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一具尸骸……
我看着眼前这个被黑暗吞噬的女人。她看不见我的脸,我也看不见她的。但我能感觉到,这个一动不动的身影,这个我的母亲……她可能,只是早就忘了该怎么笑了。
对!一定是这样。
就像王奶奶说的,只要我先笑,她也许就会跟着笑起来。
我把视线从她身上移开,逼着自己去观察这个厨房。空荡荡的,餐桌上,什么都没有。连一根青菜,一个鸡蛋都没有。
一个想法,像求生的本能一样,从我脑子里冒了出来。我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股混杂着烟味和绝望的空气呛得我喉咙发紧。然后,我用尽全力,把那股寒意压下去,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像平时一样,甚至,还带上了一点我早已陌生的、故作轻松的俏皮。
我扯动嘴角,脸上挂着一个我自己都感觉不到的微笑。
“妈妈,”我开口,声音在死寂的厨房里显得格外响亮,也格外虚假,“今天……是不是要去下馆子呀?”
我的笑话,像石子丢进了枯井,连一点回声都没有。
那个埋着头的身影,终于动了。我看见她缓缓地抬起夹着烟的手,凑到嘴边。黑暗中,那点猩红的火星,随着一次缓慢而深长的吸气,猛地、刺眼地亮了一下。
然后,她又把手放下了。
她没有回答。她只是,对着那片空无一物的餐桌,缓缓地、吐出了一口长长的、灰白色的烟。
那烟没有立刻散去。它懒洋洋地,在这片濒死的、粉色的余晖里,盘旋着,舒展着,它慢悠悠地,填满了我和她之间的空隙,然后一点点地,把窗外那最后一点微弱的光,也彻底搅浑、吞没了。
厨房里,只剩下沉默。和一片呛人的、无法逃离的烟雾。
我站在原地,感觉自己像个说错话的孩子,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奶奶给我的勇气,正在这片沉默里,被一点点地腐蚀、溶解。
不行……是这里太暗了。
是因为太暗了,所以一切才看起来这么糟糕。
王奶奶说得对,打扫干净就好了。只要把灯打开,光会把这些坏情绪、把这些像幽灵一样的烟雾,都赶走的。
对,开灯就好了。
我像是找到了唯一的、正确的解决方案,像一个溺水的人抓住了浮木。我不再犹豫,转身就要去摸墙上那个冰冷的塑料开关。
我的脚才刚迈出一步——
“坐下。”
一个声音,从我身后传来。那不是妈妈平时说话的声音。它很低,很哑,像生了锈的铁片在摩擦,没有任何温度。我的身体,比我的大脑反应还快,瞬间就僵在了原地。
“可是,这里太暗了,我先……”我试图解释,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微弱的颤抖。
“我说,坐下。”声音加重了一点,像一根看不见的绳索,缠住了我的脚踝。“怎么,现在连妈妈的话都不听了?”
那句轻飘飘的指责,瞬间抽走了我全身的力气。我放弃了抵抗。那盏灯,那个象征着“希望”的开关,明明只有几步远,此刻却像在世界的另一头。
我转过身,像一个提线木偶,被那根看不见的线,重新拉回了餐桌边,按在了那张冰冷的椅子上。
我和她,隔着一张空荡荡的桌子,相对而坐。或者说,相对而沉默。
那根烟的火星,终于在最后一次闪烁后,彻底熄灭了。厨房里,陷入了完完全全的、没有一丝光亮的黑暗。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分钟?还是十分钟?在这片死寂里,时间好像失去了意义。
黑暗中,她终于动了。我看不清她的动作,只能感觉到,那张隐在黑暗中的脸,转向了我。
“小春……”
她的声音,突然又变得很轻,很柔,像是在说什么秘密。
“你是更爱爸爸,还是更爱妈妈呀?”
那声音很轻,很柔,却像一条冰冷的蛇,顺着我的耳朵钻进了我的大脑。
我不解——身为儿女,难道不应该两者都坦诚相爱吗?这个问题的逻辑,从根上就是错的。
“妈妈,怎么突然…问这个奇怪的问题呀?”我的声音干巴巴的,带着一丝我自己都觉得可笑的、试图蒙混过关的撒娇。
“奇怪吗?”她的声音依旧很平,平得像一片没有波澜的、冰冷的湖面。我沉默了。
“难道你还不知道咱们家是怎么样的吗?”她又点上了,吸了一口烟,黑暗中那点猩红再次刺眼地亮起。
我继续沉默。我能说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
“说呀!你倒是说呀!”她的声音毫无征兆地拔高、变得尖锐,像一根针猛地刺穿了这片死寂。我看见那个模糊的黑影剧烈地动了起来,她在狂乱地、用力地揉着自己的头发,像要硬生生把什么东西从脑袋里扯出来一样。
我的全身都在颤抖,我想反抗,我想站起来逃跑。
我不想做这种选择,他们都一样……他们都一样!做这种选择,让我在爱与恨之间划线,意义在哪里?对面那个歇斯底里的女人,真的是我的母亲吗?
“你是更爱我?还是…那个……坏种?”她的声音从指缝里挤出来,带着恶毒的、不容置喙的命令。
“我…我…”我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掐住。
我无法背叛……他们都……一样,为什么要做这种选择?
“还能犹豫是不是?”那声音像淬了冰。
我下意识地抬起头,在那片几乎看不清的黑暗里,我看见了她的眼睛。那是一双什么样的眼睛啊……没有泪水,没有悲伤,只有一股疯狂的、不服输的执拗,像极一个输光了所有筹码,只剩下最后一把赌局的赌徒。那个可怕的眼神像在无声地嘶吼,它在明明白白地提醒我,这个选择如果选错了,将会给我带来毁灭性的打击。
恐惧,最终压倒了一切。
“我…更爱…妈妈…”这几个字,像玻璃碎片一样,划过我干涩的喉咙,被我一个一个地、艰难地吐了出来。
“好…那就好…”她重复地揉着头发的手,慢慢地停下来。语气也忽然松了下来,像是完成了一场胜利。
我立刻垂下头,不敢再看她。这句为了自保而说出的谎言,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我的心上。背叛的压力,让我几乎无法呼吸。
“这个死鬼,你这辈子都不能去相信他,听到了没有!”她开始用一种充满了怨恨的、诅咒般的语气,自言自语。
“哦…哦…”我小声回应着,像一个没有感情的应声虫。
她又陷入了沉默。但我内心那个巨大的疑问,那个被她刚才这番表演搅得翻江倒海的疑问,我必须问出来。
“那妈妈…他为什么不回来?”
黑暗中,只有沉默。
“他讨厌我吗?”
依旧是沉默。
“还是这个家?”
还是死一样的寂静。
我盯着桌面上那点烟灰,心里忽然升起一种更冷的想法。
我想到了一个可能。她逼迫我做出这个残酷的选择,那爸爸他,会不会也是一样?会让我做出同样的选择?
他们都一样……他们都一样!
或者,他迟迟不肯回来,真的是因为……
“还是…你?”我用尽全力,才把最后一个字,用气声问了出来。
“闭嘴!你个吃里扒外的东西!”一声尖利的咆哮,像炸雷一样在我耳边响起。我被吓得浑身一哆嗦。
“没有我,还能有你?我为了这个家,付出了这么多,还不是因为你!”
“妈妈…”
“还不是因为你!我早就远走高飞了!还会留下来照顾你们这些杂碎!我费尽心思,到头来究竟是为了什么?呜…呜呜……”她的怒吼,毫无征兆地,变成了一阵压抑不住的、崩溃的呜咽。
“妈…妈…”我无措地、小声地叫着她,却不敢上前。
“今晚你自己吃泡面吧,我不饿…”她丢下这句话,声音里还带着浓重的鼻音。然后,我听见椅子被粗暴地拉开的声音,她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厨房。
卧室的门被打开,又被关上。“咔哒”一声,落了锁。
厨房里,又回归了那片最初的、令人窒息的宁静。
我不知道自己在黑暗中坐了多久。一分钟?十分钟?还是一个世纪?时间失去了意义,变成了一团黏稠的、灰色的东西。
“……今晚你自己吃泡面吧。”
那个最后的指令,像一个迟来的回声,终于抵达了我已经宕机的大脑。我的身体,在我思考之前,先动了起来。
椅子的腿,在瓷砖地面上刮出刺耳的一声长音。我站起身,没有去扶一下因久坐而发麻的双腿。
我拉开橱柜,里面黑洞洞的。我把手伸了进去,在一堆杂物里摸索,指尖划过冰冷的罐头边缘、柔软的塑料袋、一盒变硬的饼干。最后,我的手指触碰到了那个熟悉的、带着棱角的包装。
我把它拿了出来。
我撕开包装,塑料的噼啪声在寂静里显得格外响亮。我拿出里面的面饼,放进那只唯一干净的、印着小熊图案的碗里。
然后是调料。一包粉,一包酱,一包干瘪的脱水蔬菜。我用指甲,一包一包地,沿着锯齿的边缘,用力撕开。
粉末倒进去,扬起一阵细微的、呛人的尘。酱料挤进去,黏稠、油腻。蔬菜撒上去,像一层毫无生气的彩色纸屑。
我拿起水壶,走到水槽边,接满水。按下开关。“咔哒。”水壶底部的红色指示灯,成了这个黑暗厨房里,除了窗外月光之外,唯一的颜色。我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看着那点红光,听着电流开始发出低沉的、逐渐变响的“嗡——”声。
水开始翻滚,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很快,水开了。开关“啪”地一声跳断。世界又回归一片死寂。
我提起滚烫的水壶,走到桌边,将沸水冲进碗里。面饼和调料瞬间被淹没,一股廉价的、混合着香精的“牛肉”味,混着滚烫的热气,扑面而来,熏得我眼睛发酸。
我随手从旁边拿了一本旧杂志,封面是一个我不认识的、笑得正开心的女明星。我把她,脸朝下,盖在了碗上。
一切都完成了。我站在桌边,看着碗沿和杂志封面之间,那道细小的缝隙里,正丝丝缕缕地、不停冒出的白色水汽。
三分钟的等待,开始了。
那片死寂,并没有持续太久。
或者说,它换了一种更尖锐的方式,来侵犯我的耳朵。
一阵高频的、刺耳的耳鸣,像一把看不见的电钻,毫无征兆地,开始钻我的耳膜。世界的声音被这阵嗡鸣彻底隔绝,我的大脑,也在这片尖锐的空白中,慢慢地、被迫地,恢复了意识。
唉……
我低下头,看着那本盖在碗上、印着笑脸的杂志。水汽,正从它的边缘丝丝缕缕地冒出来,把封面上那个女明星的笑容,都熏得有些模糊了。
等待三分钟。等待什么呢?等待这些干枯的东西,被热水泡开,变得柔软,变得好像可以入口。像这样,只要给我一点点虚假的温暖,是不是也能假装自己还活着?
妈妈的话,像水壶里刚才那恼人的电流声,还在我脑子里不依不饶地响着。
“还不是因为你!”“我早就远走高飞了!”
……原来,我是妈妈没能“远走高飞”的那个锚。一个沉重的、生了锈的、把她拖在这里的锚。
“你是更爱爸爸,还是更爱妈妈呀?”
我的视线,落在了旁边那两只被我撕开的、空空如也的调料包装袋上。……就像现在这样吗?一包是干涩的、只有咸味的粉末,一包是油腻的、粘稠的酱。我能不选吗?不管我选了哪个,或者把它们都倒进去,最终,还不都只会泡出一碗同样廉价、同样不健康的速食面而已。
时间到了。
我面无表情地掀开那本湿漉漉的杂志,一股更浓重、更廉价的香精味扑面而来。我拿起筷子,搅了搅碗里那些已经被泡得发胀、毫无筋骨的面条。
然后,我夹起一筷子,机械地,送进了嘴里。
不好吃。……也没有味道。又烫,又咸。但我的胃,好像感觉不到。我的舌头,也感觉不到。
我只是在完成一个任务:吃掉它,活下去。
碗空了。我把筷子轻轻地、整齐地放在碗边,站起身,将一切收拾干净,没有发出一丝多余的声响。
我走出厨房,穿过那个冰冷的、黑暗的客厅,最后,拧开了自己房间的门把手。“咔哒。”我闪身进去,然后立刻关上。
书桌前,我坐下。打开那本红色的日记本,翻开了新的一页。
我拿起笔。
笔尖在白色的纸页上,留下一行行字迹。
“王奶奶家的沙发很软,空气里有蛋糕和阳光的味道。”
“所以,今天也算很好的一天吧。”
我的脸上,慢慢地、慢慢地,浮现出一个极浅的、几乎看不见的笑容。
然后,我用一种无比平静的、练习了无数遍的熟练笔触,在那一页的末尾,写下了最后一句。
“今天也要加油呀!”
一阵“嗡——”的声音,毫无征兆地,从房间的黑暗角落里响了起来。
一个黑色的小点,正盘旋着,振动着翅膀。它穿过了黑暗,径直地、固执地,朝着我这里——朝着书桌上唯一的这片光亮,飞了过来。
我没有躲。
只是看着它,一点点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