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过后，那株银羽草依旧坚挺，并且止不住长势地，第三对叶片已倏然冒出，那银灰色的光泽在特定角度下愈发明显，仿佛真能储存月华。
艾琳在雨停后也来了。她看到银羽草安然无恙，在雨水的洗涤下更加青翠，显得十分开心。
少女几乎将这株植物当成了某种神圣的使命，每日的探望带着一种虔诚的喜悦。她甚至会带来一小瓶特意收集的晨露，小心翼翼地浇灌，然后坐在旁边，对着它低声说些无人能懂的话语，或是念一小段优美的诗篇。
维莉娅依旧是那个沉默的照料者，精确控制着一切生长条件。但她开始注意到身旁的女孩逐渐发生了一些极其细微的变化。艾琳念诗时，偶尔会停顿，目光放空，手指无意识地缠绕着衣角，那神情并非全然的放松，反而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与年龄不符的轻愁。当她以为无人注意时，会轻轻抚**前一枚从不离身的、样式古朴的银质挂坠，眼神复杂。
这些细微的情绪碎片，被维莉娅冷静地记录下来。它们与她数据库中“无忧无虑的贵族少女”模型存在偏差。这偏差或许微不足道，但在当前复杂的局势下，任何异常数据都值得关注。
与此同时，驻地内的紧张氛围几乎凝成了实质。巡逻队的脚步声更加沉重急促，陌生面孔的军官进出更加频繁，连空气中都仿佛弥漫着一股铁锈与未雨绸缪的气息。维莉娅能感觉到，那道假山上的视线出现的频率降低了，似乎监视的力量被抽调到了更重要的地方。酒窖那次的异响也再未出现，仿佛只是她的一场错觉。
雷恩的身影愈发少见，即使出现，也总是裹挟着一阵冷风与凝重的气息。他依旧会在遇见艾琳时露出温和的笑容，但那笑意难以抵达眼底，湛蓝色的眼眸深处是挥之不去的疲惫与权衡。维莉娅曾远远看到他站在驻地最高的瞭望塔上，久久凝视着边境的方向，背影在苍茫天色下，如同一尊孤寂的磐石。
压力正在逼近临界点。维莉娅内心清楚，风暴来临前往往是死寂，而在这死寂中，任何微小的动静都可能被放大。
这天傍晚，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垂，预示着今夜或将有一场大雨。维莉娅结束了一天的工作，正准备离开花园。艾琳因为天气缘故，已被侍女提前劝回内宅。
就在她弯腰收拾工具时，眼角的余光瞥见，那株银羽草最顶端、最新生的那片嫩叶上，似乎附着了一个极其微小的、不属于植物本身的东西。
她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继续着收拾，但整个人的感知已如同拉满的弓弦，聚焦于那一点。借着最后一点黯淡的天光，她分辨出那是一个比米粒还小的、泥褐色的卵。形状、颜色都近乎完美地伪装成了叶芽的一部分，若非她超越常人的观察力，绝难发现。
虫卵？不。这种伪装程度，这种附着位置的选择……更像是某种经过训练的微型信使，或者……监视器。
她的心脏平稳地跳动着，大脑已开始飞速推演。是谁放置的？目的？监视艾琳？监视银羽草？还是……监视经常出现在这里的她？
她不能直接清除。打草惊蛇是最愚蠢的选择。她也不能表现出任何异样。
维莉娅直起身，像往常一样，提起工具篮，缓步向外走去。她的步伐、姿态、甚至呼吸频率，都与平日毫无二致。但在经过一丛茂密的、带着辛辣气味的驱虫薄荷时，她的手腕几不可查地微微一晃，指尖迅速掠过几片薄荷叶片，沾染上那浓烈而独特的气息。
然后，她如同无意般，靠近那株银羽草，假装最后检查一下土壤的湿度。俯身的瞬间，她沾染了薄荷气息的指尖，极其轻巧、迅捷地在那个微型虫卵附近拂过，并未触碰卵体本身，却让那股强烈的气味分子弥漫在卵周围的微小空气层中。
薄荷的气味对许多依靠嗅觉或特定信息素定位的小型生物而言，是强烈的干扰源。
做完这一切，她自然地直起身，离开了花园，没有回头。
当晚，雨水如期而至，豆大的雨点密集地敲打着屋顶和窗棂，冲刷着世间一切尘埃与痕迹。
第二天清晨，雨势稍歇。维莉娅像往常一样来到花园。她首先走向那株银羽草。
那片嫩叶上的泥褐色虫卵，消失了。只在叶面上留下一个几乎看不见的、极其微小的脱落痕迹，仿佛它从未存在过。雨水冲刷掉了一切，包括她留下的薄荷气息。
是自然脱落？还是因为气味干扰导致的信息素失效，被母体或控制者放弃回收？
无法确定。但潜在的直接监视，暂时解除了。
她抬起头，望向内宅的方向。雷恩书房的窗户紧闭着。
他是否知道？他布下的网，是否已经捕捉到了这些更细微的动静？
她重新低下头，继续手中的工作。指尖传来植物汁液微粘的触感。
信任的假象之下，是层层叠叠的试探与反试探，监视与反监视。她如同行走在一片雷区，每一步都必须精准无误。而那个她必须刺杀的目标，既是这片雷区的布置者，也似乎是……唯一一个可能在她踩中地雷时，会出于某种复杂原因而伸手拉住她的人。
这种矛盾的认知，像一根细刺，扎在她绝对理性的思维核心，带来一种持续不断、却又无法定位的干扰。雨后的阳光穿透云层，洒在花园里，却难以驱散弥漫在维莉娅心头的、越来越浓重的迷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