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羽草在假山背阴处悄然萌芽，细弱的茎秆顶着两片银灰色的、带着细微绒毛的嫩叶，在偶尔穿透缝隙的月光下，会泛起一层极其黯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微光。艾琳对此欣喜不已，每日探望的次数更多了，仿佛这株脆弱植物的每一点生长，都是对她心中某种期盼的回应。
维莉娅依旧负责照料它，动作间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精确，水量、光照、土壤松紧度，都控制在最适宜的范围，不多一分，不少一毫。她像一个最顶级的园丁，精心培育着一件与己无关的工具，同时，也在培育着艾琳对她日益增长的信任与依赖。那道来自假山上方的视线，依旧存在，如同附骨之疽，但她已能将其视作环境参数的一部分，不再引起额外的波澜。
驻地内的紧张气氛并未消散，反而像不断加压的锅炉，在平静的表象下酝酿着不安。雷恩似乎更忙碌了，维莉娅偶尔在远处瞥见他的身影，总是被副官或传令兵环绕，眉宇间那层淡淡的疲惫挥之不去，眼神却越发锐利，如同打磨过的寒铁。
这天，维莉娅被临时指派去藏书塔的外围走廊擦拭积尘的窗棂。这座石塔位于驻地相对中心的位置，存放着部分非机密的档案和书籍，平日里人员往来不多。她提着水桶和抹布，沿着螺旋上升的石阶缓慢行走，脚步声在空旷的塔内回荡。
当她擦拭到第三层一处面向内庭的窗户时，下方的景象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内庭的小型训练场上，雷恩正在与几名核心骑士进行对抗演练。他依旧未着全甲，只穿了轻便的护具，手中握着的却是货真价实的、未开刃但分量十足的训练阔剑。他的对手是五名配合默契的精锐骑士，结成战阵，从不同角度发动攻击。
维莉娅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目光透过擦拭干净的玻璃，冷静地投注在下方的战斗上。这不是她第一次旁观雷恩训练，但如此近距离、无遮挡地观察他与多人协同作战，还是首次。
他的战斗风格，与她之前观察到的单人指导截然不同。少了几分单独对决时的精准与技巧炫示，多了大开大阖的磅礴气势与对战场节奏的绝对掌控。阔剑在他手中仿佛没有重量，每一次挥砍、格挡、突进，都带着摧枯拉朽的力量，却又能在毫厘之间转换力道与角度，将五名骑士的攻势一一瓦解。他的身影在人群中穿梭，步伐沉稳而诡异，总能出现在战阵最薄弱的一环，如同热刀切入黄油。
维莉娅的瞳孔微微调整着焦距，如同最精密的观测仪器，记录着他的每一个细微动作：重心转换的瞬间，肌肉发力的模式，视线扫过的轨迹，甚至是在激烈对抗中，他依旧保持着的、对全局环境的感知——他总能提前半步预判到来自死角的攻击，并用最小的代价化解。
这不是单纯的力量或速度，这是千锤百炼的战场本能，是无数次生死搏杀中淬炼出的、近乎预知般的战斗智慧。她的脑海中飞速构建着与他对抗的模型，每一个推演的结果都指向绝望。正面冲突，毫无胜算。
就在这时，场上的局势突变。一名骑士在侧翼佯攻，另一名则从后方猛然突刺，角度刁钻，速度极快，几乎是同时发难。这是演练中设计好的、考验极限反应的杀招。
雷恩似乎被前方的佯攻吸引了大部分注意力，阔剑格挡的力道用老，对于后方致命的突刺，仿佛已来不及回防。
一直如同冰封般静止的维莉娅，握着湿抹布的手指，几不可查地收紧了一瞬。她的呼吸频率没有丝毫改变，但那双金色眼眸的深处，却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类似金属冷光的东西。那是她的战斗本能，在对极高威胁和精妙战术产生反应时，不受控制流露出的、属于猎食者的锋芒。
然而，场下的雷恩，却在千钧一发之际，做出了一个违背常理的动作。他并未强行扭转身体去格挡后方的突刺，而是借着格挡前方佯攻的力道，身体如同没有骨头般向侧后方猛地一旋，阔剑的剑柄末端以一個不可思议的角度，精准无比地后发先至，点在了后方骑士持剑的手腕上。
“铛啷！”
训练剑脱手落地。
同时，他旋身带起的左肘，如同重锤般撞在了侧翼佯攻骑士的胸甲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将其震退数步。
电光火石之间，看似绝境的杀招，被他以一种行云流水、又充满暴力美学的方式彻底瓦解。
训练暂停。骑士们喘息着，看向雷恩的目光充满敬畏。
塔上的维莉娅，缓缓松开了紧握的手指。抹布上的水滴落在桶中，发出轻微的声响。她刚才那一瞬间的凝滞，快得如同幻觉，早已消失无踪。她继续擦拭着窗棂，动作恢复了一贯的迟缓，仿佛刚才那精彩绝伦的对决，与窗外飞过的一只鸟雀并无不同。
但她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印刻在了她的意识深处。不仅仅是雷恩那深不可测的实力，还有他在战斗中展现出的、那种将力量、技巧、时机和空间感融为一体的、近乎艺术的掌控力。这让她对完成任务的难度评估，再次向上修正了一个量级。
她端着水桶，准备离开窗户，转向下一个。就在她转身的刹那，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下方训练场上，刚刚结束对抗、正接过副官递来的水囊的雷恩，状似无意地抬了一下头。
他的目光，似乎极其快速地、精准地扫过了她所在的这扇窗户。
维莉娅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如同完全没有察觉。她低着头，沿着走廊慢慢走着，心中却如同被投入冰块的深潭。
他发现了。或者说，他感应到了。在那生死一瞬的激烈对抗中，他依然察觉到了塔楼上那道来自她的、短暂却异常专注的凝视。
这不是视线，这是一种气机的牵引。是顶尖猎手之间，无需言说的相互感应。
她回到住处时，夕阳已将天空染成一片暖橙。窗台上，那朵早已干枯脆硬的馨香花，在晚风中发出细微的碎裂声。她走过去，用手指轻轻一碰，干枯的花瓣便簌簌落下，碎成粉末。
她看着那堆残骸，金色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情绪。
那个男人的目光，仿佛能穿透她的一切伪装，直视她灵魂深处那片冰冷的荒原。
她从口袋里拿出艾琳赠送的那个护身符，粗糙的丝线摩擦着指尖。
信任的绳索，正在收紧。而狩猎的网，也似乎织就得越来越密。她站在房间中央，暮色将她灰色的身影吞没，唯有那双金色的瞳孔，在昏暗中依旧清晰，却始终映不出任何光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