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莉娅的思绪，不由自主地再次飘回那个梦境，飘回“佩特”这个名字上。按照她受过的训练，这些纷乱的、与任务无关的记忆，本该被当作无用的数据流彻底清除，如同过去每一次那样。
可为什么……每当那个模糊的身影在脑海中浮现，她这具被塑造为杀戮兵器的躯体里，那颗理应只遵循逻辑律动的心脏，竟会传来一阵细微却无法忽略的紧缩感？一种陌生的、被称为“疼痛”的信号。
她不得不进行猜测：是这具少女的躯体带来了某种生理层面的缺陷吗？让她变得……脆弱。以至于面对艾琳日复一日的靠近，那些笨拙的拥抱、关切的触碰，她发现自己不再能迅速建立起心理防御。或者说，她的身体，先于她的意志，默许了这一切，甚至……开始贪恋那一点毫无缘由的温暖。
这很危险。维莉娅冷静地评估着。这种软化的情感是任务的巨大干扰项。她不禁进行了一次推演：倘若此刻组织的指令下达，要求她清除艾琳，她还能像上一次那样，精准、高效、不带一丝涟漪地将利刃送入对方的心口吗？
答案是她依然会执行。但她已无法保证过程的完美。必然会存在延迟，会有多余的动作，会有……不可预测的变量。
“维莉娅？”
艾琳试探着伸手，在她眼前轻轻晃了晃。她注意到维莉娅望向窗外出神已有好几分钟，那双漂亮的金色眼眸里空茫一片，便忍不住轻声唤道。
维莉娅闻声转过头。她的眼神里带着一丝未来得及完全敛去的茫然，像迷途在林间的幼兽，既是对艾琳呼唤的回应，也像是在无声地诘问自己内心那片正悄然滋生的、无法明晰的迷雾。
“你还好吗？”艾琳的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是不是还有哪里不舒服？”
维莉娅的视线落在艾琳不掺一丝杂质的眼眸里。她习惯于分析敌人的杀意、环境的威胁，却对这种纯粹的关切感到无所适从。她的试图为其分类：这是一种降低目标警惕性的策略吗？还是某种……她数据库里未曾记录过的、无效的情感表达？
“……没有。”她最终给出了一个简洁的、基于事实的回答。身体的不适正在缓慢修复，真正不舒服的，是内部持续出现的、无法根除的异常。
艾琳似乎松了口气，脸上重新漾起温暖的笑意。她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拿出一个小巧精致的银质铃铛，轻轻放在维莉娅枕边。
“这个给你，”她的笑容带着点小小的得意，“如果你需要什么，或者感觉不舒服了，就摇响它。我会立刻过来的！”
维莉娅的目光落在那个铃铛上。金属表面打磨得极为光滑，映出她此刻有些苍白的脸。一个发声装置，能有效吸引注意，但也同时会暴露自身位置。在刺客的准则里，这属于高风险物品。她应该拒绝。
然而，她的目光却无法从上面移开。艾琳的期待像一张无形的网。
她看见自己的手——那只习惯于握紧武器、沾染血腥的手，缓缓抬起，迟疑地、最终用指尖触碰了冰凉的铃铛表面。金属的触感让她微微一颤。
“……谢谢。”这两个字，从她的唇间极其生涩地溢了出来，声音轻得就像一片羽毛飘落，几乎难以察觉。说出这句话的瞬间，连她自己都有些恍惚。
艾琳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是盛满了星光。她用力地点点头，仿佛完成了一件无比重要的大事。
“那你好好休息！我晚点再来看你！”她站起身，脚步轻快地朝门口走去，裙摆划过一道欢快的弧线。
房门再次被轻轻带上。
房间里重归寂静，只剩下窗外隐约的鸟鸣，以及……枕边那个存在感异常鲜明的铃铛。
维莉娅垂下眼眸，凝视着那个小小的物件。冰冷的理性在告诫她这其中的风险与无用。但另一种更陌生的冲动，却让她伸出食指，极其轻微地、试探性地拨动了一下。
“叮……”
一声清脆、微弱的铃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漾开。
维莉娅猛地蜷缩起手指，像是被那声音，或者说被自己这不受控的行为烫到了一般。
她不明白。
为什么无法将它当作垃圾丢弃？为什么无法对艾琳的关怀构筑起有效的防御？为什么仅仅是这样一个无用的发声装置，却让她那颗只为任务而跳动的心脏，感受到了一种……名为“牵绊”的情感。
铃音的余韵在寂静中彻底消散，突然，一股无法抗衡的虚脱感从骨髓深处弥漫开来，比任何重伤都要令人无力。她的意识像断线的风筝，从纷杂的思绪中坠落。
她将自己更深地埋进柔软的被褥，纤细的身体蜷缩起来，这个无意识的防御姿态并未能阻止精神的溃败，最终，意识彻底沉没，她完全进入深眠状态。
……
夕阳西沉，暖融的余晖为房间镀上一层柔和的金红。雷恩静坐在床边的椅子里，身影在斜照中拉得悠长。他原本是前来询问些事情，却意外地发现床上的女孩依旧沉睡不醒，之前端过来的汤药还有米粥，此刻依旧放在一旁没有动过。
时间悄然流逝，那份过分的静谧让他心头掠过一丝疑虑——难道是自己之前下手太重，以至于她午时的苏醒，不过是这副脆弱身体的……回光返照？
就在这缕疑虑悄然滋生时，床榻上那团隆起的被子轻轻动了一下。
紧接着，被沿处，一颗小脑袋慢吞吞地探了出来。
平日里梳理整齐的紫色长发，此刻睡得乱糟糟的，几缕发丝顽皮地翘起，贴在她泛着异常红晕的脸颊边——那是长时间闷在被子里积蓄的热气，驱散了惯常的苍白，为她平添了几分近乎娇憨的生气。
她似乎还未从睡梦中完全挣脱，金色的眼眸半睁着，蒙着一层湿漉漉的迷茫，没有焦点地怔怔望着天花板，仿佛迷失在现实与梦境的缝隙里。
雷恩静静地注视着，像是在观察一件新奇的事物。眼前这张褪去了所有冰冷防备、只剩下懵懂茫然的睡颜，与记忆中那个眼神锐利、招招致命的刺客形象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鬼使神差地，他伸出手去，动作自然地拂开她颊边凌乱的发丝。指尖传来的温度确认了她无恙，只是睡得深沉。目光掠过她微微张开的唇瓣，那里有一丝不经意间留下的湿痕。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用指腹极轻、极快地为她拭去。那动作里，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待妹妹般的习惯性温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