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雾,永恒的迷雾。
“凿痕号”如同在凝固的黄白色油脂中缓缓挤行。时间感被剥夺,空间感被压缩到探照灯光柱那数十米可怜的、翻滚着微尘的光锥之内。
引擎的嗡鸣被浓雾层层包裹、吸收,变得沉闷遥远,如同从深井底部传来的叹息。
唯有船体切开黏稠雾浪时发出的、持续的沙沙声,证明着他们仍在移动,仍未彻底迷失在这片乳白色的虚无里。
江泠蘭在先前那场爆发后,肋下的伤口以尖锐的疼痛持续抗议。她不得不重新坐下,背靠舱壁,但拒绝返回舱内。
她像一尊受伤但绝不倒下的石像,守在船舷边。
冰蓝色的眼眸穿透不了浓雾,却如同最精密的雷达,耳朵捕捉着每一丝异常的水流扰动、每一缕不自然的气流呜咽。
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道无声的防线,一道用意志和伤痛铸成的预警系统。
艾莉则进入了深度节能与修复状态。右眼光芒调到最低限度的柔和脉动,如同深海鱼类幽微的生物光。
她将大部分运算力用于处理传感器传来的、被严重干扰的数据流,维持船体基础系统的稳定,并缓慢地、一丝不苟地修复之前释放强效干扰脉冲对自身系统造成的过载与细微损伤。
她安静地坐在江泠蘭身旁,机械身躯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冷硬的光泽,如同最忠诚的副官,沉默地分担着压力。
薇尔娜接替了部分瞭望的职责。她没有江泠蘭那千锤百炼的敏锐感官,但她有“种子”。
在这片能量场混乱如泥沼、感知被严重削弱的迷雾中,她尝试着将“种子”带来的那种独特的、与环境共鸣的感知力延伸出去。
不是用眼睛去看,也不是用耳朵去听,而是去“感受”——感受能量流动中那些不和谐的、尖锐的“涟漪”,感受环境本身那种惰性中隐藏的、偶尔闪过的躁动“情绪”。
那些涟漪,可能是远处活动的畸变体留下的余波,也可能是某处不稳定地脉能量在迷雾遮蔽下的微弱泄露。
压力最大的人是“凿船匠”。
他不仅是舵手,更是这艘船在迷雾中的大脑和眼睛。严重受限的仪器导航,声呐屏幕上满是雪花般的干扰,惯性导航仪的指针在轻微但持续地漂移,迫使他必须同时依赖自己脑海中那些模糊的、基于老旧海图和不确定记忆的航路点,以及超越常人的空间直觉。
他的手掌如同焊在舵轮上,手背青筋凸起,根据屏幕上那些闪烁不定的回波和自身对船体微妙晃动的感知,进行着几乎不间断的、微米级的调整。焊接头盔下的眉头紧锁,每一次呼吸都像在进行精密计算。
他们在迷雾中航行了超过六个小时。
外界的光线似乎从一种沉闷的灰白,逐渐转向更深的、如同陈旧羊皮纸般的昏黄。
黄昏正在迫近——在这片被雾气永恒统治的海域,黄昏与黎明的区别可能只在于那一点点可怜的亮度衰减。
夜晚在迷雾中航行等同于自杀,他们必须尽快找到合适的锚地。
“左前方,十五度,距离约三百米。”“凿船匠”忽然打破长达数小时的沉默,声音带着一种被高度紧绷后强行压抑的疲惫,“声呐显示有大型实体轮廓。结构……相对规整。不是自然礁石的杂乱回波。可能是沉船,或者废弃的海洋平台。过去看看。如果是沉船,或许能找到背风的泊位。”
希望,即使微茫如雾中萤火,也足以驱散部分疲惫。
“凿痕号”如同被无形丝线牵引,缓缓调整航向,朝着那个在声呐屏幕上只是一个模糊隆起、但在想象中却可能成为避风港的轮廓驶去。
距离在浓雾中被一寸寸拉近。
那轮廓逐渐从混沌中剥离,显露出它的真容——一艘船。
一艘远比他们之前遭遇的任何沉船都要庞大、造型也截然不同的钢铁巨兽。
它低矮、宽扁,线条简洁硬朗到近乎冷酷,通体覆盖着厚重的、已经锈蚀成暗红与深褐交织的装甲,像一头身披鳞甲的史前巨鳄。
舰体侧舷有几个巨大的、边缘呈撕裂状的破洞,像被某种无法想象的巨力硬生生撕开的伤口,裸露出内部扭曲的骨架和管道。
最引人注目的是舰首——一座巨大的主炮炮塔,粗壮的炮管已经扭曲、折断,像被巨手硬生生掰弯的獠牙,斜斜地指向雾气弥漫的、看不见的天空,凝固着一种不甘的、垂死的愤怒。
“是前文明的……军舰?”“凿船匠”的语气带着一丝不确定的惊讶,以及更深沉的凝重,“看型号,装甲厚度,损毁特征……像是‘海岸防卫舰队’的装甲炮艇。这种级别的战斗舰只……怎么会沉在这里?而且看起来……损毁前并未发生剧烈爆炸,更像是被……”
他咽下了后半句话。但每个人都明白那未尽的含义——更像是被某种东西从内部侵蚀、瓦解,或者被外部某种无法抵抗的力量生生“拧”断。
“凿痕号”怀着敬畏与警惕,谨慎地绕着这艘沉没的巨舰航行。
军舰倾斜着坐在海床上,姿态像一个力竭倒下的巨人。
只有上层建筑和部分舰桥还顽强地露在水面之上,形成了一个布满锈蚀、藤壶和各种暗色海洋生物的、巨大而沉默的金属岛屿。
探照灯光扫过那些锈蚀的铆钉、扭曲的栏杆、破碎的舷窗,每一处细节都在诉说着曾经的坚固与最终的脆弱。
“舰尾右侧,靠近水线。”艾莉的声音平静地响起,如同播报天气,“有一个装卸货用的侧舷门,破损约百分之五十。内部空间连通性评估为良好,水深足够容纳‘凿痕号’。未侦测到内部有明显能量源或生命活动热信号。”
这个消息像一道穿透浓雾的微光。
一个现成的、由厚重装甲保护的水下“船坞”。在迷雾中,这简直是神赐的避风港。
“靠过去。”“凿船匠”当机立断,声音里难得地透出一丝谨慎的期待,“小心水下的碎片和可能缠绕的缆绳。缓慢接近。”
“凿痕号”如同归巢的雏鸟,又像靠近巨兽尸骸的食腐鱼,缓缓驶向那个黑黢黢的、如同巨兽张开一半的狰狞大嘴的破损侧舷门。
巨大的军舰残骸在浓雾中投下令人窒息的、带着铁锈味的阴影。
当船首小心翼翼地探入那比货轮观测站入口更加巨大、也更加不祥的破口时,薇尔娜感到一阵强烈的不安攫住了心脏。
这里的气息……与观测站截然不同。
观测站是空洞的、被遗弃的寂静,带着实验室的冰冷和知识的尘埃。而这里……是死寂。
是一种沉重的、仿佛凝聚了数百年前未散的硝烟、钢铁的咆哮、以及某种更深沉绝望的寂静。
空气浑浊得几乎能尝出味道——浓烈的铁锈、陈年油污的恶臭、海水的咸腥,以及……一丝极其微弱的、仿佛什么东西在绝对黑暗中缓慢腐烂后散发出的、甜腻到令人作呕的气息。
内部空间果然如艾莉所料,宽敞而深邃,像一个被水淹没的钢铁殿堂。
这里曾经是军舰的尾部舱室或重型装备存储区。齐腰深的浑浊海水微微荡漾,倒映着头顶纵横交错的、比货轮内部粗壮数倍的管道和粗大电缆。
许多管道已经断裂,如同巨兽被开膛破肚后垂落的肠子;电缆则像死去已久的海蛇,纠缠垂挂。墙壁上还能看到大片剥落的油漆下模糊的警告标识、操作流程图和早已无法辨认的标语。
“凿船匠”凭借高超的操控,将船停在了一处相对平整、靠近内壁的浅水区。引擎关闭的瞬间,军舰内部的寂静如同实体般猛地压了下来。
连水波轻拍船壳的声音都显得异常沉闷,被厚重的钢铁墙壁吸收、扭曲。
“今晚就在这里过夜。”“凿船匠”的声音在这密闭的钢铁墓穴中回荡,带着一丝如释重负,却也掩不住那份深入骨髓的警惕,“艾莉,扫描整个可接触区域。重点是可能的其他出口、结构稳定性风险、空气成分的详细分析。江泠蘭,你和薇尔娜留在船上,尽量不要下水。这里的水……不知道泡过什么。我去检查一下这个舱室的结构,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还能用的东西,或者至少确认没有别的‘住户’。”
艾莉立刻开始执行扫描,右眼光芒的脉动频率微微加快。江泠蘭点点头,没有反对,她现在也确实不适合涉水探索。
薇尔娜则留在船上,握紧了身边的固定环,警惕的目光扫视着周围黑暗的水面和上方那锈蚀的、如同地狱穹顶般的钢铁结构。
“凿船匠”装备好高亮度探灯和一把大口径的短管霰弹枪,在这种近距离、环境复杂的情况下,这种武器或许比能量武器更可靠,小心翼翼地涉水而下。冰冷浑浊的海水瞬间淹到他的大腿。
他每一步都踩得极其谨慎,试探着水下的地面。灯光划破黑暗,照亮堆积在水底的破损设备、扭曲的金属碎片和早已辨不出原貌的杂物。
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堆积如山的阴影和锈蚀设备的迷宫之中,只有灯光偶尔如同困兽的眼睛,在远处黑暗中扫过。
时间在等待中变得粘稠而缓慢。
艾莉的扫描报告不时平静地传来,声音在这死寂中格外清晰:“结构稳定性评估:当前区域在可接受范围内……空气成分分析:含氧量正常,悬浮微粒及未知挥发性有机物浓度较高,建议启用三级过滤模式……未侦测到近期生物活动或能量扰动痕迹……”
这些报告勉强维系着一丝安心感。
大约半小时后,“凿船匠”回来了。
他的靴子踏过积水,发出哗啦的声响。手里拿着几样东西——一个锈蚀严重但外壳密封性似乎还不错的金属工具箱。
几个同样布满锈迹、但罐体本身未见明显破损的圆形罐头,上面的标签早已腐蚀脱落,只剩下模糊的凸印;还有一本……用某种防水油布仔细包裹、奇迹般保存下来的硬皮笔记本。
“收获一般,但也不算空手。”他将东西放在湿漉漉的甲板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工具箱,老式,但工具看起来很结实,没怎么锈死。罐头……天知道里面是什么,密封完好,也许还能吃,也许早就变成了别的东西。”他拿起那本笔记本,小心地吹去油布表面的灰尘和凝结的水珠,“至于这个……可能是个人的航行日志,或者值班记录。运气好的话,能告诉我们这艘船为什么在这儿,或者……这片海域在最后的日子里发生了什么。”
他盘腿坐在甲板边缘,就着船上的灯光,小心地解开油布,露出里面那本深蓝色硬皮封面、边缘镶着金属包角的笔记本。封面上的字迹已经模糊,但还能勉强辨认:“铁砧号 - 航海长日志”。
他深吸一口气,翻开了第一页。
纸张泛黄,但质地坚韧,显然经过特殊处理。字迹是用一种耐久的特种墨水书写,虽然有些褪色,边缘洇开,但整体依然清晰可辨。开头的日期标注着旧时代的纪年,距离现在已有数百年。
“是这艘炮艇‘铁砧号’航海长的日志。”“凿船匠”快速浏览着前面的内容,声音低沉地念出片段,“常规巡逻记录……海岸线警戒……补给日期……嗯……这里……”
他的声音忽然顿住。
焊接头盔猛地抬起,看向日志的某一页,目光似乎凝固了。然后他迅速向后翻了几页,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
“怎么了?”薇尔娜察觉到他情绪的骤变,那是一种混合着震惊、了然和更深寒意的沉默。
“……‘锈蚀潮’爆发初期。”“凿船匠”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寒意,像从冰川裂缝里吹出的风,“这艘船……‘铁砧号’……是被紧急派来这片海域的。任务不是救援,不是探索。”
他抬起头,焊接头盔的镜片反射着昏暗的灯光。
“是封锁。建立隔离区。日志里提到,他们接到‘最高指挥部’的直接命令,向任何试图离开‘迷雾带’,或者试图闯入这片海域的船只……开火。无论对方是民用船只、难民船,还是……其他友军舰艇。”
船舱内的空气仿佛瞬间被抽干,凝固成冰。
“为什么?”江泠蘭问,声音平静,但那平静之下是冻结的怒火。
“日志里没有明确解释。只反复提及‘防止污染扩散’和‘执行最高净化协议’。”“凿船匠”的手指划过那些冰冷的、不带感**彩的字句,像在触摸历史的刀锋,“但后面……事情开始急转直下。”
他翻到后面几页。字迹开始变得潦草、断续,笔画失去了之前的工整,透露出书写者越来越难以抑制的惊恐和绝望。
薇尔娜凑近一些,借着灯光,看到那些触目惊心的句子:
“……又少了三个人。在轮机舱发现的……身体……和管道锈蚀在了一起……分不开……他们还在动……”
“……迷雾里有东西。不是船。它在跟着我们……发出信号……不是我们的频率……”
“……食物快没了。淡水净化系统被污染,喝下去嘴里有铁锈味。船长……他眼神不对了。说要带我们‘冲进光里’……那光在雾里,绿色的,会动……”
翻到最后一页。
字迹已经扭曲得几乎无法辨认,像濒死者的痉挛。纸张上有几道深色的、早已干涸的污渍,边缘呈喷射状。
“最后一条。” “凿船匠”的声音轻得像耳语,却重重砸在每个人心上,“引擎彻底停了。那东西……上船了。我听到它在走廊里……到处都是锈……愿上帝原谅我们……我们只是……执行命令……”
日志在这里彻底终结。
最后那行字之后,是大片的空白,以及那些无声的污渍。
死一般的寂静,比军舰本身的死寂更加沉重,更加具有压迫感。
只有远处,不知从哪个通风管道深处,传来一滴水落下的声音——滴答。清晰,规律,冰冷。如同为这艘沉没的军舰和它所有船员敲响的、迟到了数百年的丧钟。
薇尔娜感到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窜起,瞬间蔓延全身。她仿佛能透过这些冰冷的文字和这片沉重的黑暗,“看”到数百年前发生在这里的景象——这艘钢铁巨兽被困在无尽的、有毒的迷雾中,曾经坚不可摧的装甲在无形力量的侵蚀下呻吟,曾经训练有素的船员一个接一个地被未知的恐怖感染、侵蚀、与这艘船融为一体,最终在通讯断绝、希望湮灭的绝对黑暗中,被疯狂和绝望彻底吞噬。
“执行命令……”江泠蘭咀嚼着这个词,冰蓝色的眼眸在昏暗中闪烁着寒冰般的光泽,“净穹的前身……在‘锈蚀潮’刚刚开始,一切尚未完全崩溃的时候,就已经在实施强制隔离和‘净化’。不惜向平民和同类开火。”
“凿船匠”缓缓合上日志,如同合上一具棺盖。他将其小心地用油布重新包好,动作近乎虔诚。
“看来,‘净化’的传统,源远流长。”他的声音沙哑,带着一种看透历史的疲惫与讽刺,“他们或许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拯救这片海域,或者里面的人。他们只想让这里,连同里面的一切秘密、一切‘污染’、一切可能见证者……被迷雾和锈蚀彻底埋葬。成为一座无人知晓的、巨大的海底坟墓。”
他抬起头,望向舱室深处那片吞噬了所有光线的、无边无际的黑暗。
那里曾经回荡着绝望的呼喊、疯狂的呓语、金属扭曲的呻吟和……某种不属于人类的爬行声。
“我们今晚,”他缓缓地说,每个字都像浸透了锈海的水,沉重冰凉,
“睡在一座坟墓里。”
这句话让薇尔娜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她下意识地朝艾莉的方向挪近了一步,仿佛能从她冰冷的机械身躯上汲取一丝微不足道的、但确实存在的安定感。
艾莉的右眼光芒稳定地亮着,似乎艾莉的右眼光芒稳定地亮着,似乎并未被这数百年前的恐怖往事所扰动。她的逻辑核心处理着信息,却不会产生人类的情感共鸣。
“环境监测未发现活性威胁。空气成分在过滤系统处理范围内。”“艾莉的声音平静依旧,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物理事实,“建议保持标准警戒等级,安排轮换休息。历史的回响是信息载体,本身不具备伤害性。危险来自于对回响的过度解读,以及因此产生的恐惧与判断失误。”
她说得对。薇尔娜深吸一口气,冰冷的、带着甜腻腐臭的空气涌入肺叶,带来一阵恶心感,但也让她强行冷静下来。
过去的悲剧已经发生,凝固成历史。她们无法改变已经沉没的“铁砧号”,无法拯救那些早已化为锈渣的船员。她们能做的,是从这恐怖的记录中汲取信息,获得警示,然后……在这座钢铁坟墓里,获取一晚宝贵的喘息,积蓄力量。
因为属于她们的战斗,属于这个时代的生存之战,还在迷雾之外,在更广阔的锈海上,无声而残酷地进行着。
夜色渐深。
四人安排了轮换值守。在沉重的历史、永恒的迷雾和若有若无的甜腻腐臭环绕下,度过了一个漫长、警觉、无人真正安眠的夜晚。
当“凿痕号”的引擎再次发出低沉的、仿佛不愿惊扰亡魂的启动声,缓缓驶出“铁砧号”那沉默而巨大的钢铁墓穴时,外面浓雾的颜色似乎更淡了一些,透出一种病态的、灰蒙蒙的微光。
新的一天。
她们将继续在迷雾中穿行,带着从坟墓中掘出的秘密与警示。
身后,锈蚀的军舰残骸如同一个被重新盖上泥土的巨碑,缓缓沉回记忆与迷雾的深渊,只留下那些无声的、用血与锈写成的控诉,在冰冷的海水中,微弱地、持续地扩散着无人接收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