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无声刃
天色彻底放亮,冬日的阳光苍白乏力,透过紧闭的窗棂,在铺着厚重波斯地毯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块,却驱不散暖阁内凝滞的沉闷。
医官又一次被悄无声息地引了进来,这次是个须发皆白的老者,姓孙,是霍岩麾下随军的老人,最擅处理各种棘手的创伤。他提着药箱,步履轻得几乎没有声音,来到床前。
傅寒舟依旧坐在那张紫檀木圈椅里,擦拭匕首的动作已经停了,他只是握着它,冰冷的金属似乎与他掌心的温度融为一体。他没有看医官,目光落在窗外枯寂的枝桠上,但整个暖阁内的空气,却因他的存在而紧绷着,仿佛一张拉满的弓。
孙医官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揭开苏倾月腕间被血浸透的旧绢布。那道深可见骨的伤痕暴露在空气中,边缘泛白,微微外翻,像一道狰狞的嘲笑。他仔细清理、上药、重新包扎,动作娴熟而迅速,额角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不仅仅是因为伤势的严重,更因为身后那一道如有实质的、冰冷的注视。
他能感觉到,侯爷的视线虽然没有直接落在他手上,但他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仿佛被放在冰刃上衡量。只要有一丝差错,或者……或者这床上的女子有任何不妥,那后果……
孙医官不敢再想下去,包扎完毕,又探了探苏倾月的脉息,极其微弱,但还算平稳。他暗暗松了口气,退后两步,转向傅寒舟的方向,躬身低语:“侯爷,姑娘的伤势已重新处理过。失血过多,元气大伤,需静养。万幸……未伤及要害。”他斟酌着词句,“只是心绪郁结,乃致病之源,若不能开解,恐……”
“死不了就行。”傅寒舟打断他,声音没有任何起伏,“用最好的药,吊着她的命。”
“……是。”孙医官咽回了后面关于“心病还须心药医”的话,收拾药箱,躬身退了出去。侯爷要的,只是她“活着”,仅此而已。
医官走后,暖阁内再次只剩下他们两人,以及几个如同泥塑木偶般侍立在角落的丫鬟。
傅寒舟终于动了。
他放下匕首,起身,走到床前。高大的身影挡住了那片微弱的天光,将苏倾月完全笼罩在他的阴影之下。他俯视着她,目光从她毫无血色的唇,移到紧闭的眼,最后定格在那截被雪白绢布层层包裹的手腕上。
他伸出手,指尖悬在绢布上方,似乎想触碰,却又在最后一刻停住。那动作里带着一种极其矛盾的、混杂着毁灭与珍视的意味。
“听到吗?”他开口,声音低沉,像是在对她说话,又像是自言自语,“你连死的资格,都没有。”
床上的人,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细微得如同蝴蝶濒死时翅膀的最后的震动。
傅寒舟捕捉到了这一丝微动。
他周身的气息骤然变得更加危险和……兴奋。就像在无边黑暗中,终于看到了一点猎物的踪迹。
他猛地弯腰,一手撑在她枕边,另一只手捏住了她的下颌,力道不轻,迫使她微微偏过头,但那双眼依旧紧闭着,不肯睁开。
“看着我。”他命令道,气息喷在她的脸颊,带着不容抗拒的压迫。
没有回应。只有她微弱的、几乎感知不到的呼吸。
傅寒舟盯着她看了片刻,忽然松开了手,低笑了一声。那笑声里没有愉悦,只有冰冷的嘲讽和更深的执拗。
“也好。”他直起身,理了理袖口,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失态从未发生,“你就这样躺着。听着,看着,感受着。”
他转身,走向门口,声音清晰地传来,每一个字都像是钉入棺木的长钉:
“从今日起,你苏倾月的命,是我的。我不准你死,阎王也带不走你。”
“你会活着,长长久久地活着,待在这墨玉轩里,直到我厌倦的那一天。”
珠帘在他身后晃动,发出清脆又冰冷的撞击声。
暖阁内重归寂静。
直到他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廊下,床榻上,那一直如同人偶般的苏倾月,紧闭的眼角,终于渗出一滴泪水,缓慢地滑入鬓角,洇湿了一小片锦缎。
那滴泪,冰凉彻骨。
而窗外,寒风卷过枯枝,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岩垂眸看着怀中少女苍白的小脸,眼底情绪翻涌。
他想起半年前那个雪夜,她赤足单衣跪在镇北侯府外的石阶上,双手冻得通红。
那时她眼里还有光,如今却只剩一片死寂。
男人粗粝的指腹轻轻抚过她腕间深可见骨的伤痕,动作小心翼翼得像是在触碰什么稀世珍宝。
“疼吗?”他声音沙哑得厉害。
怀中人毫无反应,仿佛已经感知不到外界的一切。
傅寒舟突然低笑一声,黑眸中翻涌着近乎疯狂的偏执。
“既然不想活...”他俯身贴近她耳畔,滚烫气息喷洒在冰凉肌肤上,“那就一起下地狱吧。”
地龙烧得极旺,暖阁里热得让人发闷,空气里浮动着浓重苦涩的药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却始终萦绕不散的血腥气。
傅寒舟抱着怀里轻得吓人的身子,一步步走向内间那张宽大的沉香木拔步床。她依旧没有任何反应,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青灰色的阴影,呼吸轻浅得几乎感知不到,像一尊精致却了无生气的玉雕,任由他摆布。
他动作极轻地将她放入锦被之中,那明艳的织金缎子衬得她脸色愈发惨白。指腹再次抚上她腕间层层包裹的白绢,渗出的暗红血迹刺得他眼角生疼。这伤,深得决绝,没有半分犹豫。
“疼吗?”
他又问了一遍,明知不会有答案。
回应他的,只有她死水般的沉寂。
傅寒舟定定地看了她许久,眼底那点残存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光,终于彻底熄灭,被浓稠的、化不开的墨色吞没。他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在空旷的暖阁里回荡,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凄凉和疯狂。
“既然不想活……” 他俯下身,滚烫的唇几乎贴上她冰凉的耳廓,灼热的气息侵入她冰冷的肌肤,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诅咒,“那就一起下地狱吧。”
他话音落下的瞬间,窗外骤然传来一声凄厉的猫头鹰啼,划破了死寂的夜空。
傅寒舟猛地直起身,再不看床上的人一眼,转身大步向外走去。厚重的锦帘被他掀起,带起一阵冷风,吹得床头灯烛剧烈晃动,明灭的光影在他脸上快速掠过,映出一张线条冷硬、再无半分温情的侧脸。
“来人。”
候在廊下的心腹亲卫统领陈烈闻声立刻上前,抱拳躬身:“侯爷。”
傅寒舟站在台阶上,夜风卷起他墨色的衣袍下摆,猎猎作响。他望着庭院中沉沉的夜色,目光锐利如即将出鞘的刀。
“去查。”他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冷得像冰,“半年内,所有与她接触过的人,所有发生过的事,无论巨细,给本侯查个清清楚楚。尤其是……”他顿了顿,眼底掠过一丝极其阴鸷的寒芒,“她入府前,以及近一个月来,府内府外,谁在她面前说过什么,做过什么。”
“是!”陈烈毫不迟疑地应下。
“还有,”傅寒舟缓缓抬起手,一枚触手温润、雕刻着繁复云纹的羊脂玉佩在他指间垂下,那是他母亲,已故老镇北侯夫人的遗物,“将此玉佩,送去给京兆尹冯大人。告诉他,本侯要知道,半年前那个雪夜,她跪在侯府门前那一个时辰里,长街两侧,每一扇窗户后面,究竟都是谁的眼睛。”
陈烈心头一凛,双手接过那枚分量千钧的玉佩:“属下明白!”
“调一队暗卫,”傅寒舟继续下令,每一个字都淬着寒意,“将‘墨玉轩’给本侯守死了。没有我的命令,一只苍蝇也不准放进去。里面的人,”他微微侧首,余光扫向那灯火通明的暖阁,“她要死,你们就提头来见。”
“是!”
一道道命令被迅速传达下去,沉寂已久的镇北侯府,像一架突然被上紧了发条的战争机器,在深夜里发出了沉闷而危险的轰鸣。无数黑影悄无声息地融入夜色,奔向各自的方位。
傅寒舟独自站在冰冷的庭院中,负手而立。夜风吹拂着他额前的碎发,却吹不散他眉宇间凝聚的沉郁煞气。他想起半年前,那个几乎要冻僵人的雪夜,他奉旨回京,马车行至府门前,他一眼就看到了跪在皑皑白雪中的那抹纤细身影。
单薄的素色衣裙,赤着双足,冻得青紫,裸露在外的肌肤被寒风割出一道道细小的血口子。她挺直了脊背,仰着头,看着镇北侯府那方威严的匾额,那时她眼里有什么?有绝望,有哀求,但最深处的,是一种不肯熄灭的、灼人的光,像雪地里的两簇火焰,直直烧进他心底最冷硬的地方。
那时他以为,那不过是又一个妄图攀附权贵、不惜作践自己的女子。可那眼神……
而现在,那两簇火,彻底熄灭了。是他,亲手掐灭的么?
傅寒舟闭上眼,深吸了一口凛冽的寒气,再睁开时,里面已是一片尸山血海般的平静。他转身,重新走回那片令人窒息的暖阁。
床榻上的人依旧维持着原来的姿势,连指尖都未曾移动分毫。
他没有再靠近,只是走到窗边的紫檀木书案前。案上除了公文笔墨,还随意放着一把未入鞘的匕首,匕首造型古朴,刃口闪烁着幽冷的寒光,那是他惯用的兵器之一。
傅寒舟伸出手,指腹缓缓擦过那锋利的刃口。
一丝细微的刺痛传来,殷红的血珠立刻沁出,沿着冰冷的刃身滑落,在书案深色的木纹上,洇开一点暗沉的颜色。
他盯着那点血色,眼神深处,是近乎疯狂的、与毁灭共舞的偏执。
既然温暖不了你,既然救赎不了你,既然你宁愿选择永恒的黑暗也不愿留在我为你打造的,这华贵却冰冷的牢笼……
那么,就一起沉沦吧。
用我的罪孽,为你殉葬。
他拿起那把沾染了他鲜血的匕首,冰冷的金属触感从掌心直抵心脏。
地狱的路太冷,我陪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