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17 星期一 晴
王奶奶家的沙发很软,空气里有蛋糕和阳光的味道。米米睡着了,连梦都是自由的。
奶奶今天教了我一件事。她说,讨厌的东西就像苍蝇,要自己动手打扫,屋子干净了,它们就没地方了。她还说,试着先笑一笑,也许别人也会跟着笑起来。
像一句小小的咒语。我想试试看。
所以,今天也算很好的一天吧。找到了一把小扫帚。
明天也要加油鸭(≧▽≦)。
……
我把最后一个句号,像一颗小图钉,用力点在纸上。笔尖停顿了几秒。然后,“啪”的一声,合上了本子。
那声音,像把一扇沉重的门猛地关上,屋子里那片原本就稀薄的空气,似乎被抽走了更多,顿时更安静了,静得让人耳膜发紧。
我靠进冰冷的椅背,感觉身体里的什么东西,随着那个动作被一起抽走了。肩膀不受控制地往下坠,手指还僵硬地保持着握笔的姿势,悬在半空,像断了线的木偶,忘了下一步该做什么。
胸口,空了一大块。
我闭上眼。眼皮里面,那盏台灯的残影还在固执地燃烧,橘白的一团,边缘模糊。但很快,它就开始冷却、黯淡,最终碎裂成几枚浮游的黑影。
耳边,慢慢响起一层很薄的嗡鸣,像老旧电器接触不良时,发出的那种濒死的电流声。
很安静。也……很吵。
我重新睁开眼。台灯的光,只够照亮桌面这圆圆的一小圈,像一个孤独的、亮着灯的舞台。光圈之外,就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墙角、书架、我的床……所有东西都被这片黑暗吞噬了,失去了形状。窗帘没拉严,漏进一条极细的缝,外面是看不出颜色的、死寂的夜。
我把椅子往后挪了一点,让自己落在光圈外。
这里的黑,不像怪物,更像温水,把棱角都泡软了。人在黑暗里会安静下来——呼吸变慢,肩膀下垂,像把开关拨到“省电”模式。耳边只剩下身体自己的声音:心跳,血流,还有那层贴着鼓膜的、确认自己还活着的嗡鸣。
黑暗有时候像羊水。均匀、没有边界、没人喊你名字,也没有问题要回答。光里才紧张,光教人站好、说对的话、做对的表情。在黑里,我暂时可以不当任何人。
那片黑暗的最深处,好像……极其短暂地,闪过了一抹不属于这里的颜色。雪一样的白发,天空一样的蓝眼睛……像小时候偷偷藏起来看的那本旧漫画里的……谁来着?名字早就忘了。
那影子只停留了一瞬,像一个错误的信号,又消失了。
算了……
我的规矩是:只看到呼吸变慢为止。再深入,黑暗会把它的故事塞回来,我还没准备好。我轻轻吸了一口气,把目光收回一点点,停在台灯光晕和黑暗之间的那条模糊边线上。那里像一道安全的门缝。
“咚。”一声低而实的响,从墙那边压过来,像有人用拳头砸在石头里。声音被墙抹钝了,但骨头还是能听见那一下的硬。
我的眉头动了一下,很轻。
……烦死了。
又开始了,在自己家里无理取闹,跟外面那些撒泼打滚的疯女人有什么区别。
我没有起身,也没有去听第二下会不会来。手指只是把笔往旁边推了半个指宽,像给声音让出一条路。视线从那面墙淡淡挪开,落回台灯的亮圈里。灯下的白纸平平的,我盯着纸面发一会儿呆,呼吸慢下来。
“咚。”隔了两秒,又一下,比刚才重一点。墙皮不响,空气响。我舌尖抵着上颚,没说话。
别把我拖进去。
你的牢骚,你的痛苦。
我不了解,也不想去了解。
我把椅子往后拽了半步,让自己更靠近黑暗。亮在前,黑在后,我看着它们的边。声音停了,又像没停,耳边那层很薄的嗡声把它吞掉了。我不去分辨。再过几秒,什么也没有发生。我把目光收回来,像什么都没听见一样。
安静了两秒。
我没去等第三下。灯丝“嘶”地轻响了一下,像把什么很轻的东西拨开。台灯罩里有一股热气往上冒,又慢慢落下。纸页的角微微翘了一下。
我把目光收回来。灯下只剩白,边缘之外是黑。就在这时,一点黑落在纸上。
是一只苍蝇。
它在纸面上走两步,停一下,用前腿搓了搓。
我没有赶它走,只盯着它。
它靠近我刚写下的那个句号,又绕开,像知道那一格不归它。
我托着腮,连呼吸都放轻了,一动不动地看着它。
脑子里先冒出来的念头很直白:苍蝇,真是种让人讨厌的生物啊。
为什么讨厌?是因为它总嗡嗡地吵吗?如果它像现在这样,安安静静的,只凭着细小的身子“存在”着,不再发出那种无聊的声响,就不会让人烦了吗?……好像还是会的。
人们讨厌的,或许从来不是它的声音,而是“苍蝇”这个名字本身,是它与生俱来的、被定义好的“讨厌”。
真不公平啊……
我的指尖,在桌上一下一下地轻点着,发出微弱的、咚咚的声响。
我也讨厌它,或者说,我更讨厌这样盯着一只苍蝇发呆的自己。如果没有声音,苍蝇或许能少些惹人烦的理由;如果连“存在”都变得安安静静,它是不是就会像空气一样,轻得没人在意,连被记住的资格都没有?就像我,活在这个家,活在这个学校,不也是这样吗?明明努力想“存在”,可别人真的会在乎吗?如果我突然消失,这世界会有哪怕一丝一毫的改变吗?
不过,我可从来没有去想过去争取这种没价值的存在感,哪怕它触手可及,哪怕别人轻轻松松就能拥有。
可就算这样,我已经拼尽全力让自己“安静”了。
但那些落在我身上的眼神,总像在看什么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东西一样。
我和这只苍蝇,又有什么区别?
或许在他们的世界里,我本就是一只苍蝇——不会嗡嗡叫,却同样碍眼,同样莫名其妙。只要我待在那里,哪怕安安静静的,他们也会觉得空气里多了点不舒服的东西,像眼里进了沙子。
忽然,一个更奇怪的念头钻了出来。
如果我是苍蝇,那他们呢?那些永远凑在一起说笑、永远用同一种眼神扫过我的人,那些挤在一块就有说不完的话、像群总围着什么打转的身影……他们和一只只围着食物嗡嗡作响的苍蝇,又有什么区别?
到底谁才是苍蝇?
这个问题让我打了个寒颤。我不知道答案,只觉得心里的迷茫像潮水一样漫上来,把刚才那点可怜的“共鸣”都淹了。
苍蝇继续在纸上移动,我不禁盯着它看,像是在注视自己。
看着看着,倒觉得它顺眼多了——没有那么讨厌,甚至有点可怜。
也许我不该再对自己如此苛刻。每个人的世界里,大概都有些像苍蝇一样迷失的东西吧?挣扎着、飞一会儿、又跌回原地,绕来绕去都走不出困住自己的圈子。只是苍蝇的自由永远被困在这张纸上,而我,不知道哪一天也会变成那样,像只停不下来的苍蝇,在同一个地方打转。
再盯久一点,我分不清它是在原地,还是在很慢地挪。眼睛有点酸。我眨了一下。
不过没多久,那个黑色的小逗号忽然振了振翅膀——“嗡”的一声,轻得像根羽毛落地,却在寂静里格外清晰。它从那片惨白的光里挣脱出去,瞬间消失在房间无边的黑暗里。
它飞走了。
我把纸推近,指腹轻轻抹过它刚才停过的地方。什么也没有。它真的来过吗。
我轻轻闭上眼。
不知为何,脑海里,又一次,极其清晰地,闪过了那双……天空一样的蓝色眼睛。这一次,它们好像不再遥远,不再只是一个冰冷的、来自旧漫画的符号。
我甚至……荒谬地,想象出自己正被一双不存在的手臂,轻轻地抱着。被那双眼睛,温柔地、专注地、没有任何评判地……注视着。一股突如其来的暖意,毫无征兆地,从心脏最深处蔓延开来,带着一种……我从未体验过的、陌生的悸动。
这是什么感觉?
为什么……会对着一个只存在于瞬间幻觉里的、连名字都记不清的影子,产生这种……奇怪的情绪?
我不明白。
屋里还是安静。
我猛地睁开眼,像要甩掉刚才那个荒唐的念头。
我把椅子往后挪了半步,让自己离灯光更远一点,重新退回到那片熟悉的、安全的阴影里。
灯下的白纸,空空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