡片，薇尔娜试图整理脑中混乱线索时——
滴。
一声极其轻微、几乎被尘埃吸收的电子提示音，从房间某个角落传来。
不是艾莉发出的声音。
两人同时警觉抬头，望向声音来源——天花板角落，一个半球形的小装置，原本被认为是照明灯或烟雾探测器。此刻，装置中央，一个微小的红色光点，极其缓慢地、如同从漫长沉睡中苏醒般，亮了起来。
紧接着，房间内几盏早已熄灭的应急指示灯，同时闪烁了一下黯淡的红光。
一个冰冷、呆板、仿佛录音回放般的合成女声，断断续续地在房间中响起：
“检测……到……非……标……准……访……客……信……号……”
“数……据……核……心……区……域……安……保……协……议……激……活……”
“清……理……程……序……”
最后三个字落下时，声音陡然变得清晰而急促！
同时，房间两侧墙壁上，几块装饰性金属板突然滑开，露出了后面黑洞洞的、碗口大小的发射孔！孔洞深处，一点危险的红光开始凝聚，像毒蛇睁开的眼睛！
“后退！”
艾莉瞬间反应，一把拉住薇尔娜向档案室门外退去！她的动作迅捷，但显然牵动了尚未完全修复的机体，动作有微不可查的迟滞——零点几秒的延迟，在激光面前足以致命。
咻！咻！
两道灼热的红色激光束从发射孔中射出，几乎是擦着她们的脚后跟射在档案室的门框上，熔出两个焦黑的孔洞，边缘的金属像融化的蜡一样滴落！
攻击没有停止！
更多的发射孔从控制室各处墙壁和天花板浮现！红色的瞄准激光在布满尘埃的空气中交错，编织成一张死亡之网，光斑在地面、墙壁、控制台上快速移动，锁定、追踪！
“是自动化防御系统！”艾莉快速分析，同时将薇尔娜护在身后，右臂抬起——一层淡蓝色的能量屏障瞬间在她身前展开，勉强挡住了又一轮攒射！
砰砰砰！
激光束击中屏障，爆发出刺眼的光芒和震耳欲聋的爆裂声！屏障剧烈波动，表面泛起涟漪状的裂纹，显然无法持久！
“系统判定我们为非法入侵者！必须立刻撤离或使其失效！”
薇尔娜背靠着冰冷的金属墙壁，心脏狂跳得像要冲出胸腔。激光束击中屏障和周围物体的声音如同连续不断的炸雷！灼热的气流扑面而来，飞溅的熔化金属碎屑在空中划出暗红色的轨迹，带着死亡的气息。
如何使其失效？她们对这里的系统一无所知！
就在这危急关头——
薇尔娜的目光无意间瞥见了控制台下方。那里有一个半开的、标有“紧急物理超控”的金属小门，门内是几个颜色鲜红的老式机械扳手和按钮，像某种古老机械的心脏暴露在外。
“那里！艾莉！控制台下面！”她指着那个方向大喊，声音在爆炸声中几乎被淹没。
艾莉瞬间会意。
她维持着摇摇欲坠的能量屏障，同时计算着激光发射的间隙和弹道。数据在她核心中疯狂运算：弹道预测、屏障衰减速率、自身移动轨迹、最佳突破时机……
在下一轮射击的短暂间歇——
艾莉猛地向前扑出！
不是冲向出口，而是扑向控制台！
数道激光束追踪着她的身影射来！艾莉在千钧一发之际翻滚规避，动作精准得像预设程序。激光在她身后的地面上犁出深深的焦痕，熔化金属的气味刺鼻。她冲到控制台前，机械手指精准地探入那个小门，抓住一个标着“主电源 - 强制切断”的红色大扳手——
用尽全力向下一拉！
咔嚓！
一声沉闷的、仿佛什么东西从内部被硬生生扯断的巨响！
刹那间，房间内所有的红光、激光束、以及那个冰冷的合成女声，同时戛然而止！
那些刚刚探出的发射孔瞬间缩回墙壁后，滑板合拢，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有应急指示灯还在极其微弱地、苟延残喘般地闪烁了两下，最终彻底熄灭。
房间重新陷入黑暗。
只剩下她们手中灯具的光芒，以及空气中弥漫的焦糊味和尘埃。寂静，比之前更加死寂，像刚刚发生过一场无声的谋杀。
艾莉缓缓站起身，右眼光芒扫视着恢复平静的房间。“防御系统已强制关闭。主能源线路被物理切断。但备用能源可能仍存在于平台其他部分，建议尽快离开此区域。”
薇尔娜腿一软，几乎瘫坐在地。刚才那短短的十几秒，如同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每一次激光擦过的灼热感还残留在皮肤上，每一次爆炸的震动还回荡在骨骼里。她大口喘着气，像溺水者刚被拖上岸。
“你……你没事吧？”
艾莉检查了一下自身。“轻微能量过载，右臂传动关节轻微磨损，不影响功能。”她走到那个黑色数据箱前，看着已经彻底暗淡的面板，“核心数据存取进程已中断。但已下载部分关键片段，包括‘锈蚀潮’早期观测数据、与‘诺亚’分支节点的部分通信日志、以及……一张加密通信卡的物理扫描数据。”
她弯下腰，从地上捡起那张边缘烧焦的硬质卡片，小心地收好。然后又快速收集了几份散落的、看起来相对完整的纸质文件，动作利落得像在战场上回收战友的遗物。
“信息获取已达到当前条件下的极限。”她说，“建议立即返回‘凿痕号’。此处的动静可能已引起外部注意，或激活了其他休眠系统。”
薇尔娜用力点头。
她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布满尘埃与死亡陷阱的前文明遗迹。控制台上的按钮还维持着数百年前人们按下时的角度，椅子还保持着被人匆忙推开时的姿态。这里的一切都是凝固的历史，而她刚刚差点成为这历史中又一具无人知晓的尸骸。
她们带着零星但沉重的真相碎片，匆匆离开了主控分析室。
当她们的身影消失在通道尽头，重新没入观测站深处的黑暗时——
那个被强行切断电源的控制台上，一块极其隐蔽的、伪装成普通面板的微型屏幕，忽然极其微弱地闪动了一下。
屏幕像濒死者最后的眨眼，滚动过一行行乱码般的数据，最后定格在几个模糊的字符上：
“访客ID：未识别。”
“密钥特征：部分匹配- ‘晨曦’。”
“数据擦除程序：已中断。”
“上传指令：发送至……信号丢失……”
屏幕挣扎着闪烁了几下，像努力想说出遗言却发不出声音的喉咙。
最终，彻底黯淡。
与这个被遗忘的观测站一起，沉入永恒的沉默。
而带走的秘密与疑问，将在锈海之上，继续她们的航程。她们像拾荒者，在文明的废墟中捡拾着无法拼合完整的碎片，每一片都锋利，每一片都沉重。
走廊的黑暗吞没了她们。只有脚步声和呼吸声，在金属墙壁间孤独地回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