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在尖锐的刹车声和金属扭曲的巨响中，碎裂成一片片没有意义的色块。
然后，是寂静。死一样的寂静。
雨水敲打玻璃的声音，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我蜷缩在后座的角落，脸贴着冰凉的车窗，听着前排永无止境的争吵。
“你眼里只有工作！”
“没有工作，哪来的钱供你……”
声音戛然而止。
然后是几天后，医院消毒水的味道刺鼻得让人反胃。穿着制服的人用毫无起伏的语调告诉我，他们死了。在来看我的路上，在那个雨夜，连同他们之间那些永远也吵不完的架，一起消失了。
我没有哭。眼泪仿佛在那一刻之前就已经流干了。胸腔里只剩下一个巨大的、空洞的回响，冷风穿堂而过。我没有其他亲人。在这个昂贵的城市里，我彻底成了孤身一人。
活下去。只剩下这个念头。
我冷静地处理完所有事情，退掉了那间我为了逃离而租下的小公寓，收拾起简单的行装。像一颗被风吹离轨道的尘埃，我选择了地图上一个生活成本低廉的小镇——樱丘町。那里，据说有我从未谋面的远亲，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需要一个地方容身，需要继续上学，需要打工养活自己。
**\* \* \***
电车载着我，驶离了那座充斥着冰冷回忆的都市。窗外的风景逐渐变得开阔，是那种我很少见到的、大片大片的绿色。阳光懒洋洋地洒进车厢，带着一种与我内心格格不入的暖意。
我把自己塞进靠窗的座位，膝盖上放着那个略显陈旧的皮质书包，里面装着我目前人生的全部重量。我望着窗外，试图让那些飞逝的田园景象填满脑海，驱散那些不断试图浮现的、关于雨夜和争吵的碎片。
一个轻微的晃动。紧接着是“哐当”一声。
我回过神，看到一个深蓝色的行李箱倒在我的脚边，轮子不偏不倚地别住了我书包侧面的一个扣环。视线顺着行李箱拉杆向上，是一个穿着同款校服的男生，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慌乱。
“啊！对不起！”他手忙脚乱地扶起箱子，声音里满是歉意。
我摇了摇头，表示没关系。低头检查书包，扣环确实卡死了。他的道歉声还在继续，带着点青春期男生特有的笨拙。
“那个……好像卡住了。”他指了指。
我尝试了一下，无法解开。他犹豫了片刻，还是蹲下身，手指小心翼翼地摆弄着那个小小的金属扣。他的指尖偶尔会碰到我的书包，或者我的鞋带。很近的距离，我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像是阳光晒过棉布的味道，很干净，与消毒水和城市尘埃的味道截然不同。
“好了。”他抬起头，松了口气，露出一个有些不好意思的笑容。
“谢谢。”我的声音听起来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连我自己都听不出任何波澜。
“不，是我该道歉，”他挠了挠头发，那个温和的笑容依旧挂在脸上，“我是县立樱丘高校的，神崎陆也。”
“长谷川雪野。今天转学过去。”我报上名字。
“诶？也是樱丘？那我们是同校！”他显得有些惊讶，笑容也更明朗了些。
同校……吗。我没有再接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重新将视线投向窗外。指尖却无意识地摩挲着刚刚被卡住的扣环，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不属于我的、笨拙的暖意。
**\* \* \***
开学第一天的下午，是物理课。老师在讲光谱。
“……白光通过棱镜，会分解成不同波长的色光，形成连续光谱。每一种元素都有其独特的光谱线……”
我低头看着课本上那道绚丽的彩带，从炽热的红到冰冷的紫。像我一样吗？看起来是平静的、近乎苍白的统一体，内里是否也隐藏着激烈碰撞后，无人能窥见的纷杂色彩？
我能感觉到一道视线，来自斜前方。是那个神崎陆也。他似乎在看我，又或者只是在走神。当他察觉到我抬眼的动作时，立刻慌乱地移开目光，假装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耳廓却微微泛红。
有点……有趣。
“长谷川同学，”老师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为什么我们看到的树叶是绿色的？”
我站起身，答案几乎是本能地浮现：“因为叶绿素选择性地吸收了蓝光和红光，主要反射绿光。我们看到的是被反射的，而非它拥有的。”
“非常准确。颜色，本质是选择与反射。”
选择与反射……我坐下，心里重复着这句话。那么，我选择向这个世界反射出怎样的光谱？是冷漠，是疏离，是足以保护自己的、坚硬的白色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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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课铃响，老师刚离开，几个同学就围了过来。转学生的身份，总是麻烦。
“长谷川同学，刚才回答得好厉害！”
“喜欢什么颜色啊？”
“……白色吧。”像未被分解的光，或者说，像一片虚无。
“白色？好特别！那喜欢的人呢？”问题突兀地转向。
“该不会已经有特定波长的人了吧？”
“…………”
同学们一个个起哄了起来
善意的调侃，探究的目光，像无数细小的针，刺破我试图维持的平静外壳。周围聚集的人越来越多，声音嘈杂起来。我握紧了笔，指尖冰凉。那种熟悉的、想要逃离的感觉又涌了上来。在这个新地方，我只想安静地活下去。
“说说嘛，喜欢什么类型？”
“难道真的是我们班的谁？”
窒息感攫住了喉咙。我必须结束这场闹剧。必须找一个能立刻切断这些探究的借口。烦躁的我转头望向一旁，这时目光与唯一一个熟悉的面孔对上——那个在电车上笨拙地帮我解围、身上带着阳光味道的男生。
几乎是孤注一掷地，我抬起头，清晰地说道：
“我其实在和神崎同学交往。”
世界瞬间安静了。
所有目光，包括神崎陆也那震惊到近乎茫然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空洞的胸腔里沉重地跳动。我把求助的、带着一丝微弱恳求的视线投向了他。指尖无意识地用力摩擦着物理课本封面上那道彩色的光谱。
他会拆穿我吗？会让我陷入更尴尬的境地吗？
时间仿佛凝固了。我看到他张了张嘴，喉结滚动，最终，一个极其轻微、却清晰可辨的音节从他喉咙里挤了出来：
“……嗯。”
承认了。
教室里的哗然仿佛隔着一层水传来。然后，我听到一个熟悉又充满活力的声音，带着十足的惊讶和一点点被排除在外的委屈，从教室另一侧响起：
“诶——？！陆也！这、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你居然连我都瞒着？！”
是筱原阳葵。早上在校门口见过的，那个像小太阳一样的青梅竹马。她此刻瞪大了眼睛，看看陆也，又看看我，脸上写满了“我被背叛了”的震惊，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
陆也的表情瞬间变得无比尴尬和慌乱，他看向阳葵，张了张嘴，似乎想解释什么，但在全班同学的目光下，终究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太、太不够意思了！”阳葵的声音低了下去，不再看我们，有些失落地坐回了自己的座位。
这场意外的风波，似乎因为我这个仓促的谎言和陆也的默认，以及阳葵这个真正“不知情者”的真实反应，而被同学们当成了“小情侣刚刚曝光恋情，连青梅竹马都瞒住了”的戏码，反而更加可信了。
危机……以这样一种我未曾预料的方式，暂时解除了。但神崎陆也脸上的窘迫，和筱原阳葵那受伤的眼神，都像针一样刺在我心里。这个谎言，比我想象的，牵扯进了更多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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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休时，我独自一人坐在角落。阳葵没有像早上那样热情地过来找我，她和几个女生坐在一起，偶尔朝我这边看几眼，眼神复杂。陆也则被几个男生围住，似乎在盘问细节，他应付得满头大汗。
放学后，我正慢吞吞地收拾书包，一个身影站到了我的课桌旁。是神崎陆也，他脸上带着一种下定决心的表情。
“长谷川同学，”他压低声音，“我们……能谈谈吗？关于……今天的事。”
我点了点头。
“我也要听！”筱原阳葵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脸上带着倔强和尚未消散的委屈，“陆也，你必须给我解释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陆也露出头痛的表情，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一脸坚持的阳葵，最终无奈地叹了口气。
“好吧……那，一起去家庭餐厅？这里不方便。”
于是，变成了三人行。去餐厅的路上，气氛异常沉默。阳葵鼓着腮帮子走在前面，陆也一脸苦恼地走在中间，我则默默地跟在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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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庭餐厅的卡座里，气氛凝重。
“所以，”阳葵双手抱胸，直视着陆也，“你们真的在交往？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电车上的时候？”
“不，那个……”陆也慌忙摆手，然后看向我，眼神里充满了困惑和求助，“长谷川同学，今天……你为什么要那么说？”
所有的压力，再次回到了我的身上。我看着他们两人——一个急于知道真相的青梅竹马，一个被无辜卷入的温和少年。那个关于雨夜和死亡的真相沉重地压在舌根，让我无法倾吐。
“……对不起。”我垂下眼帘，选择了最苍白，也可能是最真实的道歉，“当时……情况很糟糕。我只是……想尽快结束那种状况。给你添了巨大的麻烦，神崎同学。还有，筱原同学，让你产生了误会，很抱歉。”
我站起身，向他们微微鞠了一躬。
陆也愣住了，他似乎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答案。阳葵脸上的怒气也消散了些，取而代之的是疑惑。
“也就是说……是假的？”阳葵试探着问。
“……是的。”我低声承认。
陆也沉默了片刻，然后挠了挠头，露出了一个有些无奈，却又带着他标志性温和的笑容：“原来是这样啊……没关系啦，长谷川同学，我能理解。那种情况确实很让人困扰。”
他的宽容让我有些意外。
阳葵看看陆也，又看看我，突然一拍桌子：“我明白了！”
我们都被她吓了一跳。
“也就是说，雪野酱是为了解围才撒的谎，而陆也你这个笨蛋出于好心就承认了，对吧？”她的大眼睛在我们之间扫视，之前的不快似乎瞬间被一种新的情绪取代——那是一种混合着同情、理解和……某种跃跃欲试的兴奋？
“既然谎言已经说出口了，为了不让雪野酱难堪，我们得把这个谎圆下去才行！”阳葵的眼中开始闪烁起我熟悉的那种光芒，和早上在校门口时一样充满活力，“从现在开始，在外人面前，你们就是情侣！而我就是……对！就是你们最可靠的朋友兼掩护者！”
我和陆也面面相觑。
“等等，阳葵，这太乱来了……”陆也试图反对。
“不然怎么办？难道现在就去跟全班说你们是骗人的吗？那雪野酱以后在班上怎么办？”阳葵一句话堵住了陆也的嘴。
她看向我，笑容灿烂，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放心吧，雪野酱！有我在，保证没人会怀疑的！我们三个，就好好扮演下去吧！”
我看着眼前这个自顾自兴奋起来的女孩，和旁边那个一脸“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的无奈少年，突然觉得，这个由我开启的谎言，正朝着一个完全失控的方向，加速滑去。
就在这时，阳葵离开时不小心碰掉了我的书包，东西散落出来。我弯腰去捡，手指在碰到精装书时，无意间擦过了旁边一件折叠好的、浅灰色的薄针织开衫——那是他的。
指尖触碰到柔软面料的瞬间——
**「嗡——」**
大脑深处传来一声鸣响。
眼前的景象猛地扭曲、碎裂！家庭餐厅的灯光、木桌、对面的陆也……全部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教室**的景象。
视角是平视的，正对着的，是**我自己**坐在斜前方的、挺直的背影。阳光很好，在我乌黑的发丝上跳跃。同时，一股干净的、混合着阳光与清爽洗发水的气息，强势地占据了我的嗅觉。是神崎陆也的味道。
更强烈的，是一种**感觉**。心脏被轻轻揪了一下，带着微麻的悸动，视线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那个清冷的背影，在她（我？）偶尔微动时，心跳会漏掉半拍。这是一种安静的、专注的，带着隐秘好感的……注视。
这突如其来的、属于他人的感官洪流，粗暴地淹没了我。
**「视野晃动。」**
幻象消失。我依旧保持着弯腰的姿势，手指还停留在那件灰色针织衫上。
“长谷川同学？你没事吧？”陆也关切的声音传来。
我猛地缩回手，像是被烫到。迅速将东西捡起塞回书包，直起身，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鼓。
“……没事。”我垂下眼，避开他的目光，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刚才……那是什么？
指尖残留的触感，鼻尖萦绕的他的气息，还有那份不属于我的、隐秘的心动……如此真实，又如此荒谬。
这个由我开启的谎言，似乎正将我拖入一个更深不可测的漩涡。我那试图归于平静和苍白的人生光谱，仿佛被投入了一颗石子，开始折射出完全无法预料的、混乱而危险的色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