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凿痕号”如同从巨兽的腹腔中滑出,缓缓驶离军舰坟墓那沉默的钢铁伤口。
重新投入无边雾海时,那浓稠的、仿佛有实质重量的黄白色混沌瞬间包裹上来,带着熟悉的、令人窒息的湿冷与锈蚀气息。
引擎的嗡鸣在迷雾中显得沉闷而遥远,探照灯光柱是唯一能刺破虚无的利刃,却也只能照亮前方数十米翻滚的、不知是水汽还是某种更污浊存在的混合物。
“铁砧号”航海日志带来的沉重并未随距离拉开而消散,反而像冰冷的铅块,沉甸甸地坠在每个人的胃里。
那些用潦草字迹记录下的绝望,那些因“执行命令”而凝固在锈蚀金属中的恐惧,无声地揭示着一段被刻意掩埋的、染血的历史。
净穹的阴影,比想象中更加古老,其冷酷的“净化”逻辑,早在锈蚀潮的初期就已显露出狰狞的雏形。
江泠蘭靠在船舷边,背脊依旧挺直如枪,但仔细看能发现她右手握拳的姿势微微调整过——那是不自觉地在缓解肋下持续传来的钝痛。
她闭着眼,眉宇间积压着疲惫与一丝挥之不去的冷意。日志的内容印证了她许多模糊的猜测,也让前路的轮廓显得更加险恶。
艾莉静静守在一旁。她的逻辑核心正以最高效的方式处理着两件事:持续监控环境与船体数据,同时重新校准之前因释放干扰脉冲而略有偏移的部分传感回路。右眼光芒平稳地脉动,偶尔有极其细微的数据流划过,快得人眼无法捕捉。
薇尔娜抱着膝盖坐在稍远一点的干燥处。她无法像艾莉那样将情绪与逻辑分离,日志中那些绝望的呼喊和最后那句“我们只是执行命令”,像冰冷的针一样反复刺扎着她的思绪。
她下意识地摸索着胸前的吊坠和贴身存放的金属筒,仿佛那里面沉重的秘密能压住心头翻涌的不安与某种……愤怒?是的,一丝微弱却清晰的愤怒。对那些高高在上、以“净化”为名行灭绝之实的“命令”发布者的愤怒。
“凿船匠”站在驾驶位,焊接头盔下的目光紧盯着模糊的导航屏幕和窗外永恒的雾墙。
他的手掌宽大而粗糙,稳稳地握着舵轮,每一次细微的调整都精准而克制。
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那张隐藏在头盔后的脸,是否也因那段被掘出的黑暗历史而变得更加冷硬?
航向坚定地指向东北。目标逐渐清晰——锈海东部,那片被称为“寂静深渊”边缘的、被所有理智航行者视为禁区的海域。
根据“凿船匠”拼凑的记忆碎片、观测站残存数据,以及“铁砧号”日志中提及的“异常信号方向”与“绿色移动光源”的模糊描述,他们的目标锁定在深渊裂口附近的某个坐标。
传说,在深渊裂口附近的岩层中,隐藏着一个前文明“诺亚计划”下设的深层生态观测站,代号“绿洲”。
那里曾是监测深渊能量与极端生态的前哨,理论上应该保存着更为核心的科研数据和样本,甚至可能留有指向“中央基因库”方尖碑的确切坐标,或是未被净穹染指的、与“晨曦”计划直接相关的遗物。
但“寂静深渊”绝非善地。那是锈海已知最深、最不可测的区域,海床断裂形成的巨大裂口据说深不见底,常年喷涌着狂暴而混乱的地脉能量和放射性物质,形成厚重的、足以扭曲金属与心智的辐射雾。
水下地形如同魔鬼的游乐场,充斥着因深渊能量催化而变异得光怪陆离的生物。
寻常船只避之唯恐不及,任何靠近的尝试都被视为疯狂的自杀行为。
“还有多远?”薇尔娜打破沉默,她的声音在持续不断的引擎嗡鸣中显得有些模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
“按现在的速度和这该死的能见度,”“凿船匠”的声音透过变声器传来,带着金属摩擦般的质感,“至少还需要一天半到两天。前提是——我们不在这雾里彻底迷路,不一头撞上什么看不见的大家伙,也不被那些把雾当家的‘好邻居’们热情挽留。”
江泠蘭微微睁开眼,冰蓝色的眼眸扫过浓雾,没有说话,只是那紧抿的唇角线条似乎更冷硬了一分。
时间在迷雾中失去了刻度,变成一种黏稠而缓慢的流逝。只有胃部的空虚感和身体积累的疲惫在提醒着光阴的推进。午餐是沉默的。
冰冷的合成营养膏,浑浊但经过多重过滤的饮用水。没人有胃口,味蕾早已被疲惫和紧张麻痹,但每个人都强迫自己将那些提供基础能量的糊状物咽下去。
在废土,在迷雾中,体力和意志是比弹药更宝贵的生存资源。
下午的某个时刻,弥漫的雾气似乎极其微弱地稀薄了一丝。
并非散开,而是浓度有了几乎难以察觉的降低。能见度从令人绝望的二三十米,艰难地提升到了百米左右。
前方,雾墙之后,开始隐约出现一些新的、低矮的轮廓。
不再是沉船那种庞大而完整的形体,而是一些似乎建在水面上的、结构相对低矮的残骸。
它们歪斜地矗立在浑浊的海水中,大部分浸泡在水线以下,只有锈蚀的框架和少数尚未完全坍塌的甲板露在水面,像一片淹死在时间里的金属芦苇丛。
“是旧时代的近海浮动观测平台,或者小型自动补给站,”“凿船匠”眯起眼睛,透过面罩深色镜片仔细分辨着,“看这损毁和锈蚀的程度……应该是‘锈蚀潮’爆发早期就被匆忙遗弃的。小心点,绕过去。这种半沉不沉的地方,最容易藏着不欢迎访客的东西。”
“凿痕号”顺从地开始调整航线,舵轮在“凿船匠”手中发出轻微的转动声。船体划出一个平缓的弧线,准备从这片废墟区域的侧面谨慎绕过。
随着距离缓慢拉近,那些结构的残破细节在雾中逐渐清晰:千疮百孔的金属框架像被巨兽啃噬过的骨骸;扭曲坍塌的太阳能板像风干的巨型昆虫翅膀。
半沉在水中的居住舱模块窗户破碎,黑洞洞的,如同无数只失明的眼睛。一片被遗忘的、浸泡在锈水中的死亡。
就在船体即将与最近的一个相对完好的平台残骸擦身而过,距离大约五十米时——
滋啦……滋啦啦……
一阵极其微弱、断断续续、仿佛老式真空管收音机在濒临断电时发出的电流杂音,毫无预兆地,从那个平台方向飘了过来!
声音轻得像耳语,却在这片绝对寂静的迷雾中清晰得刺耳。
紧接着,更加诡异的事情发生了——那个平台上,一个尚未完全倒塌的、顶端装着早已碎裂玻璃罩的金属信号杆顶部,一盏本该彻底死去的旋转警示灯,竟然极其不稳定地、抽搐般地闪烁了几下!
暗红色的光芒,如同垂死巨兽心脏的最后几次搏动,微弱却顽强地刺破了周围的昏黄雾气!
“有残留能源?还是……陷阱?”江泠蘭瞬间绷紧身体,右手下意识地按向断刃刀柄,尽管这个动作让她肋下传来尖锐的抗议。她的眼神锐利如鹰隼,死死锁定那闪烁的红光。
艾莉的传感器立刻如同被惊醒的蜂群,集中聚焦过去。右眼光芒急促闪烁。“检测到微弱且极不稳定的低频能量波动。源点位于平台内部,深度约三米。能量特征衰变曲线异常,符合小型高密度备用电源在极端恶劣环境下长期自放电后,因外部扰动,可能为船体磁场或引擎振动而触发的……短暂回光返照现象。未扫描到生命热源、运动轨迹或近期结构性改变。初步判断为自然现象,非主动攻击性陷阱。”
“凿船匠”没有放松警惕,焊接头盔微微转动,扫视着周围其他沉默的废墟。“可能是被我们路过的动静偶然激活了某个还没彻底烂透的电容……但也有可能,是某种欢迎仪式的前奏。不管它,加速,离开这片是非之地。”
“凿痕号”的引擎开始提升功率,准备加速驶离。
然而,就在船体刚刚开始获得加速的瞬间——
那原本微弱断续的电流杂音,陡然变得清晰、稳定了一些!并且,开始出现一种规律的、带有明确节奏的脉冲!
滴——滴滴滴——滴——滴滴滴——
三短,三长,再三短。
一个标准的、旧时代全球通用的遇险求救信号编码——摩尔斯电码中的“SOS”的简化变体!
但这信号本身却充满了扭曲和衰弱感,脉冲间的间隔不稳定,强度忽高忽低,仿佛一个气若游丝的人在用尽最后力气敲击着生锈的管道。
所有人都在那一刻愣住了,动作出现了短暂的凝滞。
求救信号?来自一个废弃了数百年的、早就该被时间和锈蚀彻底分解的平台?这怎么可能?
“是……预设的自动遇险信标?电源残存触发了循环程序?”薇尔娜迟疑地猜测,声音里充满了困惑和一丝本能的寒意。
“备用电源回光返照,碰巧激活了深埋在电路板灰尘里的某个固件指令?”“凿船匠”也无法确定,但这诡异的、来自坟墓深处的信号在迷雾中孤零零地响起,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深入骨髓的不祥。“别管它!别回应!加速!快!”
然而,变故并未停止,反而像推倒了第一块多米诺骨牌。
那闪烁的红光和规律的SOS脉冲信号,仿佛是一把无意中插入生锈锁孔的钥匙,触发了某个沉寂数百年的、庞大的、悲惨的连锁反应!
以那个最初发出信号的平台为中心,周围方圆数百米内,四五个类似的、早已被认定为彻底死寂的废弃结构上,残存的、早已破碎的警示灯、断裂的信号杆顶端的残留发光元件,甚至半沉在水下的某个巨大、锈蚀成褐红色的金属罐体表面,几盏被厚重水垢覆盖的指示灯……
一个接一个地,相继亮了起来!
或红或绿,或稳定地散发幽光,或像接触不良般疯狂闪烁!
与此同时,更多杂乱无章、扭曲失真、互相干扰重叠的无线电杂音和断断续续的语音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从四面八方的雾中汹涌而来!
它们穿透船体并不完善的屏蔽,透过舱内那台便携式监听设备被放大,直接灌入每个人的耳膜!
“……求救……重复……这里是‘海鸥三号’浮动平台……主动力丧失……锈蚀侵入循环管道……我们需要……紧急援助……”
“……深渊边缘观测站呼叫控制中心……遭遇未知实体攻击……重复……遭遇攻击……结构破损……请求立即撤离……”
“……全员注意……这不是演习……进入最高戒备状态……那不是自然现象……重复……那不是……”
“……妈妈……呜……我好怕……墙在流锈……它们进来了……到处都是锈……”
这些声音混杂着尖锐刺耳的电流噪音、信号丢失的嘶啦声和背景里模糊的爆炸与金属撕裂声。
男女老少的声音都有,语气中充满了极致的惊恐、崩溃的绝望、歇斯底里的疯狂……仿佛是数百年前,锈蚀潮与未知恐怖降临的那一刻,无数身处这片海域的设施和船只,在最后时刻发出的、绝望求救信号的叠加与回放。
这些声音被这片海域特殊而混乱的能量场、富含金属微粒的雾气和那些特殊构造的金属残骸,以一种无人理解的物理方式“录制”了下来,如同录音带被磁化。
而今日,“凿痕号”的路过,那微弱的引擎磁场或船体振动,无意中成为了按下播放键的手指,触发了这片巨大的、亡者信号的集体“诈尸”!
“是环境记录残留!这片区域的特殊能量场和大量金属结构,在特定条件下会像录音机一样‘播放’过去强烈电磁事件留下的印记!”“凿船匠”的脸色在焊接头盔下变得极其难看,声音里带着罕见的紧绷,“妈的!我们闯进了一个超大规模的、天然的‘幽灵电台’覆盖区了!这些信号会严重干扰我们的导航和通讯设备,更糟糕的是——它们就像黑暗中的聚光灯和扩音器,可能会把这片雾里真正要命的东西给引过来!全速!别管方向了,先冲出去再说!”
“凿痕号”的引擎发出近乎悲鸣的怒吼,被推到了超负荷运转的边缘!船体猛地一震,速度骤然提升,不再顾忌噪音和隐蔽,朝着前方那片信号似乎相对稀疏、雾气也略显稀薄的区域全力冲刺!
然而,周围的“幽灵合唱”非但没有减弱,反而随着船体的高速移动和引擎的能量释放,变得更加嘈杂、响亮!
仿佛有无数看不见的、痛苦扭曲的亡魂在浓雾中苏醒,围绕着这艘闯入寂静坟场的不速之客呐喊、哭泣、发出最后的诅咒。
船上的仪表盘指针开始疯狂跳动,屏幕被杂乱的雪花条纹覆盖。艾莉的传感器数据流也出现了明显的干扰和错乱,一些非关键的监测程序被她暂时关闭以保全核心功能。
更糟糕的预感成真了。
这些强烈的、混乱的、充满“生者”扰动的电磁信号,如同投进黑暗池塘的石子,果然引来了“住户”的注意!
右舷方向的浓雾深处,传来一阵低沉、粘腻、仿佛成千上万片湿漉漉的金属薄片在一起摩擦、蠕动的声响!那声音由远及近,速度不慢!
而且,不止一处!
左前方的雾墙后,也响起了类似的、令人头皮发麻的悉索声!正后方,刚刚驶过的水域,也有什么东西被惊动,搅动了海水!
“它们来了!被信号吸引过来了!”“凿船匠”嘶吼着,一手死死把住剧烈颠簸的舵轮,另一只手已经抓起了靠在驾驶座旁的那把改装大口径步枪,枪口警惕地指向右舷声音传来的方向。“准备战斗!江泠蘭,守住左舷!艾莉,注意水下和船尾!薇尔娜,趴下!抓紧!”
江泠蘭咬牙站起,肋下的剧痛让她眼前黑了一瞬,但她强行稳住身形,断刃出鞘的瞬间,凛冽的冰寒气息以她为中心扩散开来,甲板上瞬间凝结出一层白霜。
艾莉也彻底退出了节能模式,右眼光芒转为备战状态的、毫无温度的冷白色,全身轻微的伺服电机运转声变得清晰可闻,她移动到船舷另一侧,机械手臂上的隐藏接口滑开,露出了微型能量发射器的枪口。
薇尔娜的心脏在胸腔里狂撞,几乎要蹦出喉咙。她按照指令迅速伏低身体,双手死死抓住甲板上的固定环。
冰冷的恐惧如同海水般淹没上来,但在这极致的危机中,某种更深层的东西被激发了——是“种子”传来的、温暖而坚韧的脉动。
她闭上眼睛,在震耳欲聋的引擎咆哮、亡魂信号的哀嚎和四面逼近的恐怖声响中,强行将意念沉入体内那唯一的温暖源点。她不再试图去“听”或“看”,而是去“感受”,去“连接”。
然后,她做了一个大胆的、近乎本能的尝试。
她不是去对抗那些充满死亡与绝望的“幽灵信号”,也不是去攻击那些正在逼近的未知存在。
她只是尝试着,将“种子”那份独特的、属于生命与温和秩序的、宁静而坚韧的“频率”或“存在感”,如同投入沸腾油锅的一滴清水,如同在黑暗房间点燃的一星烛火,轻柔地、持续地向船体周围扩散开去。
没有攻击性,没有任何敌意,只是一种安静的宣告:我们在这里。我们是不同的。我们是……活着的。
奇迹般地,当这份微弱却本质迥异的“生命涟漪”触及船体周围那狂暴、混乱、充满死亡回响的能量场时,那些疯狂涌来、试图将她们淹没的“幽灵信号”的强度和清晰度,出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测量的紊乱和衰减!
仿佛两种截然相反的存在本质发生了轻微的碰撞与排斥,在电磁的层面形成了一小片短暂的、不稳定的“静默区”。
而那些从浓雾中各个方向逼近的、令人牙酸胆寒的蠕动与摩擦声,在接近这片微弱“静默区”边缘时,也似乎……迟疑了一瞬。仿佛那些隐藏在雾中的存在,感知到了某种让它们困惑、不安、甚至有些……排斥的东西。那是与这片死亡之海格格不入的、属于“生”的气息。
“就是现在!”“凿船匠”敏锐地捕捉到了这转瞬即逝的、由薇尔娜无意中创造的干扰窗口,他眼中精光爆射,将引擎功率毫不留情地推到了设计极限之外!
“凿痕号”发出一声仿佛钢铁巨兽濒死挣扎般的怒吼,船体剧烈震颤,速度在瞬间飙升到一个危险的程度!船首猛地抬起,几乎要脱离水面,然后像一柄撕裂布帛的尖刀,朝着前方那片信号相对微弱、雾气也似乎更薄弱的区域狂飙突进!船尾推进器搅起浑浊的巨浪和长长的白色尾迹。
身后的“幽灵合唱”迅速被甩开、减弱,那些闪烁的残灯光芒也隐没在翻滚的浓雾之后。
四面八方逼近的恐怖蠕动声,似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爆发速度打了个措手不及,声音迅速远去、消散。
直到那些令人窒息的声音和诡异的光芒彻底消失在身后浓得化不开的雾墙中,直到周围重新只剩下引擎超负荷运转的嘶吼和船体破开粘稠海水的哗啦声,紧绷到极致的众人才如同被抽掉骨头般,或靠或坐,大口喘息起来,冷汗早已浸湿了内里的衣物。
他们侥幸闯过了这片被称为“航标残响”的、充满亡者记忆的恐怖区域。
但没有人感到庆幸。每个人都清楚,刚才那短暂的迟疑和加速逃离,可能已经让船体承受了额外的损伤,消耗了宝贵的能量储备。
更重要的是,他们或许已经用最响亮的方式,惊动了这片靠近“寂静深渊”的海域深处,某些更加古老、更加深沉、更加可怕的存在的注意。
夜,带着比白昼更加浓稠、更加冰冷的雾气,再次无声无息地降临,将“凿痕号”和它疲惫不堪的乘员,温柔而残酷地拥入怀中。
前方,迷雾依旧,深渊在望。
而她们的航程,仍需在这片埋葬了无数秘密与亡魂的寂静之海上,孤独而倔强地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