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渊边缘

作者:水狐狗 更新时间:2025/12/23 14:36:41 字数:7305

夜幕如约降临。在这片被永恒雾气统治的海域,“夜幕”并无星辰月色,只是光线被剥夺得更彻底,浓雾浸染上墨汁般的深黑,将所有轮廓与色彩吞没成混沌一体的虚无。

“凿痕号”如同迷失在时间夹缝中的疲惫幽灵,在粘稠的昏暗中缓缓潜行。船首探照灯是唯一能刺穿这混沌的利刃,光柱切开前方翻滚的、仿佛有实质触感的雾浪,却也只能照亮数十米内变幻不定的迷障。

经历过“航标残响”区的亡魂哀歌与惊魂追逐,船上每个人的神经都已绷紧到极限,如同拉满的弓弦,发出无声的呻吟。持续的紧张和压抑,比任何可见的敌人更消耗心力。

江泠蘭背靠着冰冷的船舷,尽量将身体重量交给支撑物,以节省每一分体力。肋下的伤口持续传来阵阵钝痛,像有烧红的铁丝在里面缓慢搅动,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痛楚的神经。

但她依旧维持着战士的姿态,眼帘低垂却未完全闭合,像假寐的猛兽,随时准备暴起。

瞳孔偶尔在昏暗中闪过微光,那是她仍在运用远超常人的感官,捕捉着雾中每一丝异样的气流与水声。

艾莉如同最精密的哨兵,持续进行着高强度的环境扫描与数据分析。

右眼光芒稳定地脉动,却比平时黯淡了一丝,散热装置发出的低频嗡鸣也略有升高——这是能耗增加的迹象。

她不仅要处理被迷雾严重干扰的传感器数据,还要分出一部分运算力监控船体各系统的微妙变化,以及江泠蘭和薇尔娜的生命体征波动。

薇尔娜蜷坐在相对干燥的角落,双手交叠按在胸口。她闭着眼睛,看似在休息,实则在努力维持着与体内“种子”那微弱却坚韧的共鸣。

这种共鸣不仅是为了在危机时刻能像之前那样,释放出扰乱敌方感知的“生命涟漪”,更是为了在这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压抑与死寂中,为自己和身边这些伤痕累累的同伴,维系一丝微弱却至关重要的精神锚点——一种属于“生”的温暖与希望,哪怕再渺小。

“凿船匠”是这艘小船与残酷外界对抗的中枢,也是压力最大的节点。

他必须依靠被严重干扰、读数模糊的仪表、自己脑中拼凑的破碎记忆地图,以及一种近乎本能的、对危险的直觉,在能见度几乎为零、方向感完全迷失的混沌中,将“凿痕号”这叶孤舟,引向那个只存在于传说和碎片信息中的目标——“绿洲”观测站。

焊接头盔下的眼睛早已布满血丝,长时间全神贯注带来的剧痛在太阳穴突突跳动。

他握着舵轮的双手手背青筋暴起,指节因持续用力而捏得发白,掌心被粗糙的防滑材料磨得生疼,汗水浸湿了内衬。

航向,东北偏东。

根据从观测站、“铁砧号”日志中拼凑出的零星坐标描述,以及“凿船匠”自己早年道听途说的破碎信息,“绿洲”观测站应该位于“寂静深渊”那令人闻之色变的主裂口西北方约五十公里处的一片相对平缓的“海台”边缘。据说那里地质结构在深渊周边算是相对稳定,并且有模糊记录显示曾进行过大规模、高强度的生态改造与屏障实验,与“绿洲”这个名字所暗示的“生命庇护所”含义隐隐吻合。

然而,“深渊边缘”这四个字本身,就是最响亮、最不容忽视的死亡警告。

环境的异变开始变得肉眼可辨。

空气变得异常凝重,并非湿度的简单增加,而是一种无形的、仿佛来自深海最底层的“重量”压了下来,连呼吸都感到费力。

海水的颜色在探照灯惨白的光束下,呈现出一种不祥的、如同稀释了亿万倍的陈旧血液般的暗红色,透着诡异的粘稠感。

水面不再有规律舒缓的长浪推送,取而代之的是无数小范围的、毫无规律的暗涌和漩涡,仿佛水下有无数看不见的巨兽在烦躁地翻身、吐息。温度也在持续而稳定地下降,冰冷的寒意穿透衣物和护甲,直刺骨髓,每一次呵出的气息都在面罩内侧迅速凝结成白色的霜花。

最让薇尔娜心悸的变化,在于能量的层面。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周围空间中原本那种惰性的、仿佛一潭死水的“背景能量”,正在被一种截然不同的力量逐渐取代、驱散。

那是一种更加原始、更加狂暴、充满了无规则躁动与毁灭欲的力量,仿佛来自大地深处最蛮荒的核心,带着硫磺与金属灼烧的气息,充满了极致的侵蚀性与破坏欲。

这种力量与“种子”所蕴含的温和、秩序、充满生命感的本质形成了最尖锐的对立,仅仅是身处其中,就让她感到阵阵本能的不适、轻微的眩晕和一种想要立刻逃离此地的冲动。

“我们已进入‘深渊场’显著影响范围。”艾莉冷静的声音响起,带着仪器读数特有的精确感,却也难掩一丝凝重,“环境背景辐射水平持续上升,目前已超过安全阈值27%。局部重力参数出现异常波动,幅度0.3%至0.8%。磁场紊乱加剧,电子设备可靠性预估下降40%。建议立即启用船体附加能量屏障模块,并全员做好应对突发性能量湍流或实体冲击的准备。”

“凿船匠”没有犹豫,立刻在控制面板上按下几个早已预设好的、覆盖着防误触保护盖的按钮。

一阵低沉的嗡鸣从船体内部传来,船壳外侧,一层淡蓝色的、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微弱能量膜瞬间闪过,随即稳定下来,像一层薄薄的蛋壳,将船体与外部愈发狂暴混乱的能量环境勉强隔开。舱内的空气似乎稍微清新了一点,但那无形的重压和寒意并未减少多少。

“都给我抓稳了,”“凿船匠”的声音透过面罩和传声筒,带着一种近乎透支的沙哑,“从现在开始,我们脚下踩的不是海水,是沸腾的油锅。眼睛放亮,耳朵竖起来,手别离开能抓住的东西。”

他的警告,在下一秒就变成了残酷的现实。

毫无征兆地,“凿痕号”猛地向右舷方向剧烈倾斜了将近二十度!船体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扭曲声,甲板上未固定的杂物稀里哗啦地滑向一侧!

不是撞上了什么!是一股强劲到不可思议、方向诡异刁钻的暗流,如同水下隐形巨锤,从船底斜刺里狠狠撞来!海水瞬间被搅得如同沸腾,浑浊的浪头扑上甲板!

“稳住!!”“凿船匠”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全身肌肉贲张,死死把住疯狂摆动的舵轮,手臂上的青筋几乎要爆裂开来!他试图对抗这股蛮力,将失控的船头重新拉回航向。引擎发出不堪重负的、如同垂死挣扎般的嘶鸣,功率输出曲线在仪表盘上剧烈跳动。

第一股乱流尚未完全平息,另一股来自完全不同方向的、更加混乱无序的暗流又接踵而至!

紧接着是第三股、第四股……这片海域的水下,仿佛有无数只无形的、狂暴的巨手在肆意搅动、撕扯、玩弄着一切闯入者!

“凿痕号”彻底失去了平稳航行的能力,变成了一只在惊涛骇浪中绝望翻滚的落叶。

船体以各种难以想象的角度疯狂颠簸、旋转、打横,每一次都像是要彻底倾覆。

能见度在飞溅的浑浊海水和狂舞的雾气中降至冰点,探照灯的光柱徒劳地切割着混乱,什么也照不清楚。

船体各处传来密集的、令人心惊胆战的刮擦声、撞击声和金属变形的呻吟——不知是被乱流裹挟着撞上了水下潜藏的暗礁,还是被海中高速掠过的坚硬碎片击中。

“艾莉!声呐!给我找路!活路!!”“凿船匠”的吼声在风浪、金属噪音和引擎悲鸣的混响中几乎被撕碎,带着一种濒临绝境的疯狂。

艾莉的右眼光芒以前所未有的频率急促闪烁,她正在以极限状态处理着被严重扭曲和干扰的声呐回波信号,试图从一片混沌中解析出地形轮廓。

“正前方三百米,水下有巨大凸起物,高度超过五十米,疑似海山基座或巨型构造残骸,建议立刻右转十五度规避!左舷五十米处,检测到强吸力漩涡正在快速形成,涡流直径预估超过二十米,加速!立刻加速离开该区域!”

“凿船匠”的额角青筋暴跳,他几乎是用牙齿和意志在操控。船体在狂流中险之又险地擦着那座水下巨物的边缘划过,船壳与粗糙的岩壁摩擦,爆出一连串刺眼的火花和令人头皮发麻的尖啸!

同时,他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将动力杆推到极限,引擎发出濒临炸裂的咆哮,推动船体像受惊的箭鱼般猛地向前一窜,堪堪逃离了左侧那个仿佛通往地狱入口的、散发着不祥吸力的黑暗漩涡边缘。

就在船体因这爆发性的加速而获得短暂平稳,众人心脏刚刚从喉咙落回胸腔的瞬间——

哗啦!!!!

一声沉闷到仿佛大地深处传来的巨响,在船体正前方不到五十米处的海面猛然炸开!

不是爆炸,是某种无法想象的庞然大物破水而出!

一个难以用语言形容的、庞大到瞬间遮蔽了整个前方视野的黑影,如同从噩梦中直接走入现实的远古山脉,轰然耸立在昏黑的雾气与暗红色的海水之间!

它绝非任何已知的生物形态。那是由无数缓慢蠕动、呈现半融化状态的暗色岩石、相互纠缠扭曲、闪烁着不稳定幽光的粗大金属管线、以及大片大片如同腐烂内脏般不断翻卷、滴落着粘稠腥臭液体的有机增生物,强行糅合、堆砌而成的混沌聚合体!

它没有固定的轮廓,巨大的身躯在不断地扭曲、变形、重组,表面布满了大大小小、明灭不定的幽绿色孔洞,那些孔洞深不见底,如同无数只来自深渊的、充满恶意的眼睛,冷漠地“注视”着闯入者。

一股混合了浓烈硫磺、深海高压腐败物、以及电离臭氧的刺鼻恶臭,如同有形的、带着粘液的触手,狠狠拍打在每个人的面罩上,即使隔着过滤层也令人作呕!然而,更可怕的是紧随其后的精神冲击——

那不是针对性的攻击,而是这庞然存在本身,其混乱、饥渴、充满毁灭欲的本质所自然散发出的精神污染场!

如同无形的海啸,瞬间席卷了“凿痕号”!

“呃啊啊——!”

薇尔娜首当其冲。她感觉自己仿佛被投入了高速运转的粉碎机!

大脑被无数疯狂、扭曲、充满终极恶意的碎片意象强行塞入、搅拌:星球在眼前崩裂、星辰溶解成粘稠的脓液、有序的宇宙向着混沌的终末无可挽回地滑落……那是纯粹的、对存在本身的否定与亵渎!

她眼前一黑,剧烈的头痛让她几乎瞬间昏厥,耳朵和鼻腔传来温热的液体流淌感——是血。

江泠蘭和“凿船匠”虽因意志更为坚韧而勉强保持着一线清醒,但动作也瞬间变得僵硬迟缓,脸上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露出难以掩饰的巨大痛苦。江泠蘭握刀的手在颤抖,“凿船匠”抓着舵轮的指节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咔声。

即使是作为机械体、对纯粹精神攻击有一定抗性的艾莉,逻辑核心也受到了严重干扰。

运算速度骤降,传感器传回的数据流出现大片大片无法识别的乱码和逻辑冲突警报,右眼光芒急剧明灭,仿佛随时会当机。

那混沌的深渊巨物似乎“感知”到了这艘闯入其领域、散发着脆弱却异常“显眼”意识的小船。它身上数个最大的幽绿色孔洞同时转向“凿痕号”的方向,内部的光芒急剧增强,亮度足以灼伤直视者的视网膜。

几条由粘稠半流体、发光金属碎屑和未知有机质构成的、粗壮如同远古榕树气根的“肢体”,缓缓从那混沌蠕动的身躯中探伸出来,带着碾压一切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朝着渺小的“凿痕号”抓握而来!

缓慢,却无可阻挡。

死亡,从未如此具象,如此接近。在这深渊边缘自然孕育或扭曲出的恐怖造物面前,她们所有引以为傲的技巧、武器、意志,都显得如此渺小、可笑,如同螳臂当车。

绝望如同最冰冷的寒潮,冻结了所有人的血液和思维。

就在那粘稠的、散发着恶臭与毁灭气息的触手即将触及船体,死亡阴影彻底笼罩的最后一刹那——

嗡……!!!

薇尔娜怀中,紧贴着她心脏位置的那枚“种子”吊坠,以及她贴身小心存放的、属于琳娜博士的黑色“守钥人”晶体,两者同时毫无征兆地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炽热与光芒!

那并非攻击性的能量爆发,而是一种深沉的、仿佛源自存在本质的共鸣与宣告!

翠绿色的、充满了无限生机与宁静秩序的光芒,从薇尔娜胸口衣物下透射出来,柔和却不容忽视。

与此同时,黑色晶体散发出的,是一种深邃、威严、仿佛承载着古老契约与责任的幽光。

两股性质不同却奇异地和谐交融的光芒交织在一起,瞬间形成了一层柔和却异常坚韧、带着某种神圣意味的光晕,将薇尔娜整个人笼罩其中!

并且,这光晕以她为中心,如同水波般迅速扩散,眨眼间覆盖了整艘“凿痕号”!

这层奇异的光晕,与那深渊巨物散发出的、充满了混沌与终极毁灭气息的能量场,形成了宇宙间最极端的、根本性的对立!

奇迹发生了。

那几条抓向船只的、粘稠而危险的触手,在接触到这层看似薄弱的光晕边缘的瞬间,如同被投入滚烫岩浆的冰雪,剧烈地抽搐、扭曲、向后收缩!

触手表面那些闪烁的金属光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黯淡、熄灭,那些半流体的部分则发出“滋滋”的、仿佛强酸腐蚀般的可怕声响,冒出大量刺鼻的、带着硫磺味的青烟!

深渊巨物那庞大混沌的身躯似乎也“愣”住了。所有幽绿色的孔洞光芒同时出现了一瞬间的紊乱、凝滞,连它那持续不断的、令人疯狂的蠕动与重组都出现了短暂的停顿。

它那混沌、难以理解的存在意识中,似乎对这突如其来的、与它自身本质截然相反、甚至隐隐克制它的力量,感到了巨大的困惑、不解,以及一丝本能的……忌惮?

它不再急于将这小船碾碎吞噬,而是用那无数只“眼睛”,死死地“注视”着这艘被奇异光晕保护起来的、散发着让它极度不适气息的“异物”。

巨大的身躯微微起伏,像在无声地咆哮,又像是在谨慎地评估、观察,权衡着某种原始的本能。

这生死攸关的僵持,只持续了不到五秒钟。

但对“凿痕号”上刚从精神冲击中挣扎出来的众人而言,这五秒钟,是命运给予的、最后的、也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凿船匠”第一个从灵魂的震颤和身体的僵直中挣脱出来。他看到那巨物不可思议的迟疑,看到笼罩船体的奇异光晕,虽然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深植骨髓的求生本能瞬间压倒了一切疑惑与恐惧!

“全功率——!!东北方向——!!给老子冲啊——!!!!”

他用尽肺里最后一丝空气,发出撕裂喉咙般的嘶吼,几乎将动力操纵杆的握柄捏碎,用整个身体的重量将其一推到底!

另一只手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将沉重的舵轮朝着东北方向、那巨物身侧一道因地形而形成的、相对狭窄的缝隙,猛打过去!

“凿痕号”的引擎发出一声仿佛要炸开整个船体的、非人的恐怖尖啸!船尾的推进器爆发出最后的、不顾一切、超越设计极限的澎湃动力,推动伤痕累累的船体,如同一支燃烧了所有羽毛的箭矢,朝着那道唯一的生路缝隙,疯狂地、决绝地冲刺而去!

船体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几乎贴着那粘稠、危险、仍在因光晕灼烧而微微抽搐的触手边缘,擦身而过!船壳与触手表面残留的坚硬增生组织发生剧烈的刮擦,爆出大蓬火花和令人牙酸的噪音!

“凿痕号”如同挣脱蛛网的飞蛾,一头扎进了缝隙后方更加浓重、更加黑暗、翻滚不息的迷雾深处!

身后,那深渊巨物似乎被这“渺小虫子”竟敢从自己“手中”逃脱的行为彻底激怒,仅仅是捕食本能被强烈干扰后的狂躁,发出一阵无声却仿佛能直接震荡灵魂深处、搅乱能量场的剧烈咆哮!

数条巨大的触手狂乱地挥舞、拍打,搅得那片海域天翻地覆,暗红色的海水冲上数十米高的空中,混合着雾气,形成一片末日般的景象!

但它……终究没有追击。

也许是对那奇异光晕的本质忌惮未消,不敢轻易离开自己能量场的核心范围;也许是它的活动模式本就受到某种未知限制,无法远离这片特定的深渊边缘海域。

又或许,对于这古老、混沌、难以理解的存在而言,一只偶然闯入、又带着让它困惑气息、最终仓皇逃离的“小虫子”,并不值得它耗费更多能量,离开自己的“巢穴”去进行一场可能没有结果的追逐。

“凿痕号”在引擎过载的悲鸣、船体各处传来的密集损伤警报和令人心悸的金属呻吟声中,以近乎失控的速度亡命奔逃了不知多久。

时间感再次彻底迷失,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以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的灼痛。

直到身后那令人灵魂战栗的恐怖压力感终于彻底消失,直到周围混乱的能量湍流逐渐平复,直到引擎终于因为严重过热和核心部件损伤而触发强制保护、功率骤降,发出如同垂死老人般疲惫不堪的粗重喘息。

船速慢了下来,最终几乎是在这片依旧雾气弥漫、但似乎“正常”了许多的海面上无助地漂浮、随波逐流。

浓雾依旧遮蔽着一切,能见度并未改善。但那种无处不在的、来自深渊本身的疯狂、混乱、充满侵蚀性的压迫感,确实减轻了许多,仿佛他们终于从那个怪物的“嘴边”,挣扎着爬回了“喉咙”稍微靠外一点的位置。

死里逃生。

极致的紧张与恐惧如潮水般退去,留下的是仿佛被抽空骨髓般的虚脱。

所有人都瘫倒在各自的位置,剧烈地、贪婪地喘息着,如同刚被捞上岸的溺水者。冷汗早已浸透了里外所有衣物,冰冷的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寒颤。

薇尔娜胸前的奇异光芒早已消失无踪,“种子”吊坠和黑色晶体都恢复了平常的冰冷与沉默,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共鸣从未发生。

但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体内那股温和的暖流变得极其微弱,传递出一种深沉的、近乎枯竭的疲惫感;而黑色晶体则像一块耗尽了最后一丝能量的冰冷石块。

江泠蘭几乎半跪在船舷边,一只手死死抓着栏杆以支撑身体,另一只手仍紧握着断刃,指节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她的脸色惨白如纸,刚才的精神冲击和最后的爆发严重加剧了肋下的伤势,剧烈的疼痛让她额头布满冷汗,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但她咬紧牙关,没有发出一丝呻吟。

艾莉静静地站立着,但右眼光芒黯淡了许多,明灭不定,如同风中残烛。

她全身的伺服电机运转声变得异常轻微而滞涩,显然系统正在艰难地进行自我诊断、重启和最低限度的修复,刚才高强度的干扰和过载对她的精密结构造成了不小的影响。

“凿船匠”瘫坐在驾驶座上,动作有些僵硬地摘下了沉重的焊接头盔,随手扔在脚边。露出一张同样毫无血色、写满了后怕与劫后余生茫然的脸。他

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眼神有些涣散地望着前方翻滚的雾气,仿佛还没从刚才那直面深渊的恐怖中完全回过神来。

死寂在船舱内弥漫,只有众人粗重的呼吸声和船体偶尔发出的、令人不安的细微“吱嘎”声。

许久,许久。

“凿船匠”才像是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干涩、沙哑得如同两片生锈的铁片在摩擦:

“……我们……到了。”

声音很轻,却像投入寂静深潭的石子,打破了凝固的空气。

众人顺着他茫然抬起、指向雾气深处的目光,艰难地凝聚视线,向前方望去。

在昏暗的、不知是黎明将至还是永恒黄昏的天光映照下,弥漫的雾气似乎在这里变得稀薄了一些。

前方的海面,不再是无边无际、翻滚不定的混沌。一片相对平缓的、颜色略显不同的水域,如同一条模糊的缎带,延伸向视线的尽头。

而在那视线的尽头,雾气与暗红色海水的交界处,一个低矮的、轮廓异常规整、与周围自然环境格格不入的人工建筑顶部,如同海市蜃楼般,静静地、沉默地矗立在那里。

没有一丝灯光透出,没有半点声响传来,只有一片比迷雾更加深沉的、属于被彻底遗弃的死寂。

但那规整的几何线条,那明显由高强度抗腐蚀复合材料构成的表面,尽管那也布满了岁月和环境的痕迹,那与深渊边缘狂暴自然力量形成鲜明对比的、人工造物特有的秩序感……一切都在明确无误地宣告着同一个事实——

前文明造物。

“绿洲”观测站。

他们穿过了亡魂的哀歌,闯过了天然的陷阱,在深渊巨物的爪牙下侥幸逃生,终于抵达了这传说之地的门口。

然而,站在这历经九死一生、付出巨大代价才抵达的目标前,众人心中却没有丝毫胜利的喜悦或抵达终点的轻松。

只有更深的、浸透骨髓的疲惫。

只有更加沉重、几乎要将人压垮的警惕与不安。

深渊那疯狂的注视或许暂时远离,但这座沉默地矗立在深渊边缘、比深渊本身更加死寂的人工造物内,又尘封着怎样的过往?埋藏着怎样的秘密?潜伏着怎样的危机?

短暂的、奢侈的喘息之后,她们必须鼓起身体里最后一丝残存的勇气,踏入其中。

去追寻那或许存在的答案,那指向“中央基因库”的线索,那关乎艾莉修复、关乎“种子”使命、关乎她们所有人命运的碎片。

或者……在那里,找到一切的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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