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梅落无声
自那日小书房炉火旁的诡异平和后，墨玉轩的日子仿佛又回到了之前的轨迹，死水微澜，日复一日。傅寒舟依旧每日出现，喂药，查看，偶尔带苏倾月去书房静坐，一切看似与往常无异。
但有些东西，终究是不同了。
苏倾月发现自己无法再像之前那样，彻底地将傅寒舟视作一个符号，一个纯粹的施暴者和囚禁者。那日他掌心传来的温度，他望着炉火时罕见的沉寂侧影，甚至他那句关于边关将士的平淡话语，都如同细小的冰裂，在她心中冻结的湖面上，留下了难以忽视的痕迹。
她开始更仔细地观察他，在他不注意的时候。她看到他眉宇间偶尔掠过的、连他自己可能都未察觉的疲惫；看到他批阅军报时，因看到某处战损数字而微微蹙起的眉头；也看到他在无人时，会对着窗外那株枯槐，短暂地出神。
这些细微的发现，让她感到一种深切的惶恐。她怕自己会因为这些碎片，而对他产生不该有的理解和……同情。那是对她自己所受苦难的背叛，也会让她本就艰难的处境，变得更加复杂和危险。
她强迫自己收回目光，重新将自己封闭起来，用更深的沉默来抵御内心那丝不受控的动摇。
年关越来越近，府里开始有了些许过节的气氛，下人忙碌着洒扫庭院，准备祭品，连空气中都似乎飘散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年货香气。但这份热闹，与墨玉轩格格不入。这里依旧是药味弥漫，寂静无声，仿佛被时光遗忘的角落。
这一日，天空终于再次飘起了细雪，纷纷扬扬，不大，却带着一种执拗的寒意。
傅寒舟午后便来了，他没有处理公务，而是站在暖阁的窗前，望着外面飘落的雪花。苏倾月依旧坐在她的老位置——窗边的软榻上，裹着毯子，目光落在自己交叠的手上，尽量避免与他对视。
“后园的梅花，快谢了。”傅寒舟忽然开口，声音在雪落的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苏倾月指尖微动，没有接话。她记得那片如火如荼的红梅，也记得他第一次带她出去“走走”时，那冰冷而掌控的姿态。
“想去看看么？”他转过身，目光落在她身上。
苏倾月抬起头，有些意外地看着他。他的眼神很平静，不像试探，也不像命令，倒像是……真的在询问她的意愿。
这个认知让她心头一跳，随即涌起更深的警惕。他又想做什么？
见她沉默，傅寒舟也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等待着。
暖阁内一时只剩下雪落和炭火燃烧的声音。
良久，苏倾月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同意，或许是因为在这令人窒息的牢笼里待得太久，任何一点变化，哪怕是通往另一个牢笼，也带着一丝诱惑；又或许，只是单纯地想看看，那曾经绚烂的红梅，在凋零时是何等模样。
傅寒舟似乎并不意外她的回应。他走到衣架前，取下她那件厚厚的斗篷，亲自为她披上，系好带子。动作算不上温柔，却异常仔细。
然后，他像上次一样，握住了她的手腕，牵着她向外走去。
雪下得不大，地上积了薄薄一层，踩上去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园子里很安静，仆从们似乎都被刻意屏退了。红梅依旧挂在枝头，但不少花瓣已被风雪打落，零落在白雪上，红白相间，凄艳夺目。
傅寒舟牵着她，在梅林间缓缓穿行。他没有说话，只是偶尔会停下脚步，看着某枝形态特别，或残留花朵较多的梅枝。
苏倾月跟在他身边，手腕被他握着，能感觉到他掌心平稳的温度。雪花落在她的睫毛上，带来冰凉的触感。她看着那些在风雪中摇曳、最终飘零落地的花瓣，心中莫名地生出一股物伤其类的悲凉。
她与这些梅花，何其相似。看似被他“珍视”地移植到这片园中，给予华美的“庇护”，实则命运依旧由他掌控，盛开与凋零，皆不由己。
“开到荼蘼花事了。”傅寒舟忽然低声吟了一句，声音很轻，几乎被风雪声掩盖。
苏倾月心头一震，讶异地看向他。她没想到，他这个手握重兵、杀伐决断的镇北侯，竟会吟出如此……带着伤春悲秋意味的诗句。
傅寒舟没有看她，目光依旧停留在那株花瓣几乎落尽的梅树上，眼神幽深，仿佛透过这凋零的梅，看到了别的什么。
“再绚烂的花，也终有落尽之时。”他淡淡道，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人也一样。”
苏倾月怔怔地看着他的侧脸，雪花落在他浓密的睫毛上，很快融化，留下细小的水珠。这一刻的他，身上那股惯有的冷厉和掌控感似乎淡去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难以言喻的孤寂与……宿命感。
他是在说花，还是在说人？是在说他自己，还是……在说她？
一种莫名的酸楚，毫无预兆地涌上苏倾月的鼻尖。她慌忙低下头，掩饰住瞬间泛红的眼眶。
傅寒舟似乎没有察觉到她的异样，他松开握着她的手，伸手折下了一小枝仅剩几朵残花的梅枝，递到她面前。
“拿着。”
苏倾月看着那枝带着冰雪寒意的残梅，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接了过来。冰冷的枝条触手生寒，那几点残红在白雪的映衬下，显得格外脆弱。
傅寒舟不再多言，转身道：“回吧。”
他再次牵起她的手腕，带着她离开了这片寂静凋零的梅林。
回到暖阁，炭火的暖意瞬间包裹上来。苏倾月手中还握着那枝残梅，花瓣上的雪渐渐融化，濡湿了她的指尖，带来刺骨的凉。
傅寒舟解下大氅，看了她手中的梅枝一眼，没说什么，径直走向内室。
苏倾月独自站在暖阁中央，看着手中这枝他亲手折下、递给她的残梅，心中一片混乱。
他今日的举动，太过反常。那片刻的平和，那句莫名的诗句，这枝带着凋零意味的梅……这一切，究竟是什么意思？
是另一种更高级的驯化手段？还是……他内心深处，那连他自己都未必清楚的，一丝真实的流露？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这座名为墨玉轩的囚笼，因着傅寒舟这难以捉摸的、冰火交织的态度，变得更加迷雾重重，也更加让她……无所适从。
梅落无声，心湖已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