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18日 星期二 雨
雨还是一直在下,但我好像没有那么讨厌它了。它把世界冲刷得很干净,也把教室的窗户擦得像一面模糊的镜子。
今天换了新座位,一个靠窗的“孤岛”。
出乎意料的,我很喜欢这里。很安静,很安全,像一个只属于我的、小小的堡垒。
今天也是“品尝”的一天。品尝到了意料之中的乏味,也品尝到了一点……意料之外的、笨拙的“甜味”。
就像楼下花坛里那些被雨打湿的野花。我原以为它们会很狼狈,但没想到,那份粉色,反而因此显得更加固执,也更加鲜艳了。
我想,我也许可以像它们一样。
……
一声闷雷,从城市尽头的天际线滚过。
那声音并不响亮,没有夏日雷暴那般撕裂空气的决绝,反倒像地壳深处传来的低吟,带着迟滞的、沉甸甸的不安,悄无声息地压下来,仿佛在提醒所有人,有什么东西正躲在雨云里,慢慢酝酿。
紧接着,雨就下来了。不是倾盆,而是一根根细密的、几乎透明的银针,从灰白色的云层里被抖落下来。
上学的人流,撑起了一片移动的森林——红的、蓝的、印着卡通图案的,一把把雨在灰色的世界里挤作一团。
几个穿着明黄色雨衣的小学生,从我身边跑过。他们的雨靴“啪嗒”一声踩进水洼,溅起一串晶亮的水珠。那黄色,在这片灰色的世界里,亮得有些刺眼。
突然,一辆黑色轿车从主干道掠过。车轮碾压积水,甩起一道半人高的灰浪。走在最外侧的两个女生惊叫着跳开,裤腿仍被溅湿。那辆车没有减速,也没有回头,就像一头冷漠的钢铁野兽,径直消失在雨幕的尽头。
我撑着一把白色透明的伞。雨水顺着伞面滑落,在边缘织成一层薄薄的水幕,透过这层扭曲的帘幕看外面的世界,一切都变得模糊、失焦,既近又远。
刚才那道灰浪也溅到了我,裤脚沾了些泥点。我没有躲,只是站在原地,看着那辆车消失的方向。
低头。我的鞋子被染上了一层深灰色。那是一双早已褪色的运动鞋,布料薄得像被雨水一点点咬穿。冰冷的潮气隔着袜子,固执地往皮肤里钻。那种冷,不痛,却让人清醒。
我的嘴里,正机械地咀嚼着什么。是一片已经被雨气浸湿、吃不出味道的白面包。我嚼得很慢,一口一口。面包在口腔里化开,像嚼着一团冷空气。
我本来以为,这片面包是我今天唯一的早餐。
今天早上被闹钟吵醒,我拖着像灌了铅一样的身体走出房门时,我早已为新一天的“冷战”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我会像个幽灵一样洗漱,然后悄无声息地出门,在路口的便利店里,买一个最便宜的面包。这是我们家吵架后,第二天早上的固定剧本。
我走出房间门。一股温暖的、混杂着米粥香气和煎蛋味道的热气,像一堵柔软的墙,毫无征兆地撞在了我脸上。我愣在了原地,以为自己还没睡醒。
餐桌上,那个昨天还空无一物、像停尸台一样的地方,此刻却摆满了……早餐。不是应付了事的牛奶麦片。是冒着滚烫热气的白粥,旁边配着一小碟深褐色的肉松;是刚刚煎好的、边缘还带着一点焦脆的荷包蛋,金黄色的蛋黄在盘子里微微晃动;甚至还有两根炸得金黄的油条,和一笼小巧的、正蒸腾着白色雾气的小笼包。
我看见妈妈。她就站在灶台前,背对着我。她穿着睡衣,头发随意地挽着,正低着头,专注地看着锅里,好像在热一杯牛奶。
我的大脑,在那一刻彻底宕机了。
这是在做什么?
昨天晚上,那个歇斯底里的、崩溃的、指着我鼻子骂我是“杂碎”的女人,去哪里了?
现在这个,在清晨的厨房里,安静地、像一个真正的母亲一样准备着早餐的身影,又是谁?
我甚至做好了自己出门买饭的准备,我连口袋里要掏出几个硬币都算好了。可今天,是演的哪一出?
是……给我的道歉吗?还是,给那个没有回家的“坏种”准备的无声的“和平协议”?或者,这根本就不是给我和他的——只是她一个人演的独角戏,一场盛大的、假装“一切正常”的自我安慰?
面对这样的场景,我只觉得比昨晚的黑暗更让人手足无措。冷战时的沉默虽冷,却至少有规律可循;可现在这突如其来的“温暖”,像一把没开刃的刀,钝钝地戳着我,让我连躲都不知道该往哪躲。
我僵在原地,手指攥紧了衣角,不知该进还是该退。
灶台前的身影动了。
我听见一声轻微的“啪嗒”声——是牛奶热好后,她关掉燃气灶的声音。接着,她端着一杯冒着热气的牛奶,缓缓转过身来。
她的头发还是乱糟糟的,眼圈红肿,脸上带着一种熬了整夜的、无法掩饰的疲惫。那张脸,是昨晚那场风暴唯一的、无法抹去的证据。
可是,当她看向我时,她的表情,却是我完全无法理解的……温柔。
“小春,你醒了。”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点沙哑,像羽毛轻轻扫过心尖,却让我浑身发紧。
我看着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的大脑里,还回响着她昨晚的咆哮——“杂碎”、“吃里扒外的东西”……而眼前这个女人,却好像已经把那一切,都从自己的记忆里干净利落地删除了。
她端着牛奶走过来,把杯子轻轻放在餐桌上,然后又开始不停地、用一种近乎絮叨的、过度的热情询问道:“昨晚睡得凉不凉?我好像听见你踢被子了。”
“饿不饿?我做了你爱吃的小笼包,快趁热吃。”
她的关心,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浓得化不开的大雾,把我密不透风地包围了起来。这太怪异了,怪异得让我心慌。
这种感觉,就像在看一部剪辑混乱的电影。上一秒,还是血肉模糊的战争场面;下一秒,没有任何过渡,就直接跳到了阳光明媚的、主角在草地上野餐的镜头。
中间那段最关键的、关于“发生了什么”的剧情,被人硬生生、不讲道理地剪掉了。
而现在,她就是那个若无其事的导演,站在镜头外,强迫着我这个唯一的观众,去接受这个全新的、和平的剧情,还要假装自己从未看过之前那幕惨烈的争吵。
她的关心,感觉不到一丝温度。它更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朝着我撒了过来。我不能躲,也不能挣扎。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乖乖地被这张网缠住,然后扮演一个“被爱着的、幸福的女儿”的角色。
而这一次,我连转身逃跑的力气,都好像被这突如其来的“温暖”抽干了。
我站在原地,像一个等待宣判的囚徒。
妈妈见我没有回应,只是沉默地看着我,那双红肿的眼睛里,情绪在复杂地翻涌。
我见她这副模样,心里那股紧绷的弦,反而诡异地松懈了下来。
这才对嘛。这才是正确的剧本。
先是这种令人窒息的沉默,然后,就该轮到她歇斯底里的表演了。
我已经准备好了。
果然,她脸上的那种刻意的、温柔的表情,开始一点点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熟悉的、山雨欲来的阴沉。
但,她没有咆哮。
她突然快步朝我走来,脚步带着几分急切。在我还没来得及后退、甚至没来得及反应时,她伸出双臂,一把将我紧紧抱住,那力度近乎粗暴,勒得我胸口发闷。
我整个人都僵住了。她的身体在微微颤抖,一股混杂着隔夜烟味和泪水咸湿气息的味道,将我密不透风地包裹了起来。
这个拥抱里,我没有感觉到一丝一毫的温暖,只有一种令人窒息的、绝望的力度。
“小春……我错了……妈妈不对……”她的声音是破碎的,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带着浓重鼻音的哽咽。滚烫的泪水,迅速地浸透了我校服单薄的肩头。
“昨晚……昨晚吓到你了……你放心,妈妈说的都是气话,你可千万、千万别往心里去呀……”
她的手臂收得更紧了,几乎要勒断我的骨头。
“妈妈,只是……害怕……害怕失去你……”
“你可千万……不能讨厌妈妈……”
她终于松开我一点,双手死死地抓着我的肩膀,那张泪水纵横的、疲惫不堪的脸,离我近在咫尺。她用一种混合着悲痛和不容置喙的眼神,死死地盯着我。
“你一定要记住,妈妈决不会害你!妈妈做什么……都是为你好!”
她……抱我了。
她还哭了。
她说她错了,说的都是气话。
她说,她害怕失去我。
我的脑子里,像放电影一样,反复播放着这几句话。我努力地,想把每一个字都记清楚,想用这些话,去盖住昨晚那些像玻璃碎片一样的词语。
也许……奶奶说的是对的?也许,我真的可以改变什么?她今天,不就不一样了吗?
但是……
为什么那个拥抱,那么冷?那么用力?像要把我捏碎一样。
为什么她的道歉,听起来更像是一种……警告?
“你可千万,不能讨厌妈妈。”这句话,像一道刻在我脑子里的命令。
还有她的眼睛。当她说出“都是为你好”的时候,那里面没有温柔,只有一种不容置喙的、让我无法反抗的执拗。就像昨晚,她逼我做选择时一模一样。
或许这根本不是道歉。倒像一场战争结束后,胜利者对俘虏的安抚,带着施舍的意味,却又藏着不容反抗的强势。
我到底在想什么?她都哭了,她都道歉了,她都为我做了早餐。我为什么还在分析她?怀疑她?是不是我太冷漠了?太不懂事了?
妈妈说得对,“还不是因为你!”如果我是一个更乖巧、更讨人喜欢的女儿,她是不是就不会那么辛苦,不会那么歇斯底里了?
她说她害怕失去我……那是不是意味着,是我昨晚的沉默和反抗,让她感到了恐惧?
是我做错了吗?
我让她伤心了,所以她才会用那种方式来留住我?
我不知道。
我说服不了心里的疑问,也没法彻底相信她的话。
我缓缓走到餐桌前坐下,目光落在那杯还冒着袅袅热气的牛奶上。
心里有个声音在说:“相信她吧,喝掉牛奶,做个听话的好女儿。”
另一个声音却在尖叫:“别碰!这是陷阱!快跑!”
还有个声音在哭:“都是你的错,你该愧疚,该喝下去补偿她。”
最终,我发现,我谁也战胜不了。
于是,我选择了唯一安全的答案——沉默。
我端起那杯牛奶,杯壁的温度,刚刚好。
我把它送到嘴边,像喝药一样,面无表情地,一口一口地,把它喝了下去。
它不甜,也不苦,没有任何味道。
我只是,扮演好一个女儿的角色。
也许,这就是她想要的。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吃完那顿早餐的。等我回过神来,牛奶杯已经空了,小笼包也只剩下最后一只。我胡乱塞了个面包进口袋,背上那个沉重的书包,像往常一样,悄无声息地出了门。
雨,好像比出门时更大了。
校门口,各种颜色的雨伞挤成一团,像一片混乱的、湿漉漉的蘑菇林。汽车的喇叭声、家长不耐烦的催促声、同学们的说笑声,混杂在哗啦啦的雨声里,让人头疼。
我撑着那把透明的伞,低着头,视线死死地盯着自己那双湿透了的、灰色的鞋尖,只想快点穿过这片嘈杂,躲进教学楼那个同样冰冷的壳子里。
就在我为了避开一个水洼,而不得不抬起头的一瞬间,我的视线,被一片不该出现在这里的红色给黏住了。
在那片灰暗、杂乱的伞海边缘,靠近校门的地方,静静地撑着一把鲜红色的、像血一样醒目的雨伞。
伞下站着一个女孩。
她没有看手机,也没有和任何人说话。她只是站在那里,隔着潮湿的雨幕,安静地、专注地,看着我。
当我们的视线在空中碰撞时,她的嘴角,慢慢地、几乎是带着一种欣赏的意味,向上勾起了一个弧度。
一股混合着厌恶和恐惧的、冰冷的生理性反胃,瞬间从我的胃里,一路冲上了喉咙。我早上喝下的那杯牛奶,好像在这一刻,变成了滚烫的铅水。
我的第一个本能反应,就是躲。
我猛地低下头,移开视线,死死地盯着地面,好像那里有什么无比重要的东西。我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鼓,脚步,也不由自主地加快了。
我没有再看她一眼。但我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道目光,像一根蛛丝,一直粘在我的后背上,直到我进教学楼的那一刻才消失。
我头也不回地,快步走进了那片更深的、教学楼的阴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