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铜镜丹墀
三日之期,转瞬即至。
宫宴当日,天还未亮,墨玉轩便已灯火通明。以李嬷嬷为首,丫鬟们捧着洗漱用具、香膏脂粉、以及最终选定送来的宫装首饰,鱼贯而入,将暖阁挤得满满当当。
苏倾月如同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偶,被她们按在梳妆台前。温热的水净面,细腻的香膏涂抹,然后是繁琐到极致的上妆梳头。丫鬟们手法娴熟,动作轻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将她牢牢固定在菱花铜镜前。
铜镜中映出一张逐渐变得陌生的脸。原本苍白的肤色被细腻的脂粉覆盖,呈现出一种无瑕的玉色。淡扫的蛾眉,浅晕的胭脂,最后是唇上那一点秾丽的朱红。眉眼间的憔悴与抗拒被巧妙的妆容掩盖,只余下一张符合宫宴标准的、精致却空洞的美人面。
头发被高高绾起,梳成繁复华丽的凌云髻,每一缕发丝都被梳理得一丝不苟,紧紧贴合着头皮,牵扯得微微生疼。那支赤金红宝石蝴蝶簪被小心翼翼地簪入发间,蝶翼下的细碎金链随着她的呼吸轻轻晃动,折射出冰冷的光芒。
最后,是那身宫装。
并非那日看到的浮光锦,而是一身更为庄重也更为压抑的绛紫色宫缎长裙,裙摆用金线绣着大朵大朵的缠枝西番莲,枝叶蔓延,几乎覆盖了整个裙裾。外罩一件同色系的蹙金绣鸾凤纹广袖长衫,袖口和衣缘滚着玄色的边。整套衣裙华美贵重至极,却也沉重无比,穿在身上,如同背负着一座无形的山岳,每一步都觉滞涩。
当最后一条绶带系好,苏倾月看着镜中的自己,几乎认不出那是谁。镜中人眉眼精致,衣饰华贵,宛如一个被精心描画、穿戴整齐,即将被送往神前的祭品。
“姑娘,时辰差不多了。”李嬷嬷的声音在一旁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苏倾月缓缓站起身,沉重的衣裙让她动作有些迟缓。她最后看了一眼镜中那个陌生的、华丽的影子,然后转身,走向那扇隔绝内外的锦帘。
帘外,天色将明未明,一片灰蒙蒙的。傅寒舟已然等在那里。
他今日亦是一身正式的侯爵常服,玄色为底,金纹滚边,玉带束腰,更衬得他身姿挺拔,气势迫人。他负手而立,听到脚步声,回过头来。
他的目光落在盛装之后的苏倾月身上,有那么一刹那的凝滞。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里,飞快地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辨明的情绪,似是惊艳,又似是某种更深沉的、冰凉的审视。随即,那情绪便消散无踪,只剩下惯常的冷硬。
“走吧。”
他没有丝毫赞许或评价,只是简单地吐出两个字,便转身率先向外走去。
苏倾月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屈辱与不安,迈开脚步,跟在他身后。沉重的裙摆拖曳在清扫得一尘不染的石板路上,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镇北侯府的朱漆大门罕见地洞开,门外停着规制极高的马车和护卫仪仗。傅寒舟没有乘坐马车,而是翻身上了一匹通体乌黑、神骏异常的战马。苏倾月则被扶上了一辆装饰华贵却并不显眼的青幄小车。
车帘放下,隔绝了外面的视线。马车缓缓启动,沿着清晨寂静的街道,向着皇城的方向驶去。
苏倾月坐在微微晃动的车厢里,手指紧紧攥着袖口冰凉的刺绣纹路。她能听到车外整齐划一的马蹄声和甲胄摩擦声,那是傅寒舟的亲卫。他骑马行在她的车驾旁,如同一道移动的阴影,无处不在的掌控。
不知行了多久,车速渐渐慢了下来。外面隐约传来人声、车马声,以及一种越来越清晰的、庄严肃穆的氛围。
马车最终彻底停住。
车帘被从外面掀开,一名内侍打扮的人垂首立在车旁。
“侯爷,苏姑娘,请下车,前面需步行入宫了。”
苏倾月搭着内侍的手,踩着脚凳,步下马车。甫一落地,清晨微凉的空气夹杂着一种陌生的、属于宫廷的檀香与尘土混合的气息扑面而来。
她抬起头,眼前是巍峨耸立的宫墙,朱红夺目,仿佛直插天际。巨大的宫门如同巨兽张开的嘴,门内是漫长而宽阔的御道,铺着平整的青石板,一直延伸到视线尽头那金碧辉煌的殿宇群——那便是丹墀所在,权力的中心。
傅寒舟已在她身前站定,玄色的身影在宏伟的宫门前,依旧显得挺拔而极具压迫感。他没有回头看她,只是淡淡道:“跟紧。”
说罢,他便迈步,踏上了那条通往帝国心脏的御道。
苏倾月抿了抿唇,提起沉重的裙摆,跟在他身后一步之遥的位置。脚下的青石板冰凉坚硬,周围的侍卫、内侍皆垂首肃立,气氛凝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铜镜中的盛装美人,终于踏上了这真实的、冰冷的丹墀。前路未知,吉凶难料。她所能做的,唯有紧跟前方那道决定着一切的身影,在这龙潭虎穴中,艰难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