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天的走廊,比平时更暗。
潮湿的空气里,混杂着雨伞的塑料味和运动鞋带进来的泥土腥气,还有墙角霉菌的淡淡霉味,黏糊糊地贴在皮肤上。
我低着头,一步步挪到教室后门。
收伞时,水珠顺着伞面往下滴,在地面砸出小小的水花。我轻轻推开门,“吱呀”一声老旧的门轴响,在安静的走廊里格外清晰。
紧接着,一股沉闷的热气扑面而来——混着大半教室人的呼吸、书本油墨的刺鼻味,还有几分未散的睡意,闷得人胸口发紧。
教室里一片死寂。
窗户紧闭着,玻璃上蒙了一层薄薄的水汽,让窗外灰色的天光都变得模糊不清。日光灯管发出有气无力的、白色的光,照亮了这一片小小的、被隔绝的世界。
大部分人都在睡觉。
一颗颗黑色的脑袋东倒西歪地伏在堆满书本的课桌上,像一片被冰雹压垮的麦田。有人把胳膊当枕头,侧脸埋在臂弯里,头发乱蓬蓬地翘着;有人脸颊压在摊开的练习册上,书页被呼吸吹得轻轻颤动,脸上还印着淡淡的字迹压痕。
整个教室只剩头顶吊扇缓慢转动的“呼呼”声,像老人的喘息;某个角落偶尔传来一声轻微的鼾声,断断续续;还有窗外永不停歇的雨声,“沙沙”地织着一张无形的网,把所有声音都裹在里面。
我像一个幽灵,悄无声息地穿过这片“尸体”的森林,回到自己那个靠窗的、孤岛一样的位置上。
我坐下,却没有丝毫的困意。
换作平时,或许我也会被这种集体性的疲惫传染,把脸埋进臂弯,假装自己也是这片沉睡森林里的一棵树,暂时躲开所有烦心事。
但今天却做不到。
早上的那顿早餐,母亲那张泪水纵横的脸,校门口那把红色的雨伞和伞下那个微笑……每一个画面,在我脑海里疯狂闪烁。
我看着眼前沉睡的同学,心里第一次没有了往常的疏离感,反而升起一种近乎冷静的分析欲。他们在为什么疲惫?是昨晚刷到半夜的数学题,还是即将到来的月考?是和朋友闹了别扭,还是因为父母的一句责备?
他们的疲惫是“正常”的,是能被说出口、能被理解的,甚至只要好好睡一觉,就能被轻易治愈。
他们多幸运啊。
只要闭上眼睛,就能暂时、合法地从这个令人厌烦的世界里逃开,躲进没有烦恼的梦里。
我的视线从那些沉睡的后脑勺上移开,落回自己周围——这是新换的座位,像被随手丢在教室角落的弃物。
我被安排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这里是教室的边缘,一个被所有人遗忘,也最适合我遗忘所有人的角落。
前面的座位空着,桌肚里塞满了被遗弃的废旧书本,纸页发黄卷边,还沾着不知名的污渍。这张桌子的原主人上周刚转校,走得无声无息,连桌肚里的东西都没带走,仿佛从未在这个教室留下过痕迹。
右边的座位同样空着,属于一个我连名字都记不清的男生,他像颗行踪不定的彗星,一个学期也难得“撞”进教室几次,座位常年蒙着一层薄灰。
于是,我就这样被一片由空桌子组成的、寂静的护城河包围着,成了这座教室里唯一的孤岛。
是谁故意安排的?我不想去探究。
讽刺的是,我竟挺享受这种感觉。他们以为这是对“异类”的放逐,是无声的公开羞辱,想用空旷和冷落逼我妥协。可他们不懂,他们只是亲手为我建造了一座最完美的堡垒,一座用沉默和距离筑成的、只属于我的堡垒。
在这里,不会有人的胳膊肘无意中撞到我,不会有前后桌的窃窃私语像恼人的蚊子钻进耳朵,更不会有人突然搭话打断我的思绪。我甚至可以把半边脸转向窗外,看着雨水在玻璃上划出蜿蜒的水痕,任由自己在喧嚣的教室里,假装成一个透明的影子。
孤独对大多数人来说是酷刑,可只要你不再试着逃离它,而是学会与它并肩,它就会变成一种安逸的、只属于自己的绝对舒适。
在这里,在我的孤岛上,我很安全。
我把脸转向窗外,看着雨丝在布满水汽的玻璃上,画出一道道歪歪扭扭的、像泪痕一样的轨迹。教室里的沉闷气息混着窗外的雨声,织成了一首催眠般的白噪音,让我暂时忘了早上的纷扰。
直到教室后排那片属于早起学生的低语声,突然出现一个不自然的停顿,像被按下了暂停键。紧接着,教室后门传来一声清脆的“咔哒”声——是雨伞收拢时,金属骨架碰撞的声音。眼角的余光里,一抹刺眼的红色一闪而过,像滴在白纸上的血。
随即,一阵极淡的香气飘到鼻尖——混合着茉莉花茶的清甜,又藏着一丝锐利的冷意,是她惯用的香水味。
我的身体,比我的大脑先一步作出了反应——后背的肌肉,瞬间不易察觉地绷紧了。
脚步声很轻,停在了我的桌旁。
我不需要抬头,光是那股味道,和那双停在我眼角的、擦得一尘不染的黑色乐福鞋,就足以勾勒出她的全部轮廓。
王妃娜。
她永远是这所学校的“完美范本”。
我们的校服——那身深色格纹百褶裙和藏蓝色西装外套的制服,穿在别人身上,感觉松垮得像偷穿了大人的衣服。
但在娜娜身上,一切都无可挑剔。她的白衬衫领口,永远烫得没有一丝褶皱;红黑格纹的领带系得完美无瑕;标配的藏蓝色西装外套扣得一丝不苟,袖口平整得像刀切过一样。
她就这么安静地站着,像一个刚从包装盒里拆出来的、崭新的人偶。
这份整洁,在这间充斥着睡意和荷尔蒙的沉闷教室里,显得格格不入,甚至……带着一丝令人不适的攻击性。
我能感觉到,那道目光,并没有立刻落在我身上。她像一位巡视自己领地的君主,先是满意地、慢悠悠地,扫过我前面那张空无一人的课桌。
然后,又带着一丝欣赏的意味,滑向我右边那片同样由空位组成的、寂静的“护城河”。最后,她的焦点,才像聚光灯一样,落在了我——这片孤岛上唯一的、被放逐的子民的身上。
我依然看着窗外,假装对这一切毫无察觉。
几秒钟后,那个我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像往常一样,包裹着一层无懈可击的、甜美的糖衣。
“小春,早上好呀。”
我甚至能想象出她此刻的表情——嘴角弯着完美的弧度,眼里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心,是她作为“班长”时标志性的微笑。可奇怪的是,说完这句话后,她没有像往常一样转身离开,脚步声依旧停在我身后,带着一丝不容拒绝的停留。
我终于缓缓地、像个生了锈的机器人,一点一点把头从窗外转了回来。
她果然在对我笑。
但我看到的,不仅有她完美的微笑……还有她那双红色的眼睛。
那不是熬夜或哭泣后的红血丝。而是一种……清澈的、明亮的、像红宝石一样的颜色。
它们很美,但它们也是冰冷的。像两颗嵌在精致人偶脸上的、昂贵的玻璃珠子。
它们在“看”着我,但它们又好像,根本没有“看”见我。
不过我仍敏锐地观察到,不知是不是刚才见我这般轻松模样,她那无懈可击的微笑下,眉头极快地、不经意地皱了一瞬,那是种藏着失望、转瞬即逝的微表情。
不过她也很快就将那一丝失望完美地掩盖了下去,脸上的笑容变得更加温柔,也更加……具有威胁性。
“你一个人坐在这里,”她弯下腰,用一种只有我们两人能听到的、充满同情的语气说,“会不会太孤独了?”
她顿了顿,视线扫过我周围空荡荡的座位,仿佛才刚刚发现这个“不合理”的安排。
“这个位置也太偏了,灰尘又大。要不……我去跟张老师说说,帮你换个位置?”
我看着她,看着那双盛满“善意”的漂亮眼睛,里面映着我的影子,却没有一丝真正的温度。
然后,我轻轻摇了摇头:“不用了,谢谢班长。”
我顿了顿,迎着她逐渐僵硬的目光,补上最后一句话,每个字都清晰而坚定:“我觉得这里挺好的。很安静。”
我扭过头,可她依旧站在原地没动,脸上那抹完美的微笑像焊死的面具,连嘴角的弧度都没变化分毫。
“小春,你头发都湿透了,没事吧?”她的目光落在我额前滴水的碎发上,语气软棉棉的,“早上雨下得太大了,肯定淋了不少。”
我没接话,只是垂着眼,指尖在桌沿无意识地摩挲。下一秒,一包印着浅黄小熊图案的纸巾被轻轻放在我的桌角,正好压在我摊开的数学练习册上,那本写满公式的本子,瞬间被这抹突兀的可爱色块截成了两半。
“我这里有干净的纸巾,你快擦擦吧,不然感冒了就麻烦了。”她的声音依旧温柔,每个字都裹着无可挑剔的善意,像春日里晒过太阳的棉花,“女孩子要多注意身体呀。”
我没有看她,也没有看那包纸巾。我的视线,落在了自己那双依旧潮湿的、灰色的鞋尖上。
“……不用了。”我的声音很平,轻得像被雨水泡软的纸,听不出任何情绪,“谢谢。”
空气,有那么两三秒的凝固。我能感觉到,那道停留在我头顶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审视着我。然后,我听到一声轻微的、近乎叹息的轻笑。
“那好吧。你自己要注意哦。”
脚步声,优雅地、不带一丝烟火气地,走远了。
我抬起头,看着她回到教室前排自己座位的、完美的背影。我的目光,最后落在了桌角那包洁白的、还散发着淡淡香味的纸巾上。它像一座小小的、被强行建立在我领地上的、充满了“善意”的白色纪念碑。
我的内心,只浮现出几个字。
一只老狐狸。
我伸出一根手指,指尖刚碰到纸巾包装,就像触到了什么脏东西似的,带着嫌恶轻轻一推,那包纸巾顺着桌面滑到了课桌最远的角落,落在一堆废旧草稿纸旁边,再也不会被我碰到。
可那股熟悉的香味还留在指尖——混合着茉莉花茶的清甜,又藏着一丝锐利的冷意,像一把裹着糖衣的小刀。这味道像钥匙,“咔嗒”一声打开了我脑子里那个专门存放她的、上着锁的盒子。
娜娜。我们班的班长。老师眼里的完美学生,同学眼中无懈可击的社交天才。也是我,在这座孤岛之外,唯一的“邻国”。一个对我不抱任何善意的邻国。
这一切的源头,荒唐得可笑。上学期的班长竞选,势均力敌的她和另一个男生,最终票数只差了几票。而我,就是那个差点让天平倾斜的、最后一根稻草。
当时女生们都在窃窃私语,语气里满是不解和指责:“她一个女生,为什么要去投那个男生?”可我没和她们解释过,对我来说,谁当班长都一样,不过是换个人每天念通知、收作业罢了。我只是随手投给了那个看起来不那么虚伪、说话不会总裹着糖衣的人。
我从没想过,那句被人问起时随口说的“实话”,那张无所谓的选票,会给我带来这么多后续。
指甲无意识地在桌面上划了一下,发出一声轻微的、令人牙酸的“吱呀”声。我忽然想起一个问题:如果她真的那么讨厌我,为什么不干脆像隔壁班那些混混一样,找几个人把我堵在厕所里?用最直接的拳脚,最粗暴的辱骂,来宣告她的不满和“胜利”?那样反而简单得多,至少我不用每天对着她的假笑,猜她下一步要做什么。
可她真的不讨厌我吗?为什么我总觉得,她像一根看不见的、淬了冰的针?总是在我最没防备的时候,不动声色地刺我一下——像今天早上校门口那抹恶意的微笑,像现在这包突兀的纸巾,像过去无数次看似关心、实则带着试探的搭话。
所以,到底谁才是小人?
是我吗?是我这个总把别人往坏处想、连一点善意都不肯相信的人?还是她?是那个永远戴着完美微笑面具、把“恶意”藏在温柔背后的她?
我不知道答案。我只知道,每次她靠近,每次闻到她身上的香味,每次看到她的笑,我都会觉得比窗外的雨还要冷,那种冷不是皮肤能感觉到的,是从心里慢慢渗出来的,像冰碴子扎进骨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