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笑一个

作者:水赖依 更新时间:2025/10/30 22:17:42 字数:4060

“你先乐呵点儿,屋里就能亮一指宽。”

多么漂亮的一句话,漂亮得像谎言一样。

她根本不明白。我的家,不是一间落灰的屋子,它是一片还在冒烟的废墟。

在废墟上微笑?那不是希望,那是疯子的表演。

她让我去“打扫”,可我连一把扫帚都找不到。她自己生活在一个黑白分明的、清爽的世界里。而我生活的地方,是一个混沌的、黏稠的灰色沼泽。她的答案,在我的世界里,根本不成立。

我坐在那里,手指还摩挲着膝头的褶皱。屋子里安静下来,只剩下扫帚摩擦地板的声音。

“先笑一个。”我反复咀嚼着那几个字。这句话太轻了,轻得像是被风一吹就散,可偏偏又有点扎心。

笑什么呢?我哪来那么多理由。

我脑子里突然闪过了回家路上看到的那个巨大的霓虹广告。一块耀眼到刺眼的屏幕上,循环播放着那家三口的笑——他们在餐桌前举杯、拥抱、咬着汉堡,灯光打在脸上,整齐、温暖,完美得像模板。

我每次想着那画面时,心里竟升起一种莫名的反感。

那种笑,太亮了,亮得不真实。那不是幸福,那只是被拍下来的幸福。一种用来推销的表情。

而现在,王奶奶也在让我“笑”。

一个是广告里的、录制好的笑,一个是她嘴里听上去像童话的劝慰。这两者……真的有区别吗?好像都是在骗我。都是在逼人假装没事。

我差点嗤笑。可下一秒,又有一个小小的念头像火星一样弹出来——也许,还是不一样。

广告里的笑,是演出来的。是为了被别人看见。他们笑,不是因为幸福,而是因为那是任务。“看起来幸福”,才是目的。

可王奶奶说的“笑”……好像不是那样的。她的笑是做出来的,不是演出来的。

她不会对着空气假笑,她的笑里没有刻意的讨好——是扫完地后擦汗时,额角沾着碎发却自然舒展的笑;是看到米米叼来布偶熊时,眼角堆起细纹却不加掩饰的柔软。就像她说“自己动手去打扫”,就真的会弯下腰拿起扫帚那样,她的笑也是带着生活温度的“做出来的状态”,没有半点虚假。

如果我真的去笑了,如果哪怕只有一秒,爸爸妈妈也跟着笑了一下——那会是什么样的呢?

也许不好看,也许尴尬,也许那个笑带着疲惫、带着灰尘、甚至还带着一点勉强。

……但这可是真的。

“真实。”

这个词在我脑中轻轻一响,像是电流滑过指尖。

我想起来了——我并不讨厌笑,我只是讨厌假的笑。我不是不想让家变好,只是我害所有努力都成了表演。我做不到把这个家变成广告里的样子,做不到“完美的幸福”。

但或许,我可以换个目标——我能不能,去制造一个真实的瞬间?一个笨拙的、短暂的、却由我亲手掀起的小变化?

或许那就是奶奶要我做的事。不是假装一切无恙,而是让哪怕一点点的光透进来。“先笑一个”,她是这么说的。

我的确不能再等了,我一直在等待——等待他们改变,等待家变好,等待奇迹。

我把自己放在一个受害者的位置上,除了记录痛苦,什么都没做。

“自己去行动”——她不是让我去解决他们的问题,而是让我去改变我自己,改变我在这个家里的“角色”。

“笑”,也许不是“开心”。而是一个姿态,一个信号,像是往一潭死水里丢下一颗小石子。而“打扫”也不是要清理整座废墟,扫干净我脚下的那块地方,顺着涟漪走。先动起来。哪怕只是很小很小,也比盯着死水强。水面不会立刻起浪,但至少,会动一下。

对,也许这才是关键。我不需要让他们变得快乐,我只需要完成一个动作——真实的“微笑”。我不需要去打扫整座废墟。我只需要,先把我脚下的这块地方,扫干净一点点。就一点点。

这更像一个实验。变量是我,实验对象是这个家。

结果?

大概会失败吧。

但……失败又怎样?也不会比现在更糟了。

那就试试吧。就当是做一个实验——一个,也许会有惊喜的实验。

米米窝在我腿上,身体一下一下地轻轻起伏着。我抚摸着它的背毛,指尖能感觉到那股温热的生命气息。屋里很安静,只有钟表在走,像在记录一个不再需要被打断的时间。

一种奇异的平静,像风暴过后的空气,仍带着余温。

就在这时,楼下传来一阵金属摩擦的声响。钥匙插进锁孔。紧接着,是防盗门拉开的那声沉闷“吱呀”。那声音像一阵熟悉的召唤,从我脚底一直窜到心口。我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站了起来,太急了些,腿上的米米被惊醒,迷茫地“呜”了一声。

“王奶奶,”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和往常一样,“我爸妈回来了,我先下去了。”

“哎,好!”王奶奶正戴着老花镜看电视,闻声转过头,脸上是那种一如既往的温柔笑意。

“快回去吧,别让你爸妈等急了。”

她边说边站起来,像往常一样,准备送我到门口。

我穿好鞋,手已经握住冰冷的门把手。空气里有一点寂静的暖意,我能听见电视机里传来的背景声,遥远得像别人的生活,与我即将踏入的世界隔着一层薄纱。

就在门被拉开的前一刻,我忽然停住。

我松开手,转过身。

王奶奶站在客厅那盏昏黄的灯下,那束光从她身后绕过来,把她的头发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我看着她——那双看过风霜却仍然温和的眼睛。

然后,我轻轻鞠了一躬。

“王奶奶,”我一字一句地说,“今天……真的,谢谢您。”

王奶奶愣了一下,笑容还停在脸上,像忘了要动。她眨了眨眼,凑近我,伸出布满皱纹的手,摸了摸我的额头。“没发烧啊。”她嘀咕着,语气里带着几分担心,“今天这是怎么了?跟平时不一样啊。”

她叹了口气,嗔怪又温柔地笑了笑:“平时走的时候,跟个小皮猴似的,头也不回。今天倒学得这么客气。是不是在学校里受委屈了?还是……家里又……”

我摇摇头,没有回答。只是安静地看着她。

她不明白,她不可能明白的。

我不是在谢那杯热茶,也不是在谢这份短暂的安稳。我是在谢她告诉我——原来,我的手里,其实也有一把扫帚。哪怕小到几乎握不住,也能去打扫属于自己的那一小块地方。

我对她笑了。

一个小心翼翼、却真心的笑。

“没有,奶奶。我先走了。”

那扇门在身后轻轻关上,彻底隔绝了王奶奶家那片温暖的光。

楼道里一片漆黑。

我心里揣着的那份决心,像一盏小小的、摇曳的灯笼,勉强照亮了脚下的路。

我快步走下楼梯,重新站在了那扇熟悉的、漆皮有些脱落的棕色防盗门前。就是这里。这里,是我今晚的“战场”。

我深吸一口气,把那句“自己去行动”的箴言又在心里默念了一遍,然后抬起手,有些郑重地,敲了敲门。

“笃、笃、笃。”声音不大,却在这死寂的楼道里,显得格外突兀。

按道理,现在应该能听到从客厅传来的、爸爸那有些拖沓的脚步声。然后是锁芯转动的声音,门会被不耐烦地拉开一条缝,一股混着烟味的、不悦的气息会迎面扑来。他会皱着眉问我:“又没带钥匙?”

一秒,两秒……

门后,死一样的寂静。

什么都没有。没有脚步声,没有询问,连一点属于“人”的动静都没有。那扇门,像一堵冰冷厚重的石墙,把我的敲门声全都吸了进去,连一点回音都懒得吐出来。

唉……

我的心,咯噔一下,沉了下去。一个念头,像条件反射一样,自动从脑海里冒了出来:他们又吵架了。

每次都是这样。每次吵完架,这个家就会启动一种奇怪的‘静音模式’。爸爸会把自己锁在书房,妈妈会把自己关进卧室,他们会像两个住在同一屋檐下的陌生人,谁也不理谁,谁也不看谁。当然……也包括我。在他们休战之前,我也会一并变成需要被无视的、透明的空气。

今天可真是不走运呀。难得有勇气作出改变,但今天的‘气候’,好像又不太合适了。

我心里的那点火苗,随着门外的沉默,一点点凉了下去。

也许,他们真的只是睡了?我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鬼使神差地,伸出手,轻轻转动了一下冰冷的门把手。

门把手顺滑地向下压去,发出一声轻微的“咔哒”声——门,没锁。

我愣在原地,指尖还停留在门把上,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缓缓地、带着几分试探,推开一道细细的门缝。一股冰冷的、带着灰尘味的陈旧空气从里面涌了出来,裹着屋子特有的冷清。

里面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

我的第一个念头是:他们出去了?

真是的,出门怎么也不锁门……

但这丝埋怨,很快就被一股更大的、按捺不住的窃喜给盖了过去。我的心,像一只被放出笼子的小鸟,瞬间轻快了起来。

太好了。原来他们只是出去了,可能是一起去散步了,或者去超市了。根本没有什么吵架,一切都好好的。

可能真的是我想太多了。我几乎要笑出声,为自己之前的胡思乱想感到一点点不好意思。

我松了一大口气,反手关上门,将楼道里的微光彻底隔绝在外。我摸索着墙壁,想去打开玄关的灯。

就在我的眼睛,慢慢适应了这片近乎全黑的环境时,我的视线,落在了玄关的鞋柜上。

我不需要开灯,也能看清。那里,孤零零地摆着一双银色的高跟鞋。鞋尖带着一点熟悉的刮痕,在从窗户透进来的、极其微弱的光下,反射着一点幽微的冷光。

是妈妈今天出门时穿的那双。

我的血液,好像就在那一瞬间,从指尖开始,一寸一寸地凉了下去。刚才还在雀跃的心脏,像被人狠狠攥住,猛地沉了下去。

妈妈回来了。

那爸爸呢?爸爸的鞋呢?

……他又没有回来。

这个念头,像一根冰锥,瞬间刺穿了我刚刚才建立起来的、脆弱的窃喜。我从奶奶家借来的那点温暖,好像正顺着我的脚底,被这冰冷的地板一寸寸抽干。

客厅里的黑暗,浓稠得像化不开的墨。它是有重量的,压在我的肩膀上,堵住我的喉咙,让每一次呼吸都变得费力。老旧冰箱的压缩机在角落里低沉地嗡鸣,像是这栋死去的房子,最后一点微弱的心跳。

就在这片几乎能吞噬一切的黑暗里,我看到了唯一的光。

是从厨房的方向。

那不是灯光。而是一道非常微弱的、贴着地面蔓延过来的、病态的粉红色光晕,像一道凝固的伤口,在黑暗中无声地泣血。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但我的意识,像一只趋光的蛾子,明知道前方可能不是希望,而是一簇会将自己焚烧殆尽的火焰,却还是无法抗拒地,驱使着我那已经僵硬的身体,朝着那片微光,一步步挪了过去。

我没有开灯。我的拖鞋踩在地板上,发不出一点声音。

我停在了厨房门口,手扶着冰冷的门框。

里面的景象,像一幅被定格的、没有配乐的悲剧电影的最后一帧。

窗户大敞着,外面最后一丝夕阳的余晖,正挣扎着、毫无尊严地,从那里爬进来。那光已经没有了任何温度,只剩下一种濒死的、灰败的粉色。

厨房里没有开灯。

一个人影,就坐在这片垂死的、粉色的光里。

是妈妈……

她穿着回来的那身衣服,一动不动地坐在餐桌前,整个人像一尊被抽走了灵魂的雕像。她的头深深地埋着,乌黑的头发乱糟糟地垂下来,像枯萎的水草,完全盖住了她的脸,看不清任何表情。

她的指间,掐着一根快要燃尽的香烟。

黑暗中,只有那一点猩红的火星,随着一阵几乎无法察觉的呼吸,固执地、微弱地,一明一暗

那是这个房间里,唯一还在“活着”的东西。

那一刻,她不像我的母亲。

她更像一具……被人遗忘在这里的、安静的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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