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学老师的声音,像一段被无限循环播放的、没有任何起伏的催眠曲,在闷热的教室里缓慢地流淌。窗外的阳光很好,透过干净的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空气里细小的尘埃在光柱里飞舞。
但这一切,都和我无关。
我的世界里,只有身旁那个正趴在我桌子上,用手指无聊地、一圈一圈画着什么的女孩——米洛。
“呐,小春,”她突然凑近我的耳朵,声音很轻,带着一点点狡黠的笑意,“你看老师的头顶,是不是又亮了一点?”
我的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弯了一下,但立刻又被我强行压了下去。我假装专心致志地看着黑板,肩膀却几不可察地往她那边靠了靠。
“笨蛋。小声点。会被别人听到的……”
但她说得很轻,周围没人有反应。
她好像完全没在意我的“警告”,自顾自地拿起我的笔,在我那本写满了数学公式的练习册空白处,开始画画。她画了一个Q版的、头顶锃光瓦亮的数学老师,旁边还配上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我看着她那专注的侧脸,阳光透过窗户,给她柔软的发梢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她的睫毛很长,像两把小小的扇子,随着呼吸轻轻颤动。
整个世界,在那一刻,仿佛都变成了模糊的、褪色的背景板。只有她,是唯一的、清晰的、带着色彩的存在。
只有她,是唯一清晰、有颜色的存在。
我静静地看着她,几乎要溺进那双能映出星光的眼睛。
就在那时,余光里闪过一抹绿色——我的视线像被什么微弱的磁力牵住,滑向右前方。
那里坐着一个短发的女生,穿着运动外套,坐姿笔直。她低着头,笔尖在纸上移动,安静得像一棵长在现实里的小树。
也许是我的目光停留得久了那么几秒,也许是某种难以言喻的直觉。她似乎感觉到了,微微侧过头,朝着我的方向,轻轻地抬了一下眼皮。
我们的视线短暂相遇。
她的嘴角轻轻动了一下——不是笑,只是一丝像羽毛掠过水面的弧度。
我心头一跳,脸莫名发烫,立刻低下头。
像被人撞见了什么秘密。
米洛好像察觉到了我这瞬间的慌乱和不自然。她画画的手停了下来,抬起头,那双漂亮的眼睛微微眯起,像一只感觉自己领地被侵犯的小猫,目光带着一丝探究,落在了我还有些发烫的脸上。
“喂,”她的声音,比刚才少了一丝轻快,多了一点点不易察觉的……不满?
“你在看什么?看我,还是看……她们?”
我的脸颊有点发烫,有些慌乱地摇了摇头。
她看着我这副样子,脸上那点微小的阴霾瞬间就散开了,重新绽放出那种熟悉的、带着一点点霸道和得意的、明亮的笑容。
她放下笔,凑得更近了,温热的呼吸,几乎要拂过我的耳廓。她用一种更轻、更暧昧的、仿佛情人低语般的语气,在我耳边说:
“别看她们了。看我。”
“这个无聊的世界,只有看着我的时候,才稍微……有点意思,不是吗?”
放学的铃声响起。
我收拾好书包,刚站起身,一个带着完美微笑的身影,就毫无征兆地,挡在了我的面前。
是班长娜娜。
“小春,”她的声音还是那么温柔,无可挑剔,“今天值日表好像有点问题,你跟我来办公室一趟,我们……”
她话没说完,我的手腕被一只微凉的手扣住了。米洛站在我侧边,没有看她,只拉了拉:“走,回家。”
力道不重,却不容拒绝。我跟着迈了步。
从旁人看来,大概只是我绕过了娜娜;她的笑还挂在脸上,可眼神僵了一瞬。
我没有回头。只是任由那股力量带我离开那个充满表演的地方。
我们没有走大路。
米洛拉着我,拐进了一条放学后几乎没什么人走的、安静的老旧小巷。
已经是黄昏了。太阳把教学楼和居民楼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在粗糙的水泥地面上,投下大片大片的、界限分明的阴影。
米洛终于在一个相对开阔的地方停下了脚步,但她没有立刻松开我的手。
她转过身,面对着我。夕阳的金光,正好从巷口斜着照进来,将她整个人都笼罩在一片温暖的光晕里。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像盛满了融化的琥珀。
她就那么安静地看了我几秒钟,然后,突然伸出另一只空着的手,用指尖,极其、极其轻柔地,拂去了我额前一缕被风吹乱的碎发。
她的指尖带着一丝微凉,触碰到我皮肤的瞬间,像一片雪花落下,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你看,”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亲昵,“只有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你才不会皱着眉头。”
说完,她才像终于满意了似的,松开了我的手。
然后,她像个发现了新玩具的孩子,小心翼翼地,踩上了那条被夕阳勾勒出的、狭长的影子边缘。她张开双臂,像走钢丝一样,一步一步地,沿着那条虚幻的“独木桥”,摇摇晃晃地往前走。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轻快的歌。
夕阳的金光,洒在她身上,给她整个人都镀上了一层不真实的、温暖的光晕。她看起来那么快乐,那么自由,仿佛不属于这个沉闷、灰暗的世界。
我背着书包,慢慢地跟在她身后,看着她在那条影子的边缘,乐此不疲地玩着这个幼稚的游戏。
我的心里,却像被投入了一颗沉甸甸的石子,泛起了连绵不绝的、复杂的涟漪。
她出现得刚刚好。那阵子的我,世界像被调到最暗,爱的人走散,能接住我的人也不见了,还有心底深处那股无法言说的、名为“不可抗力”的绝望,一直往下拖。
要是当时没有她,我大概会做出一些让人后悔的事吧——不一定是惊天动地的那种,可能就是慢慢地不说话、不回头,像把自己关机。
她就像一道突如其来的光,蛮横地、不讲道理地,劈开了那片浓稠的黑暗。但她又不仅仅是光。她也是暗影本身。她像一条精准的中分线,立在了光与暗之间。我总是本能地趋向光明,渴望着那些温暖的、干净的东西。但同时,我又无比迷恋黑暗,迷恋那种不被看见、不被定义的、绝对的安全感。我总是在这两者之间摇摆不定,找不到那个平衡点。跟她在一起,我慢慢学会站在缝上——不完全暴露,也不完全躲开;能呼吸。
虽然我知道,她或许……和我不一样。她或许,就像这道夕阳的影子一样,太阳落山了,她就会消失。可我不打算想太多。我对自己的未来没什么图纸,填不出来也无所谓。我只知道,和她把今天过好:把晚饭吃完,把路走到尽头,把该说的话说清楚,把该握住的手握紧。这样就够了。
米洛似乎感觉到了我的注视,她在影子的尽头停下脚步,转过身,对着我露出了一个如同夕阳般、灿烂夺目的笑容。
那笑容,像一道暖流,瞬间驱散了我心底刚刚升起的那一丝关于“未来”的阴霾。
她歪着头,看着我,眼睛里还带着刚才游戏时的、未散尽的顽皮。“呐,小春,”她的声音,在安静的小巷里显得格外清晰,“这条影子走完了,接下来,我们去哪里呢?”
去哪里?未来?
我刚刚才告诉自己,不要去想,不去思考。我连明天的早餐会是什么样子都无法确定,怎么可能知道要去哪里……
她似乎看穿了我瞬间的慌乱,脸上的笑容变得更柔和了。她向我走了两步,重新站在我面前,用一种理所当然的、不容置喙的语气,轻轻地说:
“没关系。不管小春想去哪里,米洛都会一直、一直跟着你的哦。”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个最郑重的承诺,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瞬间抚平了我心底所有的不安。
我看着她那双映着夕阳余晖的、亮晶晶的眼睛,看着她脸上那份纯粹的、毫不动摇的笃定。我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什么也说不出来。
最终,我只是低下头,避开了她那过于明亮的目光,用一种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回答了她那个关于“未来”的问题。
“……我不知道。”
然后,我抬起头,重新看向她,看着这个……我生命中唯一的光源。
“但是……”
“……有你在,就好了。”
她听完,脸上的笑容,变得更加灿烂了。
像得到了最想要的答案。
夕阳,终于彻底沉入了地平线。
小巷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和那片正在迅速蔓延开来的、温柔的暮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