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夜半低语
自那日“赏梅”之后,傅寒舟似乎觉得让苏倾月偶尔离开暖阁并非不可接受。他开始隔三差五地在傍晚时分,将她带至与暖阁相连的一间小书房。
书房不大,陈设也远不如暖阁奢华,但胜在有一面极大的窗户,正对着后园那片梅林。冬日天黑得早,窗外时常是沉沉的暮色,或是清冷的月光,将梅枝的剪影勾勒得如同水墨画。
傅寒舟依旧沉默居多。他通常坐在书案后,处理他似乎永远也处理不完的公务,烛火跳跃,映照着他冷硬的侧脸。苏倾月则被安置在窗边的软榻上,裹着厚厚的毯子,望着窗外发呆。
两人之间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互不打扰,唯有烛芯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以及他翻动纸张的沙沙声,打破这一室的寂静。
苏倾月起初极度不适。与他共处一室,即使不言不语,也让她神经紧绷,仿佛置身于猛兽的巢穴,随时可能被吞噬。但日子久了,这种紧绷感竟也渐渐麻木。她开始习惯在傍晚被他带到这里,习惯他沉默的存在,习惯这死水微澜般的气氛。
有时,她会偷偷观察他。
他批阅文书时极其专注,眉头时而紧锁,时而舒展,烛光在他深邃的眼底投下明暗不定的光影。她能看到他执笔的手指,骨节分明,带着力量感,也能看到他偶尔因疲惫而抬手揉按眉心的小动作。
这些细微的、属于“人”的痕迹,与她认知中那个冷酷、暴戾、掌控一切的镇北侯形象,偶尔会产生割裂。但她很快便会将这丝恍惚压下,提醒自己,这不过是表象。猛兽打盹时,亦是无害的模样。
这一夜,窗外下起了细雪。雪花无声地飘落,覆盖了梅枝,天地间一片静谧的白。
傅寒舟似乎处理完了手头最紧急的军报,放下了笔,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烛光下,他脸上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倦色。
苏倾月收回目光,重新望向窗外纷飞的雪。雪夜总是让她感到一种莫名的孤寂与寒意,即使身处温暖的室内。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苏倾月以为他已经睡着时,他却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久未说话的沙哑,低沉地融在寂静的夜里:
“北境的雪,比这大得多。”
苏倾月浑身一僵,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他……是在跟她说话?
她不敢回头,依旧保持着望向窗外的姿势,心脏却不受控制地加快了跳动。
傅寒舟似乎也并不需要她的回应,更像是沉浸在某段回忆里,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声音很轻,仿佛梦呓:
“狂风卷着雪沫,能埋掉整支驼队。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分不清方向,只有刺骨的冷……和随时可能出现的敌人。”
他的话语里没有波澜,却勾勒出一幅苍凉而残酷的边塞画卷。那是苏倾月从未接触过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生活。
“小时候,第一次随军出征,冻得几乎失去知觉……是老侯爷,我的父亲,把我从雪堆里挖出来,用皮裘裹住,揣在怀里暖了一夜……”他的声音里,极罕见地透出一丝几不可察的、类似于怀念的情绪,但转瞬即逝,“活下来,才能成为狼,而不是被冻死的羔羊。”
苏倾月攥紧了毯子的边缘,指尖冰凉。她听说过老镇北侯的威名,那是一位真正马背上打下赫赫战功的枭雄。她无法想象,傅寒舟的童年,是在怎样的环境中度过。
“后来……习惯了。”他淡淡道,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习惯了寒冷,习惯了厮杀,习惯了……身边人的死去。”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极轻,却像一块冰,砸在苏倾月的心上。她忽然想起,传闻中,傅寒舟的母亲早逝,而他那位威名赫赫的父亲,似乎也在他年少时便战死沙场……
所以,他如今的冷酷,如今的掌控欲,是否也与他自幼所处的、充满死亡与背叛的环境有关?
这个念头刚一升起,就被苏倾月强行掐灭。她不能,也不该对他产生任何形式的理解和同情。那是对她自己所受折磨的背叛。
书房内再次陷入沉默,只有窗外落雪的声音,细密而绵长。
傅寒舟没有再说话,他似乎只是在那片刻的疲惫松懈下,无意间泄露了一丝从不示人的过往。很快,他便恢复了惯常的冷硬姿态,重新坐直身体,拿起另一份文书。
仿佛刚才那几句低语,只是雪夜里的一个错觉。
但苏倾月知道,那不是错觉。她依旧背对着他,望着窗外被积雪压弯的梅枝,心中却再也无法恢复之前的平静。
那些关于北境风雪、关于生死挣扎的碎片,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在她心底漾开了一圈圈复杂的、连她自己都无法厘清的涟漪。
她依旧恨他,怕他,想要逃离他。
但此刻,在这寂静的雪夜,听着他平稳的呼吸和偶尔翻动纸张的声音,一种更深的、难以言喻的茫然,悄然滋生。
她与他,仿佛两条被迫交汇的轨迹,一个来自血腥沙场,一个困于深闺牢笼,本该永无交集,却被命运的残酷玩笑捆绑在一起。未来,究竟会走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