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被雷恩留下的绿叶,最终被维莉娅带回了住处。她没有像对待那朵馨香花一样将其插入水中,而是将其放在窗台干燥的一角,任由它在空气中慢慢失水、卷曲、最终变得枯黄脆硬。这是一个观察的过程,记录一种生命形态从鲜活到衰亡的完整数据,与她内心可能产生的任何感伤无关。
星夜花失窃的事件,在驻地里掀起了一阵不大不小的波澜。护卫队进行了几轮盘查,最终锁定了一个负责夜间外围巡逻的新兵,在他的住处搜出了几颗未能及时处理的、与星夜花种子外形相似的普通园艺种子(显然是被人利用或栽赃)。新兵百口莫辩,被处以重罚后驱逐。这个结果看似合理,平息了大部分人的议论,但维莉娅知道,真正的窃贼,或者说幕后指使者,依旧隐藏在阴影里。雷恩想必也清楚,但他选择了就此结案,这是一种稳定人心、也是引蛇出洞的策略。
花园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只是那片被破坏的土地被重新平整,空荡荡地留在那里,像一道尚未愈合的微小伤疤。艾琳消沉了几天,但在雷恩承诺会寻找新的星夜花种子后,她似乎又振作了起来。她依旧每天来花园,有时会看着那片空地发一会儿呆,但更多的时候,她会将注意力转移到维莉娅正在打理的其他植物上,帮忙递一下小铲子,或者在她认为需要的地方多浇一点水。
维莉娅默许了这些微小的协助。她发现,当艾琳专注于这些简单劳作时,身上会散发出一种平和的、满足的气息,这种状态似乎能让她暂时忘记之前的不快。这对维持“雪莉”这个角色的稳定性是有利的。
这天,艾琳带来了一本厚厚的、插画精美的植物图鉴。她坐在老位置上,翻看着书页,时不时指给维莉娅看一些奇特的植物,描述它们的形态和传说。维莉娅依旧沉默,但偶尔,她的目光会在某幅描绘着具有特殊效用(无论是剧毒、迷幻还是强效愈合)的植物插画上,多停留零点几秒。
“看这个,”艾琳指着一株形态优雅、却标注着巨大骷髅头标志的紫黑色花朵,“幽冥兰,据说只开放在古战场遗迹,它的花粉能让人产生最恐惧的幻觉。”她的语气带着一种混杂着畏惧与好奇的颤音。
维莉娅的视线扫过插图旁的文字说明,关于花粉提取方法和有效剂量范围的信息瞬间被录入脑海。同时,她也注意到艾琳微微缩了缩肩膀的小动作。
“不过我们还是不要遇到它比较好。”艾琳合上图鉴,像是要驱散那点寒意,转而拿起旁边放着的一把小银剪,“我来帮你修剪这盆铃兰的枯叶吧?”
维莉娅没有反对。艾琳拿起剪刀,小心地寻找着需要修剪的叶片。她的动作生疏而谨慎,显然并不常做这种事。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她专注的侧脸和微微抿起的嘴唇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就在这时,或许是紧张,或许是剪刀本身有些滑,艾琳的手腕一个不稳,银色的剪尖猛地向下一滑,没有对准枯叶的叶柄,反而朝着她另一只扶着植株的拇指指尖划去!
事情发生得太快,艾琳自己甚至还没来得及惊呼。
一直如同背景般沉默的维莉娅,动了。
她的动作没有风声,没有预兆,快得只留下一道模糊的残影。一只手如同出击的毒蛇,精准地叼住了艾琳持剪的手腕,力道恰到好处地阻止了剪刀下落的趋势,另一只手则在同一瞬间,垫在了艾琳的拇指与剪刀之间。
“嗞——”
轻微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剪刀锋利的尖端,在维莉娅的手背上,划开了一道细长的口子。鲜血瞬间从苍白的皮肤下渗出,凝聚成殷红的血珠,缓缓滚落。
艾琳彻底愣住了,她看着维莉娅手背上那道刺目的红痕,又看看自己完好无损的拇指,小脸煞白,嘴唇哆嗦着,半天才发出声音:“雪、雪莉……你的手……”
维莉娅松开了握住她手腕的手,仿佛那触碰是什么滚烫的东西。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背上的伤口,表情没有任何变化,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疼痛是明确的信号,伤口深度约一点五毫米,长度三厘米,不影响任何肌肉功能,属于可忽略的轻微损伤。
“没事。”她吐出两个冰冷的字眼,声音一如既往地缺乏起伏。她随手从旁边扯过一把常用于包扎植物伤口的干净软布,按在了伤口上,动作熟练得仿佛处理过无数次类似的情况。
艾琳却像是被那道伤口烫到了一样,眼眶迅速红了起来,泪水在里面打转。“对不起……都是我太笨了……我……”她丢下剪刀,手足无措地看着维莉娅,内疚和后怕让她几乎要哭出来。
“意外。”维莉娅打断了她,语气平淡地陈述,然后继续拿起自己的工具,开始修剪那盆铃兰,仿佛刚才流血的人不是自己。只有那按着软布的手背,隐约透出一点殷红。
艾琳站在原地,看着维莉娅平静得过分的侧脸,看着她手背上那抹刺眼的红色,一种复杂的情绪在她心中翻涌——有愧疚,有感激,还有一种对于这种近乎非人的“平静”的茫然与一丝……难以言喻的心疼。
这时,一阵熟悉的、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雷恩的身影出现在花园入口。他的目光先是习惯性地扫过艾琳,确认她无恙,然后,几乎是立刻,就定格在维莉娅按着手背的左手,以及那软布边缘隐约渗出的血色上。他的脚步几不可查地加快了一丝,来到近前。
“怎么了?”他的声音依旧平稳,但目光锐利地扫过地上的小银剪,以及艾琳泛红的眼圈。
“哥哥……”艾琳带着哭腔,语无伦次地解释,“我、我差点剪到自己,是雪莉她……她用手挡住了……”
雷恩的视线转向维莉娅。他没有去看她的伤口,而是直视着她那双抬起来的、空洞的金色眼眸。他的眼神很深,里面翻涌着许多难以分辨的情绪——有关切,有审视,有探究,还有一丝极淡的、仿佛确认了某种猜测的锐光。
他没有像往常那样说出安抚或询问的话。他只是沉默地走上前,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巧精致的银质扁瓶,上面镌刻着繁复的荆棘与玫瑰花纹。他拔开瓶塞,一股清冽的药草气息立刻弥漫开来。
然后,他做了一个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动作。他伸出手,不是去接维莉娅手中的软布,而是直接、稳定地、轻轻握住了她受伤的手腕。
他的手掌温暖而干燥,带着常年握剑形成的薄茧,触碰的力道不容拒绝,却又奇异地并不让人感到粗暴。
维莉娅的身体瞬间绷紧,如同被拉满的弓弦。属于刺客的本能在疯狂叫嚣,警告她远离任何形式的束缚和近距离接触。她的肌肉记忆几乎要让她立刻挣脱,甚至发起反击。但她强行压制住了这来自灵魂深处的冲动。现在挣脱,无异于承认自己的异常。
她僵硬地任由他握着她的手腕,金色的眼眸死死地盯着他近在咫尺的脸,里面清晰地映出了除了空洞以外的情绪——一种冰冷的、近乎野兽般的警惕。
雷恩仿佛没有察觉到她的僵硬和警惕。他垂着眼帘,动作熟练地将瓶中淡绿色的、散发着清凉气息的药膏,仔细地涂抹在她手背的伤口上。药膏触及皮肤,带来一阵舒适的凉意,有效地缓解了那微不足道的刺痛感。
他的动作很轻,很专注,仿佛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涂抹均匀后,他才松开手,将银瓶塞好,重新放回怀中。
“帝国的军用伤药,效果不错。”他看着她,语气平淡得像是在介绍天气,但那双湛蓝色的眼眸深处,却仿佛有某种东西沉淀了下来,变得更加幽深难测。“下次小心。”
说完,他不再停留,甚至没有多看那盆铃兰或者地上的剪刀一眼,只是轻轻拍了拍仍处于内疚中的艾琳的肩膀,便转身离开了。他的背影在花木掩映间很快消失,仿佛刚才那短暂的、近乎亲昵的接触从未发生。
维莉娅站在原地,手背上还残留着药膏的清凉和他指尖的温度。那感觉异常清晰,与她记忆中所有关于接触的印象都截然不同——不是训练中对练的击打,不是任务中目标的挣扎,也不是组织内部冰冷器械的触碰。
艾琳还在旁边小声啜泣着道歉。
维莉娅缓缓抬起那只被包扎好的手,金色的眼眸凝视着上面均匀涂抹的淡绿色药膏。阳光透过树叶,在药膏表面投下细碎的光点。
叶脉的纹理,刀锋的寒意,药膏的清凉,还有……那一瞬间,不容置疑的、带着薄茧的温暖触碰。
这些杂乱的数据交织在一起,在她绝对理性的核心处理系统中,引发了一阵细微的、持续不断的干扰杂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