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裂痕微光
那枝残梅被苏倾月插在一个素白瓷瓶里,放在了窗台角落。几日过去,最后几片花瓣也终于凋零,只剩下光秃秃的褐色枝条,在暖阁氤氲的药味和暖意中,显得格格不入,又带着一种固执的凄清。
傅寒舟似乎忘了那日梅林中的反常,恢复了往日的冷漠与忙碌。年关琐事、北境后续事宜、朝中暗流,似乎都压在他一人肩上,让他周身的气息比往日更加凛冽。
苏倾月依旧沉默,但内心的波澜却难以彻底平息。那日他掌心的温度,他低声的吟诵,他递来残梅时幽深的眼神,如同鬼魅,总在不经意间闯入她的脑海,搅乱她一潭死水般的心境。
她开始更频繁地做噩梦。有时是宫宴上那些鄙夷嘲讽的面孔,有时是傅寒舟冰冷无情地说着“物什”,有时又是那片凋零的梅林,花瓣化作血雨,将她淹没……每次惊醒,都是一身冷汗,心口怦怦直跳,望着黑暗中帐幔的轮廓,久久无法入睡。
她的食欲也变得更差,即便是傅寒舟亲自喂到嘴边的药膳,她也常常是机械地吞咽几口,便再难下咽。人眼看着又清减了几分,宽大的衣袍穿在身上,空荡荡的,更显脆弱。
这一日深夜,傅寒舟难得没有在书房熬到很晚。他回到暖阁时,身上带着浓重的寒意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酒气。他似乎饮了酒,但眼神依旧清明锐利,只是眉宇间的疲惫更深了。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去内室,而是走到了苏倾月的床榻边。
苏倾月并未睡着,听到脚步声靠近,立刻紧闭双眼,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
傅寒舟在榻边坐下,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他的目光如有实质,即使隔着锦被,苏倾月也能感觉到那沉甸甸的注视。她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
良久,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她散落在枕边的乌发,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诡异的轻柔。
“做噩梦了?”他忽然低声问,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有些沙哑。
苏倾月心头猛地一跳,他怎么会知道?她自认伪装得很好。
她没有睁眼,也没有回答,只是睫毛不受控制地颤抖了一下。
傅寒舟的手指停留在她的发梢,没有再动。黑暗中,他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怕我?”他又问,语气听不出情绪。
苏倾月依旧沉默。怕吗?自然是怕的。但似乎,又不仅仅是怕。还有一种更复杂的,连她自己都无法厘清的东西,混杂在恐惧之中。
她的沉默,似乎就是一种答案。
傅寒舟低低地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听不出什么愉悦,反而带着一丝自嘲般的凉意。
“睡吧。”他最终只是说了这两个字,收回了手,站起身。
脚步声远去,内室的门被轻轻合上。
苏倾月这才缓缓睁开眼,黑暗中,她望着内室方向,胸口堵得厉害。他方才那短暂的、近乎温和的触碰,和他离去时那声意味不明的低笑,像两根交错的丝线,缠绕在她心上,越收越紧。
接下来的几日,傅寒舟似乎格外忙碌,有时甚至深夜才归,天不亮又离开。他来去匆匆,喂药时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心不在焉。但苏倾月能感觉到,他落在她身上的目光,比以往多了几分审视,几分……探究。
他似乎也在观察她,观察她在他冰火交织的态度下,那细微的变化和挣扎。
这天傍晚,傅寒舟难得早些回来,脸色却比往日更加阴沉,周身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低气压。连李嬷嬷上前回话都战战兢兢。
他径直走到苏倾月面前,目光锐利如刀,盯着她看了半晌,忽然冷声问道:“苏家,前日派人给你送东西了?”
苏倾月心中一凛。苏蔓殊那次来访后,苏家确实又托人悄悄送过两次东西,一次是些寻常的补品,一次是几本她未出阁时爱看的杂书。东西都被李嬷嬷拦下,并未送到她手中。她本以为傅寒舟并不知道,或者知道了也并不在意。
此刻被他骤然问起,她不知他是何意,只能垂下眼,低声道:“妾身不知。”
“不知?”傅寒舟冷笑一声,俯身逼近她,强大的压迫感瞬间笼罩下来,“是不知,还是……心中仍存着指望?”
他的气息带着酒后的灼热,喷在她的耳畔,让她浑身汗毛倒竖。
“妾身不敢。”她攥紧了衣袖,声音微颤。
“不敢?”傅寒舟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看着他眼中翻涌的暗色,“苏倾月,别忘了我说过的话。离了我,你什么都不是。苏家?他们护不住你,以前不能,现在更不能!”
他的手指用力,捏得她下颌生疼。
“安分守己,我尚可容你在这墨玉轩有一席之地。若再敢与外间暗通款曲,动那些不该有的心思……”他顿了顿,眼神冰冷刺骨,“后果,你承受不起。”
说完,他猛地松开手,转身大步离开,带着一身戾气。
苏倾月跌坐在软榻上,抚着被他捏痛的下颌,心脏狂跳,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他知道了。他一直都知道。他放任苏家的小动作,或许就是为了在合适的时机,像这样给予她最直接的警告和威慑。
刚刚那一瞬间,她毫不怀疑,如果她流露出一丝一毫对苏家的眷恋或指望,他会毫不犹豫地掐断那点微弱的联系,甚至可能用更残酷的手段来惩罚她的“不忠”。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但在这恐惧深处,竟又诡异地生出一丝……扭曲的安心?
看,他依旧是那个冷酷、掌控一切的傅寒舟。之前那些短暂的平和与异常,或许真的只是她的错觉,或者……是他更深的掌控手段。
这样也好。她对自己说。这样,她就不用再为那些不该有的动摇而惶恐不安了。
她重新蜷缩起来,将脸埋进膝盖,试图用这种方式找回之前那种麻木的平静。
然而,她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傅寒舟在她心中留下的裂痕,如同冰面上的蛛网,看似细微,却已无法弥合。而那偶尔透入的一丝微光,虽带来短暂的迷惑,却也让她更清晰地看到了这深渊的黑暗与冰冷。
裂痕既生,微光虽惑,前路却依旧只有无尽的囚笼,与那个喜怒无常、掌控她一切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