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雾之始

作者:水狐狗 更新时间:2025/12/22 22:07:17 字数:5658

黎明前的黑暗浓稠如尚未凝固的沥青。东方天际那一抹不祥的“信标”冷光,是唯一刺破墨色的存在,为礁石群嶙峋的剪影镀上冰冷的银边。

“凿痕号”的引擎在“凿船匠”的操控下,以最低功率启动,声音被礁石和海水贪婪地吞噬,只留下压抑如巨兽喉间闷响的震颤。

薇尔娜协助艾莉,将仍在沉睡但呼吸已趋平稳的江泠蘭小心固定。用缓冲垫和毯子在船舱角落筑起一个临时的避风港。

江泠蘭的眉头即使在深度睡眠中也不曾完全舒展,像有看不见的刀锋悬在梦境的边缘,但至少,她赢得了这几小时宝贵的、不被疼痛完全支配的时间。

“所有物品已固定,船体损伤区域临时密封完成,能量储备充足,传感器状态良好。”艾莉的汇报简洁如手术刀划过空气,在昏暗船舱里留下清晰的轨迹。她的存在本身就像一枚精确的锚,将摇晃的现实暂时钉住。

“凿船匠”点点头,焊接头盔转向薇尔娜:“你呢?撑得住?”

薇尔娜深吸一口气。空气清冽到刺痛鼻腔,混合着海水的咸涩和昨夜残留的、若有若无的金属腥气。

身体的疲惫像深嵌骨髓的锈,手臂和后背的擦伤在每一次动作时都发出无声的抗议。

但精神却异常清醒,甚至有些过度紧绷——观测站的冲击像一剂强效的兴奋剂,让所有感官都处于一种微妙的、拉紧弓弦的状态。

她摸了摸贴身存放的“种子”吊坠和金属筒,那份重量既是负担,也是某种畸变的支撑。

“那就出发。”“凿船匠”不再多言,推动操纵杆。

“凿痕号”如同一条习惯了黑暗的深海鱼类,悄无声息地滑离了栖身的礁石湾。

船尾推进器搅动的微弱尾流迅速被涌动的海水抚平,像从未存在过。它重新投入开阔而黑暗的海面,像一滴墨融入更浓的墨汁。

航向东北。

最初的航程在绝对的寂静和警觉中进行。天空的色盘从墨黑缓慢转向深蓝,再被无形的手涂抹上灰白。

那颗“信标”的光芒在渐亮的天光中逐渐黯淡,褪去刺目的银白,染上晨空冷漠的淡青。

但所有人都知道,它依旧悬挂在那里,像一只永不闭合的、属于净穹的冰冷复眼。

海面相对平静,只有舒缓的长浪推着船体微微起伏,像巨兽沉睡时的胸膛。雾气开始出现。

起初只是海面上升腾的淡淡水汽,如少女呵出的白气。

但随着他们不断向东北航行,雾气越来越浓,颜色也发生了诡异的变化——从纯净的白色,逐渐染上了一层难以形容的淡黄,像被陈年的铁锈和灰尘浸染过的纱布,又像某种疾病肺部渗出的液体。

“进入‘迷雾带’外围了。”“凿船匠”的声音透过传声筒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被强行压制的凝重,“能见度会持续下降。注意声呐和传感器。这雾不寻常——含有金属微粒和微弱能量辐射。对电子设备,对人体,都不友好。尽量缩短暴露。”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艾莉报告道:“外部传感器灵敏度下降约15%,光学设备成像清晰度衰减30%。空气过滤系统检测到悬浮微粒浓度升高,粒径小于5微米,建议立即启用二级过滤模式。”

薇尔娜感到皮肤传来微微的刺痒感,像有无数看不见的细针在轻轻扎刺。

喉咙也有些发干,吞咽时能感觉到某种粗糙的异物感。

她立刻按照艾莉的提示,调整了一下面罩的过滤等级,机械的嗡鸣声在耳边细微响起。

雾气越来越浓。

很快,能见度降到了不足五十米。

船首的探照灯光束在浓雾中形成一道有形的、乳黄色的光柱,却无法穿透太远,只能照亮前方翻涌的、如同有生命般缓缓蠕动的雾墙。

光束的边缘被雾气吞噬、模糊,像在水中溶解的糖。世界被压缩到了光柱所及的范围,上下左右都是无边无际、缓缓流动的、令人窒息的黄白色混沌。连海浪的声音都变得沉闷而遥远,像隔着一堵厚厚的棉絮墙。

这是一种令人极度不安的航行。视觉被剥夺了大半,方向感在浓雾中迅速瓦解、流失。

耳边只剩下引擎低沉的、永不停歇的嗡鸣,以及船体破开浓雾时发出的、如同在沙地上拖行的沙沙声。

时间感也被浓雾扭曲、拉长,每一分钟都像被浸泡在粘稠的糖浆里,缓慢得令人心焦。

“凿船匠”几乎将全部注意力都焊在了声呐屏幕和老旧的惯性导航仪上。

他的手掌稳如磐石地放在舵轮上,根据屏幕上微小回波的变化和导航仪指针的每一次颤动,不断进行着几乎无法用肉眼察觉的微调。

艾莉则化身为纯粹的数据处理中枢,协助过滤掉雾气和海水中无数悬浮物造成的干扰回波,从噪声的海洋里打捞出可能有用的信号。

江泠蘭在航行了约两小时后醒来。

她没有立刻起身,而是先静静地躺在那里,用全部感官感知周围环境——船体摇晃的节奏、引擎声音的细微变化、空气中能量的流动、肋下伤口的钝痛与绷带的束缚感。

然后,她才缓缓坐起,动作控制得极其精准,避免任何不必要的牵拉。

脸色依旧苍白如冬日初雪,但那双冰蓝色的眼眸已经恢复了往日的锐利,像磨过的刀锋。

“情况?”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像砂纸摩擦木头。

“进入‘锈海迷雾带’约一小时,航向稳定,未发现追踪或威胁迹象。能见度极低,当前依赖仪器导航。”艾莉快速概括,声音平稳无波。

江泠蘭点了点头,忍着肋下传来的一阵尖锐刺痛,移动到船舷边。她向外望去,浓雾遮蔽了一切,只有探照灯的光束在眼前翻滚,像被困在玻璃罐里的狂怒光虫。她闭上眼睛,侧耳倾听。

不是用耳朵,是用某种更细微的感知——水流撞击物体的回响、水下障碍物对声波的扭曲、远处可能存在的空洞或通道引起的共振差异。她的眉头微微蹙起,全神贯注。

几秒钟后,她睁开眼睛,指向左前方:“那边。水声相对连贯,障碍物回声稀疏一些。可能有通道。”

“凿船匠”没有犹豫。他立刻调整航向,舵轮在他手中转动了一个精确的角度。

“凿痕号”如同顺从的猎犬,缓缓朝着江泠蘭指示的方向驶去。船速降到近乎爬行,引擎的声音压抑到极限。

探照灯光束仔细地、一寸寸地扫描着前方水面,像盲人的手杖在试探前路。声呐回波图在屏幕上不断刷新,勾勒出水下世界的模糊轮廓。

他们果然找到了一条相对宽敞的“水道”。两侧是密密麻麻的、从水下伸出的金属杆和混凝土桩基,顶端锈蚀成狰狞扭曲的形状,像无数溺水者挣扎伸出的、已经钙化的手臂。

有些地方,巨大的废弃网箱框架半浮半沉,上面挂满了暗色的海藻和藤壶,如同水下巨蛛编织的、等待猎物的腐朽巢穴。腐烂的绳索如海草般飘荡。

“凿痕号”小心翼翼地在这些死亡的肢体之间穿行。浓雾让距离判断变得极其困难,视错觉无处不在。

好几次,那些锈蚀的尖刺仿佛下一秒就要刺穿船壳,却又在最后关头被险险避开。

“凿船匠”的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焊接头盔下的呼吸声变得清晰可闻,每一次吸气都像在吞咽滚烫的沙砾。

就在他们即将穿过这片水下坟场,前方水道似乎变得开阔一些,压抑感稍减时——

异变再生!

不是来自水下,也不是来自迷雾。

是来自他们左侧,那片密集障碍物的最深处!

一声尖锐、凄厉、仿佛金属被蛮力撕裂、又混杂着某种生物濒死时痛苦嘶鸣的怪响,毫无征兆地爆发!

声音穿透浓雾,像一根烧红的铁钎直刺耳膜!

紧接着,那片水域的海水剧烈翻腾起来!浑浊的浪花高高溅起,一个巨大的、模糊的、仿佛由无数锈蚀金属、增生有机质、纠缠的缆绳和不明废弃物胡乱堆积、黏合而成的黑影,猛地从水下隆起!

它撞开了几根碍事的金属桩,发出令人牙酸的断裂声。庞大的身躯带起浑浊的浪涛,朝着“凿痕号”的方向扑来!

它没有固定的形态,更像是一团活着的、散发着浓烈恶臭和刺鼻锈蚀气息的“垃圾聚合体”。

表面布满蜂窝般的空洞和扭曲的、如同触手般胡乱挥舞的金属条。数个幽绿色的光点在它“身体”各处明灭闪烁,像地狱里漂浮的鬼火,透着不祥与混乱。

“是大型锈蚀聚合体!被惊动了!”“凿船匠”吼道,声音因紧张而撕裂,“全速!冲过去!别被它缠上!缠上就完了!”

“凿痕号”的引擎爆发出全力的嘶吼,船体猛地向前一窜!但前方的水道并不完全通畅,仍有零星的障碍物如同埋伏的暗礁!

那团“垃圾聚合体”的速度竟然不慢!它不像生物那样游动,而是如同泥石流般在水面滑动、翻滚,数条由锈蚀金属和增生组织构成的粗壮触手如同巨型鞭子般抽出,带着破空之声,狠狠抽向“凿痕号”的船尾!

江泠蘭动了!

她没有离开船舷,甚至没有移动脚步。她反手将断刃猛地插入脚下的甲板,刀身直没至柄,以此固定住自己的身体。同时左手虚握成拳,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异能毫无保留地全力催动!

前方的海面,以她左手所指之处为起点,瞬间凝结!

不是薄冰,而是一层厚厚的、倾斜角度刁钻的冰面,如同突然升起的、半透明的堤坝,正好挡在抽来的数条金属触手之前!

砰!砰!砰!

触手重重砸在冰面上!巨大的冲击力让冰层瞬间炸裂,冰晶四溅,在探照灯光下如同炸开的钻石尘!

但冰层成功减缓了触手的势头,改变了它们致命的抽击角度!两条最粗的触手擦着船尾掠过,只在强化船壳上留下了几道令人心悸的深长刮痕,发出金属扭曲的尖啸!

第三条则被崩飞的、坚硬的冰块干扰,抽了个空,狠狠砸在旁边一截混凝土桩上,将其拦腰击断!

“干得好!”“凿船匠”大吼,声音里带着劫后余生的震颤。同时他猛打方向舵,船体一个近乎失控的急转,险之又险地避开了前方一根从浓雾中突然出现的、斜刺出来的粗大锈蚀管道!管道边缘刮过船体左侧,发出刺耳的摩擦声,火星迸射!

那聚合体一击不中,发出更加愤怒、更加混乱的嘶鸣,那声音像一百个生锈的齿轮在同时逆向转动!

它整个“身体”似乎都要从水中站起,更多的金属条、缆绳、增生肉块和不明废弃物从它体内疯狂涌出,如同张开了一张巨大而破烂的、散发着死亡气息的网,遮天蔽日地朝着“凿痕号”兜头罩下!

要将这胆敢闯入它领地的渺小船隻彻底吞噬、同化!

就在这千钧一发,船体几乎要被那阴影完全笼罩的刹那——

艾莉的右眼光芒骤然变得炽亮!

她没有离开江泠蘭身边,但她的机械手指以肉眼几乎无法捕捉的速度,在胸前一个极其隐蔽、与机体同色的面板上快速操作了几下。指法精准、冷静,如同演奏某种致命乐章的起手式。

嗡——!

一股无形的、高频的震动波,以艾莉为中心猛地扩散开来!

那不是攻击性的能量爆炸,而是一种极其特殊的、针对精密机械结构和特定能量回路的强效干扰脉冲。脉冲的频率在瞬间攀升至某个临界点,形成一道看不见的、横扫一切的涟漪。

这股脉冲扫过那团锈蚀聚合体的瞬间——

聚合体身上那些幽绿色的、如同眼睛般明灭的光点,如同被无形的手同时掐灭的蜡烛,骤然全部熄灭!

它那狂暴的、即将完成合围的动作猛地一僵!整个“身体”仿佛瞬间失去了某种核心的协调力量,内部传出一连串混乱的、如同短路般的噼啪爆响!

开始不规律地扭曲、抽搐,表面许多挥舞的金属条如同断了线的木偶,无力地垂下或开始毫无章法地胡乱挥舞!

它发出的嘶鸣也变成了混乱的、断断续续的、如同坏掉收音机般的刺耳杂音!

“它的内部有残留的‘深绿回路’协议节点或能量核心!干扰生效!持续时间有限!快走!”艾莉急促地说道,声音里罕见地带上了一丝紧绷和……某种类似疲惫的虚弱。

释放这种强效、高度特异性的脉冲,显然对她自身尚未完全恢复的能量系统和逻辑核心也是不小的负担。右眼光芒的亮度明显黯淡了一些。

“凿船匠”抓住了这转瞬即逝的、用同伴巨大代价换来的间隙!

“凿痕号”的引擎发出近乎悲鸣的嘶吼,推进器以超出设计极限的功率疯狂搅动海水!

船体如同被狠狠抽了一鞭的烈马,猛地向前窜出,速度瞬间飙升!

船身几乎要脱离水面,在浪尖上颠簸、跳跃,险之又险地从那张尚未完全合拢的、已经陷入混乱的破烂巨网边缘擦过!

船尾甚至带起了一道被高速撕裂的、浑浊的白色浪痕!

身后,那团陷入彻底混乱和内部崩解的锈蚀聚合体在迷雾中疯狂翻滚、挣扎,发出的噪音逐渐减弱、变得支离破碎,最终被无边的浓雾和迅速拉开的距离贪婪地吞噬、掩埋。

只有那令人作呕的锈蚀恶臭,还在空气中残留了片刻,随即也被流动的雾气带走。

直到声呐屏幕上再也看不到那团巨大而混乱的回波,直到确认已经彻底脱离了那片死亡水域,船速才逐渐放缓,引擎的嘶吼平复为沉重的喘息。

每个人都惊魂未定,靠在船舷或舱壁上剧烈喘息。冰冷的空气吸入肺叶,带着劫后余生的刺痛。

薇尔娜的心脏还在胸腔里狂跳不止,刚才那遮天蔽日的阴影和艾莉骤然亮起又黯淡的光芒,在她视网膜上留下了灼烧般的残影。

她看向艾莉,后者已经恢复了安静站立的姿态,右眼光芒也回到了平时的柔和脉动,但薇尔娜能清晰地感觉到——通过“种子”建立的精神连接——艾莉此刻的能量水平有明显的、不正常的下降,像一盏电压不稳的灯。

“刚才……那是什么脉冲?”薇尔娜的声音还有些发颤。

“针对‘深绿回路’协议残留节点的特定干扰频率。”艾莉回答,声音恢复了平静,但那份平静下掩藏着不易察觉的虚弱,“根据从观测站获取的数据片段,与自身数据库进行紧急比对、推导,并临时调制释放。效果显著,但能量消耗巨大,且对目标内部不稳定结构可能造成不可逆的紊乱与崩解。”

江泠蘭缓缓地将断刃从甲板上拔出。刀身离开木板时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她额角有冷汗滑落,顺着苍白的脸颊流下,刚才的全力爆发显然严重牵动了伤口,肋下传来一阵阵尖锐的、仿佛有烧红铁丝在搅动的剧痛。

但她强忍着,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甚至连眉头都没有多皱一下。

她看向艾莉,冰蓝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审视,有评估,还有一丝……难以定义的、类似感激的东西。

“……谢了。”她低声说,声音依旧沙哑。

艾莉微微侧头,右眼光芒柔和地闪动了一下,算是回应。她没有说“不客气”,也没有做任何多余的表示。对她们而言,言语有时候显得多余而苍白。

“凿船匠”则长长地、深深地吐出一口气,那气息在面罩内凝结成白雾。他检查着仪表盘和船体状况。

“船尾刮伤,左侧轻微擦痕,结构无碍,密封完好。刚才……真他妈的悬。”他顿了顿,焊接头盔转向艾莉,镜片后的目光似乎带着新的重量,“不过,铁疙瘩,你刚才那一下……有点意思。看来‘深绿回路’鼓捣出来的东西,不只是能用来搞强制融合和造怪物。逆向干扰,瘫痪节点……这思路,老派,但管用。”

艾莉没有回应这句不知是赞赏还是试探的评价。她只是安静地回到江泠蘭身边,重新进入监护模式,右眼光芒柔和地扫过江泠蘭肋下绷带的位置,评估着伤口的状况。

危机如潮水般暂时退去。

但浓雾依旧无边无际,沉默地包裹着他们,像一层永远无法挣脱的裹尸布。前路隐没在翻滚的乳黄色混沌之后,未知且深邃。

“凿痕号”调整了一下微微偏离的航向,继续向着东北方向,向着迷雾的更深处,缓慢而坚定地驶去。

刚刚经历的死里逃生,如同一个血淋淋的、刻在骨头上的警告:这片被世界遗忘的、锈蚀与迷雾统治的海域,不仅遮蔽着她们的行踪,为他们提供脆弱的庇护,同时也孕育并隐藏着被漫长岁月和奇异力量扭曲的、远超想象的威胁。

而她们的航行,她们追寻答案与救赎的旅程,才刚刚真正踏入这迷雾之始。

前方的浓雾缓缓旋转、涌动,像在酝酿着什么,又像只是漠然地等待着下一个闯入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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