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莉娅手背上的伤口在军用伤药的作用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几天后便只留下了一道浅粉色的细线,想来最终也会彻底消失。
但那一日雷恩指尖的触感,以及他眼中沉淀的、难以解析的深意,却像一道无形的烙印,留在了维莉娅意识深处,无法像物理伤痕那样轻易抹去。她将其归类为“高优先级待分析数据”,与星夜花失窃、毒羹汤事件并列,不断在空闲时进行反复推演,试图找出其中隐藏的逻辑链条。
花园里的日常依旧在继续。艾琳对维莉娅的态度,在受伤事件后,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那种单纯的同情和善意里,掺杂了更多的信任和一种近乎依赖的亲近。她不再仅仅将维莉娅视为一个需要帮助的可怜对象,而是潜意识里将她看作这片安静花园的守护者,甚至是一个沉默的、却能带来安全感的伙伴。她会更自然地坐在维莉娅身边,分享一些琐碎的心情,或者只是安静地待着,仿佛有她在旁边,连空气都更让人安心。
维莉娅对此并无感触,只是冷静地观察到,这种变化似乎进一步降低了雷恩对她直接施加监视和试探的频率。她的“价值”,正在以一种她未曾预料的方式,被重新定义和累积。
平静被一则突如其来的消息打破。奥瑞利亚帝国的一位重要盟友,某位实力强大的边境大公,将派遣他的长子作为特使,前来拜访雷恩,并就边境防务与合作进行磋商。驻地为此忙碌起来,准备一场必要的欢迎晚宴。
这种高层社交活动,本应与维莉娅这样的底层仆役毫无关系。她依旧是那个在厨房外围清洗蔬菜、搬运物资的“雪莉”,晚宴的喧嚣与华丽,对她而言只是需要回避的背景噪音。
然而,在晚宴当天的清晨,负责内宅事务的女管家却亲自找到了正在清洗餐后器皿的维莉娅。女管家的表情带着一丝公事公办的严肃,又隐约透着一丝不解。
“雪莉,”女管家的声音在嘈杂的流水声中依旧清晰,“团长大人吩咐,今晚的晚宴,你需要出席。”
维莉娅握着陶碗的手指,几不可查地收紧了一下。水流冲刷着碗壁,发出哗哗的声响。她抬起空洞的金色眼眸,望向女管家,没有任何表示,仿佛没有听懂。
女管家似乎早已习惯她的沉默和“迟钝”,耐着性子解释:“不是作为仆役。是以艾琳小姐……陪伴者的身份。”她斟酌了一下用词,显然对这个安排也感到有些怪异。“艾琳小姐需要出席晚宴,团长认为,有你在旁边,她或许能更自在一些。”
指令变更:由底层潜伏转为半公开露面。
风险重估:极高。暴露于众多陌生目光下,增加被未知因素识破的风险。
动机分析:雷恩的安排。目的可能包括:1. 进一步测试她在公开场合的应对,或者可以说是观察她的反应;2. 满足艾琳的意愿(基于艾琳近期表现出的依赖);3. 向外界释放某种模糊信号(关于“雪莉”的身份定位)。
无数警报在维莉娅脑中响起。这是一个远超她预期的局面。拒绝是不可能的。她只能接受,并在这全新的、充满未知变量的战场上,继续扮演好自己的角色。
“礼服稍后会送到你的住处。”女管家最后交代了一句,带着满腹疑惑离开了。
晚宴前,一套质地普通但剪裁合体的浅灰色裙装被送到了维莉娅面前。没有过多的装饰,款式简洁,符合她“孤女陪伴者”的身份。她机械地换上衣服,布料柔软的触感让她感到陌生而不适。紫色长发被简单地梳理整齐,垂在肩后,衬得她苍白的皮肤和那双金色的眼眸更加醒目。
当她被引到宴会厅侧门时,里面已经觥筹交错,衣香鬓影。水晶灯折射出璀璨的光芒,照亮了绅士们笔挺的礼服和女士们华丽的裙摆,空气中弥漫着食物、酒香和浓郁香水的混合气味。喧嚣的人声、乐队演奏的悠扬乐曲,构成了一幅维莉娅极其陌生的浮世绘。
艾琳已经等在那里。她穿着一身淡蓝色的精致礼服,金色的头发挽起,戴着一枚小巧的珍珠发饰,显得亭亭玉立,只是脸上带着一丝属于少女的、面对正式场合的紧张。当她看到穿着灰色裙装、静静走来的维莉娅时,眼睛明显亮了一下,立刻上前挽住了她的胳膊。
“雪莉,你来了真好。”艾琳的声音带着如释重负的轻快,“我一个人有点害怕。”
维莉娅的身体在艾琳挽上来的瞬间僵硬如铁。肢体接触是她一直极力避免的,尤其是在这样复杂的环境里。但她没有挣脱,只是任由艾琳挽着,如同一个没有自我意志的人偶,被半推半就地带入了那片流光溢彩的喧嚣之中。
她们的出现,吸引了一些目光。主要是投向艾琳的,带着对骑士团长妹妹的礼貌关注,但也有一部分,落在了艾琳身边那个异常沉默、眼神空洞的紫发少女身上。好奇、打量、些许的疑惑……各种视线如同细密的针,落在维莉娅身上,被她敏锐地感知,却无法在她脸上激起任何波澜。她低垂着眼睑,尽可能减少与任何人对视的机会,她需要尽可能使用有限的精力去分析环境、记录面孔、评估潜在威胁,以及维持“雪莉”那麻木而顺从的表象。
雷恩站在宴会厅中央,正与那位特使——一位身材高大、有着火红色头发的年轻贵族交谈。他手持酒杯,脸上是无可挑剔的、温和而疏离的社交笑容,应对自如。但当艾琳挽着维莉娅走近时,他的目光立刻便越过大半个厅堂,精准地落在了她们身上。
他的视线在艾琳身上停留一瞬,确认她无恙后,便自然而然地转向了维莉娅。他看着她那身与周围格格不入的灰色衣裙,看着她被艾琳紧紧挽住的手臂,看着她低垂的眼睑和毫无血色的侧脸。他的眼神依旧平静,但维莉娅能感觉到,那平静之下,是一种全然的、掌控式的观察。
他没有走过来,只是隔着人群,对着她们的方向,极其轻微地举了举手中的酒杯,嘴角勾起一个难以察觉的、近乎鼓励的弧度,随即又转过身,继续与特使交谈。那个动作轻微得仿佛不存在,却像一道无声的命令,划定了她们在此地的安全范围。
维莉娅被艾琳带着,在人群边缘移动。艾琳似乎因为有了她在身边,胆子大了不少,会小声地跟她介绍某位贵族,或者某道精致的点心。维莉娅一概没有回应,只是偶尔,当有人试图过于靠近或与艾琳搭话时,她会几不可查地调整一下站立的角度,让自己处于一个能更快做出反应的位置。
宴会的气氛逐渐热烈。没有人来打扰她们,仿佛她们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隔开。维莉娅像一座孤岛,矗立在繁华的海洋中,与周围的欢声笑语隔绝。她看着那些谈笑风生的人们,看着他们脸上虚伪或真实的表情,听着他们谈论着战争、政治、风花雪月……这一切对她而言,都像是另一个维度的噪音。
她的目光,偶尔会掠过雷恩。他周旋于众人之间,游刃有余,时而温和,时而诙谐,时而展现出不容置疑的威严。他与训练场上那个凌厉的战士,与花园里那个留下叶子的男人,与替她涂抹伤药的掌控者,仿佛是不同的个体。
就在这时,那位红发特使似乎对雷恩说了句什么,声音略高,带着一丝年轻人特有的、不加掩饰的傲气,目光还若有若无地扫过艾琳的方向。雷恩脸上的笑容未变,但那双湛蓝色的眼眸,瞬间掠过一丝冰封般的寒意,虽然转瞬即逝,却让离得不远的维莉娅清晰地捕捉到了。
那是一种被触及逆鳞般的警告。
维莉娅的心跳频率,在那一刻,有了一瞬间极其细微的紊乱。她迅速垂下眼,掩盖住眼底一闪而过的筹谋。
新数据录入:目标雷恩对涉及艾琳的言论(即使是隐晦的)反应强度极高。
关联项:保护意志,绝对禁区。
晚宴还在继续,音乐悠扬,灯火辉煌。维莉娅站在光影交织的边缘,灰色的身影几乎要融入墙壁的阴影。手背上早已愈合的伤口似乎隐隐传来一丝幻觉般的微痒,提醒着她那片刻的触碰,以及此刻身处的、由无数谎言、试探和未知危险编织而成的华丽囚笼。
浮华之下,暗流从未停息。而她,既是这暗流的一部分,也是其中一枚身不由己的棋子,在光影的夹缝中,计算着下一步的落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