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炉火映心
宫宴的余波如同浸骨的寒气，久久萦绕在墨玉轩，挥之不去。苏倾月变得更加沉默，常常一整天都听不到她说一句话，只是倚在窗边，望着那被高墙框住的、一成不变的天空，眼神空茫，仿佛灵魂已随那夜的风雪飘远。
傅寒舟依旧每日前来，喂药，查看，偶尔带她去小书房“静坐”。他似乎很满意她如今这副彻底沉寂下来的模样，不再有过激的抗拒，也没有了之前那种带着刺的隐忍，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顺从。
这一日，天气格外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仿佛随时会落下雪来。暖阁内早早点了灯，炭盆也烧得比往日更旺些，橘红色的火光跳跃着，试图驱散空气中的湿冷。
傅寒舟处理完公务，并未像往常一样立刻离开小书房。他靠在椅背上，目光落在窗边软榻上的苏倾月身上。她裹着厚厚的毯子，侧身对着他，只露出一个纤细单薄的背影，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又像是彻底融入了这片死寂。
烛火将她的轮廓勾勒得有些模糊，带着一种易碎的美感。
傅寒舟看了她许久，眸色深沉，不知在想些什么。忽然，他站起身，走到炭盆边，拿起火钳，拨弄了一下里面的银炭，让火烧得更旺了些。然后，他转身，走向苏倾月。
察觉到他的靠近，苏倾月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但没有回头，也没有动。
傅寒舟在她榻边坐下，距离不远不近。他没有碰她，只是和她一样，望着窗外阴沉的天色。
书房内一时间只剩下炭火偶尔爆开的噼啪声，以及两人清浅的呼吸声。
“北境的仗，暂时打不起来了。”他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丝事务性的平淡。
苏倾月睫毛微颤，依旧没有回应。北境打不打仗，与她何干？她连这方寸之地都出不去。
傅寒舟似乎也并不期待她的回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语气里听不出是庆幸还是别的什么：“朝廷派了使者，对方也递了和谈书。至少这个冬天，边境能安稳些。”
他顿了顿，目光从窗外收回，转而落在跳跃的炉火上，橘红的光映在他深邃的眼底，明明灭灭。
“边关的将士，可以过个稍微安稳点的年了。”他低声说了一句，像是感慨，又像是自言自语。
苏倾月的心，莫名地被这句话触动了一下。她想起宫宴上，那些武将们提及边关时肃穆的神情，想起傅寒舟舆图上那些朱砂标记的关隘……那些遥远的、与她无关的生死，此刻却因他这句平淡的话，有了一丝模糊的重量。
她依旧没有回头，但紧绷的脊背，几不可察地放松了一丝。
傅寒舟敏锐地察觉到了她这细微的变化。他没有点破，也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他沉默了片刻，忽然问道：
“手还冷吗？”
苏倾月一怔，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放在毯子里的手指。她的手脚，入了冬后便一直是冰凉的，即便在这烧着地龙的暖阁里，也很难暖和起来。
她没有回答。
傅寒舟却伸出手，不是强势地握住，而是轻轻探入毯子边缘，准确地找到了她冰凉的手，然后，用自己温热干燥的掌心，包裹住了她微蜷的指尖。
他的动作不算温柔，甚至带着他惯有的、不容拒绝的意味，但那源源不断传递过来的体温，却真实地驱散了她指尖的寒意。
苏倾月身体僵住，想要抽回，却被他更紧地握住。
“别动。”他命令道，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同于往日的平静。
苏倾月不动了。她任由他握着自己的手，感受着那陌生的、带着薄茧的触感和灼人的温度。这感觉很奇怪，不同于宫宴上那令人难堪的掌控，也不同于以往任何一次带着惩罚或宣告意味的接触。
仿佛……只是单纯地想暖和她冰凉的手。
炉火噼啪作响，橘色的光晕笼罩着两人。他握着她的手，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炉火。她被迫靠坐在榻上，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近在咫尺的呼吸，平稳而绵长。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拉长，又仿佛停滞了。
苏倾月的心跳，在最初的僵硬后，渐渐恢复平稳，甚至……比平时更快了一些。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而混乱的情绪，在她心底滋生。有警惕，有茫然，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细微的贪恋这点短暂的、看似无害的暖意。
她偷偷抬起眼，看向他的侧脸。跳跃的火光柔化了他冷硬的线条，在他挺直的鼻梁和下颌投下淡淡的阴影。他专注地看着炉火，眼神深邃，仿佛那跃动的火焰中，藏着什么旁人无法窥见的秘密。
这一刻的他，褪去了平日的冷酷与戾气，竟显出几分罕见的……沉寂与孤寂。
苏倾月慌忙垂下眼，不敢再看。她怕自己会沉溺于这虚假的平静，怕自己会忘记他曾经给予的伤害和屈辱。
不知过了多久，傅寒舟松开了手。
“时辰不早了，歇着吧。”他站起身，语气恢复了惯常的淡漠，仿佛刚才那段短暂的、诡异的平和从未发生过。
他转身离开了书房，没有回头。
苏倾月怔怔地看着自己刚刚被他握过的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他掌心的温度和触感。那一点暖意，正在迅速被周围的空气冷却。
她蜷缩回毯子里，将那只手紧紧贴在胸口，仿佛想要留住那转瞬即逝的温度。
炉火依旧在燃烧，发出温暖的光和热。
但苏倾月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傅寒舟用最冰冷的方式摧毁她的意志，又偶尔施舍一点看似无害的暖意。这冰与火的交织，比纯粹的残酷，更令人无所适从，也更……危险。
她看着那跳跃的火焰，心中一片迷茫。
这座囚笼，似乎比她想象的，更加复杂，也更加难以挣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