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园的清晨闷得像一锅没开盖的蜜。
维莉娅醒得比往常更早。她站在镜子前，盯着那件湖水蓝的简易外出女仆装看了很久。
裙摆比平时长，却仍旧露出小腿，走动时会晃出细碎的弧度。她下意识伸手去扯，指尖在布料边缘捏出几道浅痕。领口系着艾琳昨晚硬塞给她的白丝带，蝴蝶结歪得可怜。
她捏住丝带，指尖刚碰到柔软的布料，动作就停住了。指腹无意识地蹭了蹭，像在确认某种陌生的触感。
“……麻烦的装饰。”
她小声说，却没有扯掉，只是把歪掉的结往中间推了推。
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维莉娅？准备好了吗？”
艾琳的声音带着雀跃，像刚啄破晨露的小鸟。
艾琳今天穿了一件浅杏色的薄裙，草帽压得很低，帽檐上别着一朵小小的白蔷薇。她一看见维莉娅，眼睛立刻亮得过分。
“哇——！真的超级可爱！”
维莉娅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请控制音量。”
“不行不行，我要看一辈子！”艾琳扑过来左右晃她的手，“丝带是我练习了一晚上打的，今天要让全诺拉的人都知道我家维莉娅最好看！”
耳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染上绯红。维莉娅别开视线，看向门框上的木纹，喉咙发紧，最终只从齿缝里挤出一句极轻的：
“……别到处说。”
……
出发前，管家转述了雷恩昨晚留下的吩咐：
“只准去中央商业街，不许乱跑。护卫已暗中安排四人，有事立刻回庄园。”
艾琳鼓着脸小声嘀咕：“哥哥真是的，连纸条都不自己写。”
维莉娅垂下眼。
昨晚雷恩说“明天你们去城里逛一下。顺便替庄园采买些需要的东西”。
她把这句话在脑海里过了一遍，确认没有遗漏任何其他指令后，才轻轻点头。
……
烈日还没完全升起，马车已经驶进莱因哈特城门。
风铃草开得张扬，紫得像要滴出血。空气里混着烤面包、蜂蜜、马粪和人群的汗味，吵得维莉娅太阳穴隐隐发疼。
艾琳挽着她的手臂，草帽压得很低。
“今天没有哥哥，我们可以偷偷做坏事哦～”
她贴近，在维莉娅耳边小声说，热气扫过耳廓。
维莉娅面无表情地侧头。
“定义‘坏事’。”
“比如……买十盒草莓塔！不留给哥哥！”
“……这叫坏事？”
艾琳被她认真思考的表情逗得笑出声，笑声清脆得让路边卖花的大叔都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维莉娅垂下眼。
心脏又跳了一下。
她已经开始习惯这种偶尔失序的跳动。
只是依旧不明白。
……
中央商业街
艾琳像终于被放飞的小鸟，一会儿钻进点心店，一会儿又跑去挑发饰，购物袋很快堆成小山。
维莉娅跟在她身后半步，安静地接过每一只袋子。动作标准得像一台精密仪器在执行“贴身女仆·外出模式”。
可偶尔，当艾琳回头冲她笑的时候，她会下意识把袋子抱得更紧一点。
“维莉娅，这个草莓塔给你！啊——”
艾琳叉起一块奶油满满的点心，踮脚往她嘴边送。
维莉娅后退半步。
“……我自己来。”
“没关系啦！今天我是主人，你是女仆，要听话哦！”
“……逻辑错误。”
嘴上这么说，她还是张开了嘴。
奶油很甜，草莓很酸。两种味道在舌尖混在一起，炸开。
维莉娅嚼了两口，金色的眸子微微睁大。
“……好吃？”
艾琳紧张地盯着她。
维莉娅沉默两秒，面无表情地点头。
“耶——！”
艾琳开心地又叉了一块更大的。
……
吃完第三块草莓塔后，艾琳拍了拍手，像是突然想起什么。
“对了！哥哥昨天还列了一张采买清单呢！”
她从随身的小包里掏出一张折得整整齐齐的纸，摊开给维莉娅看。
纸上用雷恩一贯利落的字迹写着：
【药草店：月纹叶×5捆、银光草×2捆
香料行：岩盐、紫苏、龙息椒
铁匠铺：订做一把短剑（规格照旧，刀背加暗槽）】
艾琳嘟嘴：“哥哥真是的，连出来玩都要塞任务……不过月纹叶和银光草很珍贵，普通药草店买不到，只能去‘灰鸮巢’。”
维莉娅接过清单，指尖在“短剑”那一行停了一瞬。
暗槽。
那是她以前常用的藏毒位置。
她垂下眼，声音很轻：“……我去。”
艾琳却摇摇头，拉住她：“一起啦！灰鸮巢的老爷爷超凶的，有维莉娅在才不会被他敲诈～”
……
灰鸮巢药草店藏在商业街最深处，门口挂着一只风干的猫头鹰标本。
店主是个独眼老头，一看见艾琳就皱眉：“又是你们家那位骑士团长派来的？月纹叶涨价了，一捆三十枚银币。”
艾琳立刻抱住维莉娅的手臂，装可怜：“爷爷～上次才二十五枚呀！”
老头冷哼一声，目光落在维莉娅身上，像是被她冷冽的气质震了一下，嘀咕了一句“怪吓人的小姑娘”，最终还是不情不愿地按原价给了。
提着沉甸甸的药草走出店门时，艾琳悄悄松了口气。
“维莉娅好厉害～刚才爷爷明明想敲诈的，一被你盯着就怂了！”
维莉娅低头看着手里五捆散发着清冽香气的月纹叶。
那是给狮鹫换药用的。
……诺尔受伤了？
原来他最近是因为那匹狮鹫才会没空的？
她指尖无意识地收紧，草茎被捏得微微变形。
艾琳没察觉她的异样，晃着她的手：“下一个是香料行～走啦走啦！”
香料行和铁匠铺都在灰鸮巢附近，艾琳一口气全跑完了。
短剑定金交了，老铁匠说明天取——刀背暗槽的位置，他按照旧图纸一模一样地刻，连维莉娅站在旁边都挑不出半点毛病。
……
午后最热的时候，两人找了一家临河的茶馆，二楼靠窗的位置。
艾琳抱着冰镇玫瑰露，满足地晃着腿。
“今天真的好开心……谢谢你陪我，维莉娅。”
维莉娅低头抿了一口红茶。
她想说“这是职责”，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
“……你开心就好。”
说完这句，她自己也愣了一下。
艾琳却笑得更开心，伸手握住她的手指。
“维莉娅，你知道吗？你现在笑起来的时候，眼睛会弯哦。”
维莉娅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眼角。
她没有笑。
但艾琳说，她在笑。
……
傍晚，夕阳把河面染成橙红。
回程的马车上，艾琳靠着维莉娅的肩膀，睡着了。
维莉娅一动不动地维持着姿势，手里拎着大包小包。
她低头看着艾琳安静的睡颜。
胸口突然一空，像缺了一块。
她把这股感觉懒得再命名。
只是悄悄把身体往艾琳那边靠了一点，让对方睡得更舒服。
……
回到庄园时，天已经完全黑了。
艾琳被女仆们接去休息。
维莉娅独自回到房间。房门一关上，她立刻恢复了刺客的冷漠。
她从裙摆暗袋里取出那瓶深紫色的魔药，放在烛光下静静凝视。
七天。
喝下它，她就会失控。
暗属性魔力会吞噬理智，然后——
杀死雷恩·阿尔特留斯。
这是组织的最终指令。
也是她曾经存在的全部意义。
维莉娅拔开瓶塞，深紫色的液体在瓶中微微晃动，像一汪凝固的夜色。
她把它举到唇边。
停住。
胸口那股空缺突然变得尖锐，像钝刀在慢慢锯她的肋骨。她想计算，可逻辑链条第一次断得干干净净。
脑海里闪过今天的一幕一幕——
艾琳喂她草莓塔时弯弯的眼睛。
艾琳说“你现在笑起来的时候，眼睛会弯哦”。
还有昨晚，雷恩那句淡得听不出情绪的“很适合你”。
……
维莉娅的手指开始发抖。
瓶口倾斜，一滴深紫色的液体悬在边缘，摇摇欲坠。
她猛地合上瓶塞。
“……计算错误。”
声音哑得像从喉咙深处挤出来，她把魔药放进抽屉最深处，却没有上锁。
只是把钥匙攥在手心，攥得很紧很紧，像攥住最后一根随时会断的线。
维莉娅靠着墙慢慢滑坐在地，她抱住膝盖，把脸埋进去。
心跳声大得可怕，像有人在胸腔里敲鼓，她不知道这是什么感觉。
只知道，它疼。
却又不想让它停下来。
窗外，月光冷冷地洒进来。
七天的倒计时仍在继续。
但第一次，维莉娅没有计算它还剩多少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