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林安又一次从浅眠中惊醒。
她躺在床上，眼睛盯着天花板上模糊的阴影轮廓。空调的轻微嗡鸣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像某种不知疲倦的计时器，提醒着她时间的流逝。
这已经是连续第七个失眠的夜晚。
她翻了个身，枕头被泪水浸湿的部分已经干透，留下淡淡的痕迹。白天在办公室发生的一切像电影片段一样在脑海中反复播放。
"林安，这个项目的数据分析是怎么回事？"赵楠的声音在会议室里回荡，带着明显的不耐烦，"客户对我们的方案很不满意，说逻辑不够清晰。"
她记得自己当时立刻站起来，脸上挂着习惯性的微笑："对不起赵总，是我的问题。我会马上重新整理数据，今晚加班完成。"
"今晚？"赵楠挑眉，"明天早上九点就要给客户汇报，你确定来得及？"
"来得及的，我保证。"她听到自己的声音依然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讨好。
现在回想起来，林安才意识到当时胃部传来的阵阵绞痛。那不是普通的胃痛，而是某种更深层次的警示信号。
她坐起身，打开床头灯。昏黄的光线照亮了房间的一角，也照亮了床头柜上堆积的药瓶——胃药、安眠药、止痛药，像是她生活的某种隐喻。
走进浴室，镜子里的人让她感到陌生。眼下的黑眼圈深重，脸色苍白，嘴唇干裂。她伸手触摸镜面，指尖传来的冰凉让她打了个寒颤。
"我还认识我吗？"她轻声问镜中的自己。
这个问题让她愣住了。从什么时候开始，她连自己的面容都觉得陌生了？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习惯了用微笑掩盖所有的不适？
回到床上，她打开手机，翻看相册。照片里的她总是笑着——和同事聚餐时的得体微笑，和周砚约会时的温柔浅笑，和家人视频时的乖巧笑容。每一张照片都记录着一个"完美"的林安，却唯独没有记录她真实的情绪。
她突然想起白天在茶水间听到的对话。
"林安真是太好了，从来不会拒绝别人。"
"是啊，感觉她从来不会生气。"
"要是我也能像她那样就好了。"
这些赞美曾经是她努力维持的动力，现在却像沉重的枷锁。她开始怀疑，那个被所有人喜欢的林安，是不是只是一个精心构建的假象？
凌晨四点，她终于放弃了入睡的尝试，起身走到窗边。上海的夜空被城市的灯光染成暗红色，看不到星星。她靠在窗框上，看着楼下偶尔经过的车辆，思绪飘远。
她想起上周和陈思遥的对话。
"你为什么总是答应别人的要求？"陈思遥直截了当地问，"明明自己也很累，为什么不说出来？"
她当时是怎么回答的？"因为不想让大家失望。"
现在想来，这个答案多么可笑。她不怕让别人失望，却害怕面对自己真实的感受。
胃部又传来一阵绞痛，这次比之前更加剧烈。她捂着肚子蹲下来，额头上冒出细密的汗珠。这种疼痛很熟悉，从大学时期开始就时不时地造访，总是在她压力最大的时候出现。
医生说是压力性胃溃疡，建议她学会放松，减少压力。可是怎么放松？怎么减少压力？当整个世界都在期待你完美无缺的时候，放松本身就是一种奢侈。
她艰难地站起来，从药瓶里倒出两片胃药，就着冷水吞下。药片的苦涩在口中蔓延，让她想起小时候生病时母亲喂她吃药的情景。那时候的她可以任性地说"苦"，可以撒娇要糖吃。而现在，连苦涩都要默默咽下。
回到床上，她打开日记本。这是心理咨询师顾岚建议她开始写的情绪日记，说是可以帮助她更好地觉察自己的感受。
"10月21日，凌晨4:30。"她写下日期和时间，"又失眠了。胃很痛。想到白天的工作，感到焦虑。想到周砚，感到...空白。"
她停顿了一下，笔尖在纸上悬空。空白？为什么是空白？分手已经两个月了，按理说应该有更多具体的情绪——愤怒、悲伤、遗憾，但为什么她只感觉到一片空白？
继续写道："今天在会议上，赵总批评我的时候，其实我很想反驳。数据不准确是因为市场部给的信息不全，为什么责任都在我身上？但我没有说。为什么？"
为什么？这个问题像回声一样在脑海中回荡。因为她害怕冲突？害怕被讨厌？还是因为她已经习惯了承担不属于自己的责任？
她想起顾岚在咨询室里问她的问题："林安，当你感到不舒服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是什么？是别人的感受，还是自己的感受？"
当时她回答不上来，现在却有了答案——她想到的永远是别人的感受。别人的期待，别人的评价，别人的舒适度。至于她自己？好像从来不在考虑范围内。
这种认知让她感到一阵恐慌。如果连自己都不在乎自己的感受，那还有谁会在乎？
窗外的天空开始泛白，新的一天即将开始。林安看着镜子里疲惫的自己，突然产生了一个可怕的念头：如果继续这样下去，她会不会彻底失去感受真实情绪的能力？
这个想法让她不寒而栗。她想起昨天在电梯里遇到的一个陌生女孩，女孩正在打电话，语气激烈地说："我不管你怎么想，我就是很生气！"
当时她觉得那个女孩很任性，现在却莫名地羡慕。至少，那个女孩还能感受到愤怒，还能表达愤怒。而她呢？连生气都要先考虑合不合适。
她打开手机，找到周砚的微信。聊天记录停留在两个月前，最后一条消息是他发的："你太完美了，完美到让我觉得不真实。"
当时她以为这是分手借口，现在却开始理解这句话的含义。一个永远微笑、永远体贴、永远不生气的人，确实很不真实。
她输入："我最近经常失眠"，然后又删掉。输入："胃很痛"，再次删掉。输入："我觉得自己快要崩溃了"，最后还是删掉了。
不能发。发出去只会让人担心，或者更糟——让人觉得她情绪不稳定。
她放下手机，感到一种深切的孤独。这种孤独不是身边没有人，而是身边有很多人，却没有人真正了解她内心的挣扎。
早上六点，她开始准备上班。化妆时，她特意用了更多的遮瑕膏掩盖黑眼圈，涂上口红让脸色看起来红润一些。镜子里的她又变成了那个完美的林安，只有她自己知道面具下的裂痕正在扩大。
出门前，她收到陈思遥的消息："今天下午有空吗？想找你聊聊。"
她回复："好的，几点？"
"五点，老地方见。"
放下手机，她深吸一口气。今天的日程已经排满——上午要重新做数据分析，中午要和客户吃饭，下午要开项目会议，然后见陈思遥。每一件事都需要她保持最佳状态。
走到地铁站，早高峰的人流让她感到窒息。她戴上耳机，播放轻音乐，但心里的杂音却越来越大。那些被压抑的情绪像被困的野兽，在心底深处躁动不安。
在地铁上，她看到对面座位上的一对情侣。女孩靠在男孩肩上睡觉，男孩小心地护着她，防止她摔倒。这种自然的亲密让她眼眶发热。
她想起和周砚在一起的时候，也是这样。他会记得她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会在她加班时送来热汤；会在她生病时整夜守着。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这样一个体贴的人，会觉得她"太完美"？完美有什么不好？
列车到站，人群涌动。她被人流推着向前走，像一片随波逐流的叶子。在出站的电梯上，她看着前面陌生人的背影，突然感到一阵眩晕。
胃部的疼痛再次袭来，比之前更加剧烈。她扶着电梯扶手，脸色苍白。旁边有人关切地问："你没事吧？"
她勉强微笑："没事，谢谢。"
走出地铁站，清晨的阳光刺眼。她站在人行道上，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突然很想放声大哭。但最终，她只是深吸一口气，调整了一下表情，朝着公司的方向走去。
今天的林安，依然要完美。
但内心深处，某个东西已经开始崩裂。那些被压抑太久的情绪，正在寻找出口。而第一个裂痕，已经出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