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艾莉和薇尔娜带着文件和那张边缘烧焦的卡片回到“凿痕号”时,江泠蘭已经守在舱门边。
她的身影在昏暗船灯下如同一尊绷紧的大理石雕像,断刃半出鞘,刀锋在光线下凝着一层不化的薄霜。
尽管脸色白得近乎透明,但她站得笔直,连依靠舱壁的动作都没有——仿佛任何松懈都会让伤口彻底崩裂。
“有动静。”江泠蘭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金属摩擦般的质感,“不是你们的方向。那边——”她示意观测站更深处那片纯粹的黑暗,“有敲击声。持续约一分钟,停了。距离无法判断,但很近。”
“凿船匠”从驾驶舱探出头,焊接头盔转向她们。“找到了什么?”
薇尔娜将文件递过去,语速很快:“前文明的海洋观测站,记录‘锈蚀潮’初期数据。提到了‘诺亚计划’、‘清道夫’、‘地脉失衡’……还有自动防御系统,被我们强行关闭了。”她看了一眼艾莉,后者补充:“下载部分数据片段,回收一张加密通信卡片。观测站内部可能仍有其他休眠系统或残留实体。”
“凿船匠”迅速翻阅文件,焊接头盔下的呼吸声明显粗重起来。“‘清道夫’是锈蚀的衍生物?他妈的……”他低声咒骂,像吐出一口带锈的血,“原来那些东西是这么来的……”
他将文件和卡片小心收进防水金属筒。“先离开。不管里面还有什么,都不可能是朋友。”
转向江泠蘭:“敲击声特点?”
“金属撞击金属。固定节奏。三短,一长,重复两次。”江泠蘭回忆,眼睫在苍白皮肤上投下阴影,“不像自然结构变形。更像……信号。或陷阱。”
“凿船匠”沉默几秒。“先不管。艾莉,船况?”
“船体稳定,能量充足,外部未见异常。”艾莉回答,“但建议尽快驶离。观测站防御系统启动可能释放了能量特征,或吸引了未知存在的注意。”
“走。”“凿船匠”不再犹豫,返回驾驶位启动引擎。
低沉的嗡鸣再次在密闭空间响起,但这一次,声音里绷着一根看不见的弦。
“凿痕号”缓缓调转船头,对准来时的破口。探照灯光束切开黑暗,照亮外面翻涌的、被暴风雨搅得更浑浊的海水。雨已停,但风浪依旧,铅灰色的天空低垂,像浸透了脏水的帆布。
就在船首即将探出破口,重新投入外部水域的刹那——
咚。咚。咚。
敲击声再次响起!
这一次,更清晰,更迫近!仿佛就在隔壁舱壁,甚至更近!三短,一长,带着冰冷的、执拗的规律性。
紧接着,敲击声源头的方向传来刺耳的金属扭曲声——像巨型舱门被强行掰开,又像某种生物的骨骼在缓慢伸展。
“全速!冲出去!”“凿船匠”嘶吼,将动力杆猛地推到底!
“凿痕号”的引擎爆发出怒吼,船体如同被鞭打的野兽向前猛窜!船首冲出破口,但中段刮蹭到边缘锋利的金属,发出令人牙酸的刮擦和变形声!
“左侧船壳受损!不影响航行!”“凿船匠”快速判断,同时猛打方向舵,试图让船体完全脱离!
就在船尾即将脱出的瞬间——
一道粗大的、黏腻的、闪烁着暗沉金属光泽的肢体,从破口旁的阴影中猛地探出!
它不像纯粹的生物触须,更像某种金属与血肉强行融合的畸变物。表面覆盖着厚厚的、仿佛锈蚀凝结而成的甲壳,甲壳缝隙间渗出暗绿色的、带着金属光泽的粘液。肢体的末端不是手掌或吸盘,而是几根锋利如凿子的骨刺,闪着不祥的寒光。
它如同捕食的巨蟒,狠狠卷向“凿痕号”的船尾!
“小心后面!”薇尔娜尖叫。
江泠蘭动了。
尽管伤口剧痛,她的身影依然快如鬼魅,出现在船尾。断刃带着凛冽寒光斩向卷来的肢体!
锵——!
金属交击的爆响,火星四溅!
断刃斩在甲壳上,竟然只留下一道深痕!那锈蚀甲壳的硬度超乎想象!
肢体受击一滞,随即以更凶猛的力量反向缠绕,试图将船尾拖回破口!同时,破口深处,更多暗影蠕动,幽绿的光芒在黑暗中亮起——不是一对,是数对!
“大型锈蚀畸变体!被能量唤醒的!”“凿船匠”吼道,操控船体剧烈摆动,“江泠蘭!别硬拼!冻它关节!”
江泠蘭眼中寒光一闪。
她不再试图斩断甲壳,而是将断刃猛地刺入肢体与船体栏杆绞缠的缝隙,左手虚握——
极寒气息顺着刀刃疯狂涌入!
咔咔咔——!
肢体被刺入部位周围的甲壳和内部组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结出厚厚的、灰白色冰霜!冰寒不仅冻结血肉,更让锈蚀的金属结构变得脆硬如玻璃!
肢体的动作顿时僵硬、迟缓!
“就是现在!全功率!冲!”“凿船匠”抓住转瞬即逝的间隙,引擎功率推到极限!
“凿痕号”的推进器疯狂搅动水流,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推力!船身猛地向前一挣!
咔嚓——!!!
令人头皮发麻的碎裂声。
那被冻结的肢体关节处,硬生生被船体的巨大拉力扯断了一大截!断裂的残肢无力垂落,掉入海中,溅起暗绿色的水花。
主体则带着喷溅的、散发刺鼻金属腥味的粘稠液体,急速缩回破口深处的黑暗里,发出一声痛苦而愤怒的、仿佛金属撕裂般的嘶鸣!
“凿痕号”终于完全脱离观测站,如同离弦之箭冲入外部汹涌的海浪!
暴风雨后的海面依旧狂躁。
灰黑色的巨浪如同移动的山峦,将船体反复抛起、砸下。船身在风浪中呻吟,左侧受损船壳处传来海水渗入的细微嘶嘶声,像毒蛇的低语。
但无人顾及这些。所有人惊魂未定地望向身后。
沉没的观测站平台在起伏的海浪中时隐时现。破口处一片黑暗,幽绿光芒已消失。只有海浪不断拍打锈蚀的金属外墙,发出空洞而巨大的回响,像巨兽被打扰睡眠后不满的鼾声。
它再次沉睡了?还是那畸变体仍在黑暗中觊觎?
“全速前进!离开这片水域!”“凿船匠”的声音透过传声筒,盖过风浪咆哮。“艾莉,监控损伤和漏水!江泠蘭,回舱内!你的伤口!”
江泠蘭没有逞强。
她踉跄着退回船舱,靠在墙壁上剧烈喘息,冷汗浸湿额发,刚才强行爆发异能的动作显然让肋下伤口承受了巨大压力。
绷带处,暗红色血迹正缓慢渗出,像在白色织物上绽放的毒蕈。
薇尔娜立刻上前扶住她,让她慢慢坐下。艾莉快速走来,启动医疗扫描。
“伤口部分撕裂,出血量可控,但需重新处理并注射凝血剂。”艾莉冷静判断,已从医疗箱取出药品和器械。
船舱在风浪中剧烈颠簸。物品滑动、碰撞声不绝于耳。薇尔娜一边努力稳住身体,一边协助艾莉按住江泠蘭。
江泠蘭咬着牙,忍受消毒和重新缝合的剧痛,一声不吭,只有紧握的拳头和额角的青筋暴露了痛苦。
“凿船匠”则全力操控船只,与风浪搏斗,同时警惕后方和四周海面。目光不断扫过雷达屏幕和手绘海图标记。
“坚持住!再往前十几公里,有片背风的礁石区,可以在那里躲风浪、修船壳!”“凿船匠”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
航程在狂暴的海浪和极度的紧张中持续。
每个人都各司其职,与风浪、伤痛和潜在的危险抗衡。时间失去了意义,只有无尽的颠簸和发动机嘶鸣。
不知过了多久,风浪似乎小了一些。
前方的海平线上,出现了一片犬牙交错的黑色礁石轮廓,像巨兽露出海面的嶙峋脊骨。
“就是那里!准备靠过去!”“凿船匠”精神一振,谨慎调整航向,寻找可供“凿痕号”栖身的缝隙。
这是一片由无数黑色火山岩礁石组成的区域,礁石间形成了许多相对平静的、如同小湖泊般的水湾。“凿船匠”凭借高超技术,将“凿痕号”缓缓驶入其中一个最深、最隐蔽的水湾,将船体紧贴在一块巨大礁石的背风面。
当引擎终于关闭,船只被缆绳固定在礁石上时——
世界仿佛瞬间安静。
只有微风拂过礁石孔洞发出的呜咽,以及远处海浪拍打外围礁石的沉闷轰响,像遥远战场的余音。
所有人都瘫软下来。
极度的紧张和体力透支让薇尔娜几乎虚脱。江泠蘭在艾莉处理完伤口后,已靠着舱壁沉沉睡去,呼吸沉重如拉扯风箱。艾莉则安静检查船体各处,评估损伤。
“凿船匠”走出驾驶舱,摘下焊接头盔。
这是薇尔娜第一次看到他的部分面容:一张饱经风霜、布满深刻皱纹和旧伤疤的中年男人的脸,下巴上是杂乱的花白胡茬。眼神锐利而疲惫,此刻正望着观测站的方向,眉头紧锁。
“你们带回来的东西,”他缓缓开口,声音没有了变声器的修饰,沙哑而低沉,像砂纸摩擦锈铁,“证实了一些我很久以前的猜测。”
他顿了顿,像在选择词句。
“‘锈蚀’……不单纯是灾难。它更像是一种被……‘设计’过,或者被‘利用’过的现象。‘清道夫’是它的爪牙。而‘诺亚’……”
他冷笑一声,没有说下去。但那声冷笑里的讽刺与寒意,比任何言语都更刺骨。
薇尔娜抱着膝盖,坐在潮湿的甲板上。
她看着江泠蘭苍白的睡颜,看着艾莉安静工作的身影,又看向“凿船匠”那复杂的表情。
观测站中的文字,冰冷的防御系统,可怕的畸变体,狂暴的大海……一切的一切,都像那个古老文明的回响,锈潮的回响,不断拍打着她们这艘小小的孤舟。
她们在追寻一个关于“修复”与“新生”的答案。
但这个世界给予她们的,似乎更多是“侵蚀”与“毁灭”的谜题。
“我们……还要继续找‘中央基因库’吗?”薇尔娜轻声问,不知是在问“凿船匠”,还是在问自己。
“凿船匠”转过头,看着她。
那双锐利的眼睛里,映着礁石间阴郁的天光,像两口深不见底的井。
“丫头,路走到这里,已经由不得我们回头了。”他的声音沙哑而肯定,像在陈述一个物理定律,“净穹在追,锈海想吞,那些秘密……也缠上来了。现在停下,就是等死。往前走,至少……死得明白点。”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薇尔娜怀中——那枚在颠簸中依旧被她下意识护着的、属于琳娜博士的吊坠。
“而且,你身上带着的东西,还有那个铁疙瘩……你们本身就是答案的一部分。逃不掉的。”
薇尔娜默然。
她摸了**口,隔着衣物,能感受到那温润的“种子”和冰冷的吊坠。
是的,逃不掉的。
从她继承“晨曦”的那一刻起,从她发誓要修复艾莉的那一刻起,这条路就已经铺在了脚下。无论前方是真相,还是更深的黑暗。
她看向沉睡的江泠蘭,看向守护着她的艾莉。
至少,她不是一个人。
风,掠过礁石,发出空洞的呼啸,如同锈潮永恒的、冰冷的回响。
而她们的船,在回响中暂歇,等待着下一个黎明,和下一段航程。
远处的海面上,观测站沉没的方向,最后一点天光正被黑暗彻底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