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的课,像一场漫长的、低劣的催眠。老师在讲台上念着PPT,声音平得像一条直线。我把脸转向窗外,看着雨水在玻璃上蜿蜒爬行,假装自己不存在。
终于,午休的铃声,像一场迁徙的号角,准时响了起来。
沉睡的教室瞬间苏醒。椅子被拖开的刺耳摩擦声,书本被合上的“啪啪”声,以及压抑了一上午的、瞬间爆发的交谈声,汇成了一股洪流。我被这股洪流裹挟着,身不由己地,走向了那个我最厌恶的地方。
食堂。
刚一踏进去,一股混合着油腻蒸汽、消毒水和数百人呼吸的、温热的浪潮,就迎面扑来。整个空间,像一头活着的、正在消化不良的巨大野兽。它的胃里,充斥着金属餐盘碰撞的叮当声,桌椅被拖拽的刮擦声,以及无数个声部混合在一起的、毫无意义的嗡鸣。
我讨厌食堂。
我讨厌这里黏糊糊的地板,讨厌那股永远散不掉的、廉价菜油的味道,更讨厌它本身的存在。
学校不允许我们自带食物。美名其曰,是为了所有学生的“食品安全”和“身体健康”的保障。
我端着餐盘,排在那条长得看不见尽头的队伍里,看着橱窗后面那些被盛在大盆里的、所谓“健康”的菜肴——被水煮得发黄、软烂的西兰花,切成同样大小、看不出原本形状的肉丁,以及那锅永远搅不稠的、像清水一样的紫菜汤。
“安全”?也许吧。毕竟,这里所有的食物,都安全到没有任何惊喜,安全到像一堆计算好卡路里的、毫无灵魂的饲料。“健康”?我看着餐盘里那块被炸得颜色过深的鸡排,上面还泛着可疑的油光,内心只觉得可笑。
真正的理由,谁都心知肚明。这不过是另一座“孤岛”罢了。一座用“规定”筑起围墙的、强迫所有人必须进入的、无法逃离的孤岛。
我打好了饭,端着那份看起来就让人毫无食欲的午餐,像一个侦察兵一样,迅速扫视着整个“战场”。最后,我找到了我的“安全区”——最角落里,紧挨着回收餐盘窗口的一张小桌。那里又吵又乱,没人愿意坐。对我来说,却是最好的掩体。
我坐下,刚拿起筷子,准备完成今天这顿“生存任务”。但在这时,我感觉到了一道视线。
我没有抬头,只是用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了那个在人群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的身影。
是王瑶。大家叫她瑶瑶。
她端着和所有人一样的不锈钢餐盘,正站在食堂的入口处,像一只受惊的仓鼠,紧张地、快速地左顾右盼。她在寻找什么?
终于,她的视线落在了我这个角落。然后,她迈开步子,朝着我这边,慢慢地走了过来。
她的脚步很轻,几乎听不见声音,带着一种与这个嘈杂环境极不相称的小心翼翼。我低着头,假装在专心对付餐盘里那块炸得过火的鸡排。
我认识她。她不高,也穿着和大家一样的、那身有着格纹百褶裙的制服。但她总有办法,把这身还算“好看”的衣服,穿出一种灾难般的、令人不忍直视的效果。
她的白衬衫领口,总是皱巴巴的,像没烫过。标配的藏蓝色西装外套,她也规规矩矩地穿着,但那件外套明显大了一号,松垮地挂在她瘦小的肩膀上,更像一件笨拙的盔甲。
最致命的,是她的头发。
她还是固执地绑着那个歪向一边的侧马尾,而马尾上,雷打不动地,系着那条……显眼的黄丝巾。
那道刺眼的柠檬黄,和裙子上那片灰黑格纹,撞在一起,简直是一场对人视觉的公开处刑。
我觉得好土。 身边的人,也是这么认为的。但她还是固执地、日复一日地,坚持着这副与所有人格格不入的、可笑的装扮。
她走过来了。她在我旁边的空位前,停下了脚步。我能感觉到,她想坐下。
但,她没有。
她好像在那张空椅子前,犹豫了一下。然后,她端着餐盘,又往旁边挪了一步,最终,在我相隔一个座位的那个位置上,极其安静地,坐了下来。
我没有抬头,筷子无意识地戳着餐盘里的米饭。但一个巨大的问号,在我心里缓缓升起。
这是在干什么?
如果想一个人坐,食堂里有的是空位,为什么偏要走到我这个最偏僻的角落来?如果不想一个人坐,那为什么又要刻意地,和我隔开一个不多不少的、精准的距离?
我用余光瞥了她一眼。她正低着头,用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小口小口地吃着饭,好像刚才那番诡异的举动,从未发生过一样。
一个腼腆的、奇怪的女孩。这是我此刻,能给她的唯一评价。
我低下头,重新开始对付餐盘里那块已经冷掉的鸡排。但我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道来自斜方的视线,像一根羽毛,时不时地、小心翼翼地,扫过我的侧脸和后颈。
我浑身都不舒服。那种感觉,就像你知道有一只虫子在你附近,但你又不确定它到底在哪儿。
今天的我,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头发没梳好?还是校服上沾了什么东西?平时在班上,她也几乎没和我说过话。怎么今天这么奇怪?她到底想干什么?
我假装什么都没感觉到,只是把米饭送进嘴里的速度,变得更加机械化。
就在这片令人坐立难安的沉默中,一声清脆的、带着点惊慌的“哐当”声,毫无征兆地在我身旁响了起来。
我被吓了一跳,几乎是条件反射地转过头。
她像一只被踩到尾巴的猫,整个人都僵住了。她的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涨得通红。她的筷子,掉在了地上,其中一根还骨碌碌地,滚到了我的脚边。
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不知所措的慌乱,嘴巴张了张,似乎想说什么,却没发出声音。
这个意外,像一颗小石子,终于打破了我们之间那片凝固的、令人尴尬的空气。
她终于,用一种近乎蚊子叫的、带着颤抖的声音,开口了。
“啊……对不起!是不是……是不是打扰到你了?”
她的道歉,是她鼓起全部勇气后,递过来的第一句话。我看着她那张涨红的、几乎快要哭出来的脸,心里那股烦躁和警惕,莫名其妙地消散了一点。
我摇了摇头,声音很轻。
“没有。”
她好像因此松了一口气,但整个人还是紧张得像一根拉满的弓弦。她慌忙得去捡那双筷子,任何拿起了勺子,低着头,小口地扒拉着自己餐盘里的饭,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但过了十几秒,她又像是下定了巨大的决心,用一种比刚才更轻、更试探性的声音,再次开口了。
“你……”
我拿着筷子的手顿了一下。
“你……好像总是一个人吃饭。”
她问这句话的时候,甚至不敢看我,视线一直死死地盯着自己的餐盘,声音小得像在自言自语。
我不舒服。不是因为她的问题,而是因为她的姿态。
她好像……有点怕我?
但我确实找不到自己身上任何令人恐惧的点。是我平时的沉默,让她觉得我很高冷,难以接近吗?可班上其他人,要么无视我,要么在背后议论我,却从来没有人会像她这样,在我面前表现出一种……近乎“胆怯”的姿态。
真是一个奇怪的人。
“嗯。”
我没有认真去回答她的问题,只是低着头,继续吃我的饭。她好像,也终于耗尽了所有的勇气,重新缩回了她那个安静的壳里。
食堂里的嗡鸣声,重新将我们两人吞没。我以为这场诡异的、无声的对峙,就会这样不了了之地结束。
“那个……你叫小春是吧……”她的声音,像一根试探的、小小的触角,又一次,小心翼翼地伸了过来。我没有理会,继续埋头吃饭。
沉默,又持续了几秒钟。“我叫王瑶,”她像是给自己鼓了鼓劲,声音大了一点点,“大家都叫我瑶瑶……”
我不耐烦地,用眼角的余光斜了她一眼。她立刻像一只受惊的兔子,缩了缩脖子。她的脸红红的,眼神躲闪,双手紧张地攥着筷子,那副模样,好像跟我搭话,是什么难为情的事情一样。
“……嗯。”我从喉咙里,含糊地挤出了一个单音节。我暂时还搞不清楚她的目的。真神奇,她也不是第一天来这个学校,怎么会突然想来跟我交往?但她这番笨拙得近乎可笑的破冰方式,我暂时……还感知不出有什么明确的恶意。
“那个……”她的视线,又偷偷地、飞快地扫了一下我的餐盘,除了鸡排,也只有食堂最便宜的、几乎没什么油水的素菜。“你……喜不喜欢吃大虾呀?”
她问这句话的时候,眼睛里突然亮起了一点点期待的光。她用筷子,跃跃欲试地,夹起了自己餐盘里那只的大虾——个头很大,炸得金黄,看起来是今天午餐里最值钱的东西。我还没来得及说任何话,她已经把那只虾,稳稳地,放在了我的餐盘里。
我愣住了。
哼……我感觉她……好天然。对一个几乎不认识的、在别人眼中“高冷”的陌生人,用这种方式来破冰?真是太可笑了。这种施舍般的示好,她就不怕或许会伤害到对方那点可怜的自尊心吗?或者,万一对方就是过敏、或者……单纯地讨厌大虾呢?她连问都没问就直接行动,就不担心这种情况吗?
我的大脑,正冷静地分析着她行为里的所有不合逻辑。但我转过头,看向她。她的脸上,还带着一股未消退的红晕,嘴角,却已经忍不住地,向上扬起了一个小小的、带着一股天然的、傻乎乎的笑。
她的笑……好像王奶奶。
我已经好久、好久,没有在第二个人脸上,看到过这种不带任何附加条件的、单纯的笑了。
虽然怪怪的。
但……感觉有些美好。
唉。我只能在心里叹口气。所幸,她面对的是我。我这人,懒得去计较这么多繁琐的社交礼仪。
况且,我也喜欢吃大虾。
“……谢谢。”我低下头,轻轻地说了一句。
我能感觉到,身旁那个女孩的身体,瞬间因为兴奋而变得轻快了起来。紧接着,我听到一阵餐盘被拖动的声音。她端着自己的盘子,毫不犹豫地,坐到了我身旁那个紧挨着我的、之前被她刻意空出来的座位上。
世界,又一次陷入了沉默。只是这一次,沉默的质感,发生了一点微妙的变化。之前是令人不安的、充满距离感的沉默;现在,是近在咫尺的、更加令人尴尬的沉默。
我能闻到她身上那股淡淡的、洗发水的果香。也能感觉到,她正襟危坐,连吃饭的动作都变得更加拘谨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很显然,她也不知道。
于是,我们两个,就在这片嘈杂的、属于食堂的嗡鸣声中,像两个第一次见面的相亲对象一样,各自低着头,小口地、机械地,往嘴里扒拉着饭。
“那个……”最终,还是她,像一只鼓足了全部勇气的小鼠,从洞里探出了一个小小的脑袋。
我没有抬头,但我的筷子停住了。
“食堂的虾,”她没话找话,声音小得像在说悄悄话,“今天……炸得还行。”
“嗯。”我应了一声。
然后,又是长达半分钟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我们两人筷子碰到餐盘的、轻微的“咔哒”声。
“对了,”她又开口了,像是在执行一个什么非完成不可的任务,“下午……下午的语文课,老师说要检查的那个……背诵……你背了吗?”
“背了。”
“哦……哦,你好厉害啊。”她干巴巴地夸了一句,然后又迅速低下头。
我的内心,开始对她这种笨拙的社交方式,进行冷静的分析。她在努力地,从一个“安全话题列表”里,寻找着可以延续对话的可能性。食物,作业……接下来,是不是该轮到天气了?
就在我以为这场尴尬的对话即将再次搁浅时,她又用一种更轻、更像自言自语的声音,补充了一句。
“我一看那些就头疼。什么‘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老师还让我们分析诗人到底是什么心情……我怎么知道他是什么心情……”
我拿着筷子的手,在那一刻,停住了。我第一次,缓缓地抬起头,看向她。
她正皱着眉,苦恼地用筷子尖戳着自己餐盘里的米饭,完全没注意到我在看她。那副样子,不像是在伪装,倒像是真的在为这首诗而烦恼。
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从我嘴里滑了出去。
“他不是在告别一座桥。”
“啊?”她猛地抬起头,像一只受惊的兔子,眼神里充满了茫然。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有点后悔自己多嘴了。但我还是把话说完了,声音很平,很轻。
“他是在告别他回不去的青春。”
王瑶愣住了。她就那么呆呆地看着我,嘴巴微微张着,好像第一次认识我一样。过了好几秒,她的眼睛里,才爆发出一种混杂着“惊讶”和“崇拜”的、明亮的光。
“哇……你好厉害啊!我从来没这么想过!”她由衷地感叹道,“我一看这些东西就头痛。以前……我总是背不下来,老师就……就会……”
她的声音,在这里,突然卡住了。脸上的那份兴奋,也瞬间褪去了一点,闪过一丝我看不懂的、阴暗的情绪。
但只是一瞬间。她立刻又恢复了那副天然的、傻乎乎的笑容,好像刚才的停顿从未发生过。
“……总之,你好厉害!”
就在这时,午休结束的铃声,像一场及时的救援,响彻了整个食堂。
她如释重负地站起身,端着几乎没怎么动的餐盘,对我笑了笑。“那……我先走了!”
我点了点头。看着她匆匆离去的、甚至有点像在“逃跑”的背影,和她那条在空中划出一道黄色弧线的侧马尾。
我低下头,看着餐盘里那只还没舍得吃的、金黄的大虾。心里,第一次对“王瑶”这个名字,产生了一丝除了“奇怪”之外的、新的定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