礁石间的夜晚是一种被层层过滤的寂静。
外围海浪拍打礁群的轰鸣被嶙峋的岩石拆解、吸收、再吐出时，已变成遥远而低沉的背景音，像巨兽在睡梦中不安的呼吸。
而湾内，只有水波轻舔船壳的细微声响，和风穿过岩穴时发出的呜咽——那声音空洞、绵长，像某种古老乐器在无人聆听处独自奏响。
空气清冽到刺鼻，饱含着海腥、岩石的土腥，以及某种深海中带上来的、难以言喻的矿物质气息。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冰冷的液体。
江泠蘭在药物作用下沉沉睡去。呼吸虽仍沉重，却比之前平稳许多，像风暴后逐渐收敛的海浪。
艾莉守在她身边，右眼光芒调到最暗的待机模式，如同一盏不会熄灭的长明灯。
光芒柔和地脉动，同步于江泠蘭心跳的节奏。她分出一部分运算力，悄然修复自身机体在先前战斗中积累的细微损伤——轴承的微小错位、能量回路的轻微过载、外壳裂纹边缘的应力集中。修复过程静默无声，像船壳上的藤壶在缓慢生长。
薇尔娜毫无睡意。
她裹着毯子，坐在靠近船舷的地方，望着礁石缝隙外那片被切割成碎片的夜空。暴风雨彻底过去，云层散开，像舞台拉开厚重的帷幕。
天穹呈现出一种浑浊的深紫色，几颗星星艰难地穿透废土大气，闪烁着稀疏却异常锐利的光芒。
它们看起来那么遥远，那么冷漠，像是钉在黑色天鹅绒上的钻石碎片。
她怀里抱着那个从观测站带回的防水金属筒。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表面——冰冷、光滑、带着细微的加工纹路。筒身因低温而凝结了一层薄薄的水珠，摸上去湿漉漉的。
观测站中的文字在脑海里自动回放，每一个词都像烧红的烙铁：
锈蚀潮。
诺亚计划。
清道夫。
地脉失衡。
自动防御系统启动时那刺眼的红光、瞄准激光在空气中编织的死亡网格、锈蚀畸变体那黏腻冰冷的触感与金属腥臭……所有感官记忆叠加在一起，形成一种挥之不去的、沉甸甸的恶心感。
她只是个想找到家的少女。为什么会被抛进这些古老、庞大、散发着腐锈味的秘密漩涡中心？
但“凿船匠”说得对。她们已无路可退。
净穹的追捕网、锈海本身的凶险、那些被她们无意中触动的、来自过去的回响……像无数只看不见的手，从四面八方推着她们，只能向前。
轻微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沉稳、沉重，压得甲板微微呻吟。
薇尔娜没有回头。她知道是谁。
“凿船匠”在她旁边坐下，庞大的身躯让船体倾斜了一个不易察觉的角度。
他没有戴头盔，那张饱经风霜的脸暴露在微弱的星光下，皱纹如刀刻般深邃，旧伤疤在阴影中更显狰狞。下巴上的花白胡茬杂乱如枯草。
他手里拿着一个扁平的金属酒壶，拔开塞子时发出清脆的“啵”声。仰头灌下一口，辛辣的气息瞬间弥散，与海风湿冷的味道格格不入。
“睡不着？”他的声音比之前更沙哑了些，像砂纸磨过锈铁。
薇尔娜点头，目光依旧投向星空。“……在想观测站里的事。”
“凿船匠”沉默片刻，又喝了一口酒。吞咽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那些东西……不是你现在该全部承担的。”他顿了顿，酒壶在手中轻轻转动，“但既然撞上了，知道总比蒙在鼓里好。蒙眼走夜路，死得更快。”
他抬头，也望向星空，眼神悠远。
“‘诺亚计划’……听起来像救世主的名号。但在最后那段时间，很多节点都失控了。或者更准确地说——有了自己的想法。”他的语气平淡，却透着刻骨的讽刺，“‘晨曦’是温和派，想调和，想修复，想从灰烬里扒拉出还能发芽的种子。但有些分支……更激进。或者更绝望。”
他的目光落在黑暗的海面上，仿佛能穿透海水，看到沉没在深处的无数残骸。
“‘清洁理事会’，后来演变成净穹的那帮人……他们可能觉得，与其费力修复一个从根子上烂透了的旧世界，不如彻底‘净化’一遍，然后按照他们精心绘制的蓝图，重建一个‘纯净’的新世界。”
他转过头，看着薇尔娜，星光在他眼底映出两点冰冷的寒芒。
“锈蚀……这种像专门针对复杂文明造物的‘清道夫’现象，说不定正合他们某些人的心意。一场天然的‘净化’。”
这个推测让薇尔娜脊背发凉。“他们……主动引发了锈蚀？”
“凿船匠”短促地笑了一声，笑声里没有任何温度。“谁知道呢？也许是他们引发了什么，也许是他们利用了某种自然——或者非自然——的灾难。历史早就被埋了，埋得比最深的海沟还深。活下来的人各自编故事，把自己编成英雄，把别人编成恶魔。”
他仰头，将壶中最后一点酒液倒入口中，喉结滚动。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们现在掌控着局面。废土上大部分还能运转的秩序、技术、资源，都在他们手里。而对我们这些‘旧世界的遗民’，或者像你这样‘计划外的变量’……”他目光扫过薇尔娜怀中的金属筒，扫过她胸口衣料下隐约的吊坠轮廓，“他们绝对不会手软。清除，或者控制。没有第三条路。”
薇尔娜抱紧了金属筒。冰凉的触感透过衣物传到皮肤上。
筹码。她们的存在本身就是筹码。这种感觉令人窒息，像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
“那你呢？”她忽然问，转向“凿船匠”，目光直视他被星光勾勒的侧脸，“你为什么帮我们？真的只是对技术感兴趣？或者……你也在找什么？”
“凿船匠”没有立刻回答。
他望着星空，良久，才缓缓呼出一口气，白雾在清冷空气中迅速消散。
“每个人在废土上都有自己的债要还，有自己的路要走。”他的声音低得像自言自语，“我帮你们，是因为这艘船需要那些零件，才能继续航行。也因为……艾莉身上的技术，让我看到了一些有趣的可能性。古老，但尚未完全过时。”
他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空酒壶冰凉的表面。
“至于别的……”他摇摇头，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几乎挡住了那片狭小的星空，“时候到了，你自然会知道。现在，知道得太多对你没好处。好奇心在废土上，往往是第一个死掉的。”
又是这种模糊的、将人拒之门外的回答。薇尔娜知道追问不出什么。她重新将目光投向夜空。
在东方天际，靠近海平线的位置，有一颗星星似乎格外明亮。它不像其他星星那样闪烁不定，而是持续散发着稳定的、银白色的冷光，像一枚钉在天穹上的图钉。
“那颗星……好亮。”她无意识地喃喃。
“凿船匠”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眯起了眼睛。星光在他眼底反射出锐利的光点。
“那不是星星。”他的声音冷了下来，像瞬间结冰的湖水，“是‘信标’。”
“信标？”
“净穹在东部主要航线和中转站上空部署的同步轨道导航信标。为他们的舰船、飞行器、甚至可能的地面部队提供精确引导和区域监控。”他指向那颗“星”的方向，“那颗对应的……应该是‘铁砧’前进基地，或者更东边的‘熔炉’据点。净穹在锈海东岸最大的几个巢穴之一。”
他收回手，语气凝重。
“它的光芒能照到这么远，被我们在这里肉眼看见……说明那片区域的净穹活动非常密集，能量输出极高。对我们来说，那不是指引方向的晨星——”
他的声音压到最低，几乎被风声吞没：
“——那是悬在头顶的警灯。是绞索。”
薇尔娜的心沉了下去，像坠入冰海。
连仰望星空，看到的都是敌人的标记。这个世界，似乎真的没有给她们留下任何纯粹的、不被污染的空间。
“我们距离那里……多远？”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发干。
“直线距离不好说。中间隔着大片被称为‘沸涌海沟’的危险海域，还有至少三个已知的大型废墟群，都是旧时代的城市残骸，现在是变异生物和掠夺者的乐园。”“凿船匠”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肩膀，骨骼发出轻微的咔哒声，“但如果他们的搜索网继续向东扩展，以那种信标的覆盖半径……我们迟早会进入它的监控边缘。那时候，躲藏会变得像在聚光灯下找阴影一样困难。”
他转过身，准备离开，却又停住，回头看了一眼沉睡的江泠蘭和静立的艾莉。
“所以，不能在这里待太久。天亮后，等江泠蘭的情况再稳定些，我们就得拔锚。往东北走，尝试进入‘锈海迷雾带’。”
“‘锈海迷雾带’？”
“一片常年被浓厚海雾笼罩的区域。那雾不单纯是水汽，混杂着锈蚀微粒和某种地脉能量泄露，能干扰大部分电子探测和远程通讯，连信标信号到了那里都会变得模糊、扭曲。”“凿船匠”解释，“是我们的机会。但也更危险——能见度极低，水下情况不明，而且雾里据说藏着些……不喜欢光的东西。”
他最后看了薇尔娜一眼。
“抓紧时间休息吧，丫头。接下来很长一段路，可能连这样相对安稳的夜晚都不会有了。在废土上，安稳是奢侈品，而我们已经赊账太多了。”
说完，他转身，沉重的脚步声消失在驾驶舱方向的阴影里。焊接头盔被重新戴上的细微摩擦声隐约传来。
薇尔娜独自坐在星空下。
那颗“信标”在东方天际冷冷地闪烁着，银白色的光芒稳定得令人心寒。它像一只永不闭合的眼睛，冷漠地俯瞰着这片被遗弃的海洋，以及海洋上所有试图隐藏的蝼蚁。
但她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船舱内。
艾莉静立的身影在昏暗中轮廓分明，右眼光芒柔和脉动，像黑暗中唯一温暖的心跳。
江泠蘭沉睡的侧脸在微光下显得异常宁静，仿佛暂时卸下了所有重负。只是那紧蹙的眉头和略显急促的呼吸，暴露了身体仍在与伤痛抗争。
一个是为守护她而伤痕累累的机其实。
一个是因守护她而默默承担一切的战士。
还有那个谜团重重、但至少此刻并肩的“凿船匠”。
是的，这个世界布满暗礁，天空悬挂着敌人的信标，海水深处蛰伏着无法理解的恐怖。
但她的船上，还有需要守护的家人，还有未曾熄灭的微光。
她轻轻打开怀里的金属筒。借着稀薄的星光，再次看向那些泛黄的纸张。
上面的字迹模糊，却以一种不容置疑的清晰，记录着一个文明面对自身缓慢溶解时的挣扎、困惑与绝望的记录。
琳娜博士将“种子”托付给她，是否也期待着，有后来者能在废墟之中，重新读出这些被刻意遗忘的警示与……或许残存的一丝希望？
她不知道答案。
但她知道，自己必须带着这些沉重的碎片，带着身边这些伤痕累累的同伴，继续航行下去。
直到找到那个或许存在的“方尖碑”，找到“中央基因库”，找到琳娜博士未能亲见的答案。
或者……直到航程的尽头。
夜风渐凉，带着深海刺骨的寒意。
薇尔娜将毯子裹得更紧，最后看了一眼那颗冰冷的“晨星”。然后闭上眼睛，强迫自己放松紧绷的神经，进入睡眠。
几小时后，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礁石湾内响起了引擎预热的声音——低沉、克制，但不容错辨。
短暂的休憩结束了。
下一段航程，指向东北方的浓雾，与更深不可测的未知。
而天空中的信标，依旧冷冷地注视着她们，如同注视即将落入蛛网的飞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