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蔓殊探笼
苏倾月在墨玉轩度日如年,外界的时间却并未停滞。北境军情似一阵暗流,虽未在朝堂上掀起滔天巨浪,却已让京中不少嗅觉敏锐之人感到了山雨欲来的压抑。
这日午后,暖阁内药香弥漫,苏倾月正倚在窗边软榻上,望着窗外一株枯寂的老槐发呆。她精神不济,面色苍白,宽大的衣袍更衬得她身形单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忽然,帘外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李嬷嬷压低嗓音、带着几分惶恐的阻拦:“……苏小姐,您不能进去!侯爷有令,任何人不得擅入……”
“嬷嬷,我听闻倾月妹妹身子一直不见好,心中实在担忧。镇北侯府与苏家终究是姻亲,我作为姐姐,前来探病,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吧?”一个清亮柔婉,却带着不容置疑力度的女声响起。
苏倾月浑身一颤,猛地坐直了身体!这个声音……是苏蔓殊!她同父异母的姐姐,那个永远端庄得体、心思玲珑的苏家嫡女!她怎么会来?
帘外的争执声并未持续多久。显然,苏蔓殊的身份和理由,让李嬷嬷不敢强行阻拦。厚重的帘幕被一只保养得宜、戴着翡翠镯子的手掀开,一道窈窕的身影走了进来。
来人正是苏蔓殊。她穿着一身藕荷色缕金百蝶穿花云锦裙,外罩月白绣梅花斗篷,梳着精致的朝云近香髻,簪着赤金点翠步摇,仪态万方,光彩照人。与榻上苍白憔悴、衣着素简的苏倾月形成了鲜明对比。
她踏入暖阁,目光迅速扫过室内,将这里的奢华、沉闷,以及那股浓得化不开的药味尽收眼底,最后,她的视线落在了窗边榻上的苏倾月身上,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复杂情绪,随即被恰到好处的担忧所覆盖。
“倾月妹妹!”苏蔓殊快步上前,在榻边坐下,自然而亲昵地握住苏倾月冰凉的手,语气充满了关切,“我听府里下人说你病得厉害,一直不得见好,心中实在放心不下。今日特意求了母亲,过来看看你。你怎么……消瘦了这么多?”
她的手温暖柔软,与傅寒舟那带着薄茧的微凉触感截然不同。但这突如其来的亲近,却让苏倾月如同被烫到一般,下意识地想抽回手。
苏蔓殊却握得更紧了些,目光盈盈,带着怜惜:“可是在这里住不惯?还是下人们伺候得不周到?若有委屈,尽管跟姐姐说。”
她的声音温柔,话语更是体贴入微,仿佛真是一位关心妹妹的好姐姐。然而,苏倾月却从她那双看似清澈的眸子里,看到了一丝探究,一丝审视,以及……一丝隐藏得很深的、或许连苏蔓殊自己都未完全察觉的优越感。
苏倾月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的讥讽。苏蔓殊会真心关心她?简直是天方夜谭。在苏家时,这位嫡姐何时正眼瞧过她这个不起眼的庶女?如今她身陷镇北侯府,苏蔓殊前来,无非是借着探病的名头,来打探虚实,看看她这个被傅寒舟强占的“妹妹”,究竟落得了何等下场,也好回去向苏家,向她那精于算计的母亲汇报。
“劳姐姐挂心,我……还好。”苏倾月声音干涩,避重就轻。她不想,也不能在苏蔓殊面前流露出任何真实情绪。
“还好?”苏蔓殊微微蹙起秀眉,抬手轻轻抚过苏倾月腕上那道若隐若现的粉色疤痕,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惊痛,“这又是怎么回事?妹妹在这里,莫非是受了什么委屈?”
她的指尖触碰到疤痕,苏倾月身体几不可察地一僵。这道疤痕,是傅寒舟留下的印记,是她耻辱和绝望的象征。此刻被苏蔓殊如此“关切”地问起,只让她感到无比的难堪与愤怒。
“不小心……划伤的。”她偏过头,避开苏蔓殊的视线。
苏蔓殊看着她回避的姿态,以及那明显言不由衷的回答,心中了然,面上却愈发显得忧心忡忡:“妹妹,你我姐妹,何必见外?若真有什么难处,定要告诉姐姐。父亲和母亲……也一直很记挂你。”
她刻意提及苏家,提及父亲母亲,像是在提醒苏倾月,她并非全然无依无靠,又像是在试探,苏倾月与苏家是否还有联系,傅寒舟是否允许这种联系。
苏倾月心中冷笑。记挂?只怕是记挂她能否在镇北侯府站稳脚跟,能否为苏家带来更多的利益吧?如今见她这般光景,恐怕“记挂”也要变成“嫌弃”了。
“多谢父亲母亲记挂,我一切安好,请他们不必担心。”苏倾月依旧低着头,声音平淡无波。
苏蔓殊看着她这副油盐不进、死气沉沉的模样,眼底闪过一丝不耐,但很快又被掩饰过去。她叹了口气,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精致的锦盒:“这是母亲让我带给你的,是宫里赏下来的上好血燕,最是滋补。你身子虚,正好用得上。”
她将锦盒放在榻边矮几上,与傅寒舟之前留下的那些东西放在一处。
就在这时,暖阁内的气息陡然一凝!
厚重的帘幕再次被掀开,傅寒舟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似乎是刚从外面回来,身上还带着一丝初冬的寒气,玄色大氅未解,更添几分冷峻威严。
他的目光先是落在苏倾月身上,确认她无恙后,才缓缓转向坐在榻边的苏蔓殊,眼神平静,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苏蔓殊在傅寒舟进来的瞬间便已起身,敛衽行礼,姿态优雅无可挑剔:“蔓殊见过侯爷。听闻妹妹病重,心中担忧,特来探望,冒昧之处,还请侯爷见谅。”
她的声音依旧柔婉,但仔细听,却能察觉到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傅寒舟淡淡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他走到苏倾月榻前,很自然地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动作熟练得仿佛做过千百遍。
“今日药喝了?”他问,声音不高,却带着惯有的掌控感。
苏倾月身体微僵,低声道:“喝了。”
傅寒舟收回手,目光这才正式落在苏蔓殊带来的那个锦盒上,又扫了一眼苏蔓殊本人,语气听不出喜怒:“苏小姐有心了。”
苏蔓殊连忙道:“侯爷言重了,这是蔓殊应尽之分。”她顿了顿,似乎想再说些什么,但在傅寒舟那淡漠的目光下,终究没能说出口,只得再次行礼,“既然侯爷回来了,妹妹也需要静养,蔓殊就不多打扰了,告辞。”
傅寒舟并未挽留,只对帘外的李嬷嬷吩咐了一句:“送苏小姐出去。”
苏蔓殊保持着得体的微笑,再次看了苏倾月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随即转身,跟着李嬷嬷离开了暖阁。
帘幕落下,隔绝了那道窈窕的身影,也隔绝了外面那个看似正常的世界。
暖阁内再次只剩下他们两人。
傅寒舟走到矮几旁,拿起那个锦盒,打开看了一眼里面色泽鲜红的血燕,随即又合上,随手丢在了一旁,仿佛那是什么不值一提的物件。
他俯下身,靠近苏倾月,冰冷的气息拂过她的耳畔。
“看来,你这姐姐,对你倒是‘关心’得很。”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嘲讽。
苏倾月闭上眼,心中一片冰凉。
苏蔓殊的到来,非但没有带来任何慰藉,反而像一面镜子,照出了她更加不堪的处境。她不仅是傅寒舟的囚鸟,也成了苏家眼中一枚失了价值的弃子,甚至是旁人用来打探、衡量傅寒舟态度的工具。
这华美的牢笼,因着苏蔓殊的这次探访,显得更加逼仄,更加令人窒息。
傅寒舟看着她紧闭双眼、抗拒交流的模样,眼底墨色翻涌,最终化为一片深沉的暗色。
他伸手,捏住她的下颌,迫使她抬起头,看着自己。
“记住,能决定你生死的,只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