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误会

作者:水赖依 更新时间:2025/11/4 22:20:11 字数:4672

雨,还是一直在下,没有要停的意思。

楼下花坛里,几株刚绽开的野花,我不知道它们的名字,只记得昨天路过时,还是星星点点的粉,此刻花瓣被雨水打湿,紧紧贴在花萼上。可偏偏是这份被雨水压着的模样,让那抹粉色显得格外固执,也格外鲜艳,在灰蒙蒙的雨景里,硬生生挤出一点鲜活的亮色。

我喜欢小雨。它不像暴雨那么充满攻击性,也不像晴天那么亮得刺眼。它只是安安静静地、温柔地落着,把世界泡得软软的,让远处的楼、近处的树都变得模糊失焦,连教室里的沉闷都好像被冲淡了些。

这种被雨包裹的感觉,很安全。

温柔……

这个词,像一颗小石子,丢进了我那片刚刚才平静下来的、思绪的湖面。我的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又浮现出王瑶那张涨得通红的脸,和那个天然的、傻乎乎的笑。

她到底想干什么?

我的大脑,又开始不受控制地进行分析。

为什么要接近我?和我这个所有人都避之不及的家伙交往,对她有什么好处吗?她看起来也不像是找不到朋友的人,上次我在走廊看见她,正和两个女生一起分享零食,虽然话不多,却也笑得很开心,怎么看都不是孤独到需要找我搭话的样子。

难道……她被排挤了吗?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我就立刻想起了她那副样子——永远穿着不合身的校服外套,绑着那条可笑的黄丝巾,说话时不敢看人,紧张得连筷子都拿不稳……一股妥妥的、会被人欺负的样子。

哈哈……

我几乎要笑出声。真是的,我怎么还关心起别人来了?自己的事情都还是一团乱麻,根本搞不清楚。真是闲得发慌。

我伸出手,指尖贴在冰冷的、布满水汽的玻璃上,画了一道歪歪扭扭的痕迹。窗外,雨还在下。

就在这时,我感觉到了一股熟悉的……被人注视的感觉。那不是那种带有攻击性的、审视的目光。这道目光很轻,很小心,像一只蝴蝶,短暂地停留在我的后颈上,仿佛稍一惊动,就会立刻振翅飞走。

我缓缓地、带着一丝不情愿的预感,转过了半个身子。

可转身看到的人,却让我愣住了——是王瑶。那个我刚刚还在脑海里反复分析的、奇怪的女孩。

她就那么默默地,站在我身后不远处,安静地看着我。我们的视线,在空中毫无征兆地撞在了一起。

她像一只被车灯照住的小鹿,整个人都吓了一跳,肩膀猛地一缩。她的脸颊,又开始泛起那种我熟悉的、不知所措的红色。但眼神里,那股我熟悉的胆怯,丝毫没有改变。只是……好像还多了一点别的东西。一种我从未在任何人眼中看到过的、亮晶晶的、奇妙的感觉。那似乎是……仰慕?

我被自己这个荒唐的念头给弄得一愣。

她见被我发现了,却没有像我想象中那样,立刻转身逃跑。她只是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双手紧张地背在身后。然后,她迈开步子,脚步轻轻的,像一只怕惊扰到什么的猫,一步一步地,渡步到我的身旁。

她没有说话。我也没开口。

我们就这样,并排站着,隔着半个人的距离。一种奇妙的、不需要言语的默契,在我们之间悄然形成——一起,看着窗外那片无尽的雨幕。

只有雨声在耳边循环,“滴滴答答”,像在数着时间;还有她无意识的小动作——鞋尖轻轻点着地面,节奏带着一点紧张的慌乱,细微的声响混在雨声里,竟不觉得突兀。

我想说些什么。我想问她,为什么会在这里。我想问她,刚才在食堂,到底是怎么回事。但那些话,就像被胶水粘住了一样,堵在我的喉咙口,一个字也讲不出来。

真奇怪。眼前的女孩明明那么胆怯,连跟我对视都要红着脸躲开,却总能一步一步,固执地靠近我;而我,在别人眼里是“高冷”“难接近”的代名词,此刻心里却像个懦弱的逃兵,默默地盼着她能先开口,把我从这场沉默的尴尬里解救出来。

这种感觉……有些微妙。

“那个……”她还是先开口了。“你……喜欢下雨吗?”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到什么,带着一股雨水本身才有的、小心翼翼的温柔。

这是一个“安全”的问题。它不涉及家庭,不涉及成绩,不涉及任何人际关系。它只是一个关于“天气”的、最无害的开场白。她似乎是在努力地,寻找一个不会触碰到我任何伤口的话题。

我的第一反应,是习惯性的抗拒。为什么要告诉你?我喜不喜欢下雨,和你有什么关系?这是我的事,是我那片无人能懂的、小小的精神领地。

但……我的脑海里,又浮现出她刚才那个笨拙的、傻乎乎的笑。还有那只被她不由分说塞进我餐盘里的大虾。那里面,没有那种淬了毒的算计。只有一种……未经思考的、近乎本能的、想要靠近的冲动。

我看着她。她问完那个问题,就立刻把视线转向了窗外,脸颊上又泛起了那种熟悉的红晕,好像刚才那句话,已经耗尽了她所有的社交勇气。她根本不敢看我的反应,只敢盯着玻璃上蜿蜒的雨痕发呆。

她真像一只胆小的、浑身是破绽的食草动物,明明自己都在发抖,却还是小心翼翼地,向我这只看起来满是尖刺的刺猬,递过来一片最普通的叶子。她甚至不知道,我身上的刺会不会立刻扎伤她,只是凭着一股纯粹的善意,慢慢靠近。

我承认……自身那颗总在过度分析、过度警惕的心,在那一刻,莫名其妙地软了一下,像被雨水泡软的棉花,连带着那些尖锐的防备,也悄悄收了收。

我不会告诉她全部。我不会告诉她,我喜欢雨,是因为它能把整个世界都变得模糊,让所有人的脸都看不真切,这样我就可以假装自己是隐形的。我不会告诉她,雨声能盖住我脑子里那些嗡嗡作响的、讨厌的声音。

但,或许……或许,我可以给她一个,我自己版本的、被精心修剪过的“真话”。

我转过头,也看向窗外那片被雨水冲刷得模糊不清的世界。我的声音,比我想象的,要平静得多。

“喜欢。”

我能感觉到,身旁的女孩,身体瞬间有了一个微小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因为惊讶而产生的僵直。

我顿了顿,补上了后半句。

“……感觉,很安全。”

我说完,便不再作声,心里甚至已经为接下来可能出现的、尴尬的沉默做好了准备。

毕竟“在雨中感到安全”这种话,在别人听来或许古怪又矫情,要么追问,要么敷衍,很难有第三种反应。

但王瑶的反应,却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她没有追问,也没有像别人一样,说一些“为什么会这么想”之类的、试图挖掘隐私的话。她只是很轻、很轻地“嗯”了一声。那声音里,没有好奇,也没有同情,只有一种……我从未在任何人身上感受过的、安静的、理所当然的认同。

仿佛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我的后背,那块从早上开始就一直紧绷着的、像铁板一样的肌肉,在那一刻,不受控制地,悄然松懈了下来。

我们又一次陷入沉默。但这一次,沉默不再是需要急着打破的尴尬,不再是空气里的刺,反而像一床柔软的透明毯子,轻轻盖在两个人身上。不用费力找话题,不用强迫自己回应,只是并排站着,目光一起落在窗外那片流动的、模糊的雨景里,连时间都好像慢了下来。

“你看,”过了一会儿,她突然用手指了指窗外,声音很轻,像怕惊扰到什么。“那些花,被雨淋过以后,颜色好像更红了。”

我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楼下花坛里那几株不知名的春花,湿漉漉的花瓣紧紧贴在一起,那份粉色,确实比刚才更加固执、也更加鲜艳。

一个念头毫无预兆地从嘴里滑了出去,带着连自己都没察觉的怅然:“因为它在哭。”

“啊?”她转过头,眼神里充满了不解。

我的脸颊有点发烫,后悔自己又说了这种别人听不懂的话。

可话已出口,只能硬着头皮解释:“植物……也会疼的。雨点打在身上,就像被人用小石子不停地砸。”

“它没办法躲,只能拼命地,把自己变得更红一点,假装自己……没有受伤。”

我说完,就立刻后悔了。

我为什么要跟她说这些?她肯定觉得我是个怪人。

但王瑶只是呆呆地看着我,过了好几秒,她才用一种近乎梦呓的、很轻的声音说:“那它……好可怜啊。”

我的心,在那一刻,像是被什么东西,非常、非常轻地,捏了一下。她没有说我“奇怪”,也没有说我“想太多”。 她只是,顺着我的逻辑,为那株我臆想出来的、正在哭泣的花,感到了难过?

她好像……能懂。

我……被理解了?

我看着她。她还因为我刚才那番话而微微出神,眼神里真的带着一丝对那株花的、纯粹的怜悯。我准备好了一打不同的反应——一个困惑的“啊?”,一个礼貌但疏远的微笑,或者,最有可能的,是一阵尴尬的、想要逃离的沉默。

我唯独没有准备好这个。她没有评判我,没有分析我,她只是……相信了我。

一股荒谬的、难以置信的念头,像警报一样,在我脑海里尖锐地响了起来。

不对!这不可能。

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地靠近另一个人。娜娜的微笑,妈妈的拥抱,那些廉价的善意背后,永远藏着锋利的钩子。

那她呢?这个笨拙的、奇怪的女孩,是不是……更高明?她是不是早就看穿了,我吃软不吃硬?所以她才用这种“天然”的、无害的姿态来接近我,让我放下戒备,然后……然后从我这里,套取一些可以用来讨好娜娜的情报?

她的天然,是不是装出来的?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立刻长出了无数根带刺的触手,紧紧地缠住了我的心脏。

对。一定是这样。

我的后背,那块刚刚才放松下来的肌肉,又一次,警惕地、冰冷地绷紧了。我重新审视着她。审视着她那张还带着一点红晕的脸,那双此刻正因为怜悯而显得有些湿润的眼睛,还有她头顶那个……可笑的、歪向一边的黄色丝巾。

但……一个真正的猎手,会因为紧张而掉落自己的筷子吗?一只真正的狐狸,会因为一句无心的话,就露出那样傻乎乎的、不设防的崇拜眼神吗?

我看不懂她。她像一个无法被归类的物种,所有行为都充满矛盾和破绽,却又偏偏组合成一种我无法解释的真诚。

我正在品尝一种,我完全无法命名的味道。

就在我因为这份突如其来的、被理解的感觉而陷入巨大的困惑和震惊时,一个影子,毫无征兆地,落在了我们两人之间。

“那个……林沐春……”

我的身体猛地一僵。那份刚刚才在我心里萌芽的、奇异的、柔软的心情,瞬间又凝固成了冰。

一股混杂着厌恶与被打扰的愠怒,从胃里翻涌上来,直冲喉咙口。我最讨厌这种时刻——好不容易找到一点能让自己松口气的缝隙,却总有人不合时宜地闯进来,把一切都搅乱。

我缓缓地转过头。一个陌生的男生。他不高,穿着校服,刘海有点长,遮住了眼睛。他随后靠在旁边的墙上,手不自然地插在口袋里,眼神躲闪,不敢直视我,只是用眼角的余光,紧张地、一下一下地瞥着我。

我的大脑,飞快地扫描着我的记忆库。

搜索结果:空白,我不认识他。

他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又为什么突然站在这里?疑惑像潮水般涌上来,我的眉头不自觉地皱紧,语气里也带上了几分不耐烦:“有事?”

那个男生似乎也察觉到了我的困惑和不耐烦,脸颊有点红。他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终于把视线聚焦在了我的脸上。“那个……”他的声音有些紧张,又故作镇定,“今天早上,我……我托人往你桌肚里塞了张纸条……”

纸条?

一个被我刻意遗忘的画面闪了回来。

今天上午的课间,我从书包里拿练习册时,指尖在桌肚最深处,触碰到了一个硬硬的方块。我把它拿了出来,是一张被折成心形的、廉价的粉色便签纸。上面用一种刻意模仿“洒脱”的笔迹写着:“中午放学,走廊尽头窗台,等你。有话想说。”

没有署名。

我当时只觉得是有人恶作剧,拿我寻开心,扫了一眼就随手塞回桌肚最深处,连再看第二眼的兴趣都没有,早就把这茬抛到了脑后。

原来……是他。原来他不是莫名其妙来打扰我,而是来 “赴约” 的。

而我,这个压根没把那张纸条当回事的人,却因为一场雨、一次偶然的停留,阴差阳错地成了那个 “准时赴约” 的傻瓜。

一股哭笑不得的荒谬感,瞬间冲淡了我刚才的温怒。

就在我准备开口时,那个男生有些尴尬地清了清嗓子,眼神不自然地,朝我身旁的王瑶瞥了一下。

我这才反应过来。王瑶还完全沉浸在刚才的氛围里,正睁着那双亮晶晶的眼睛,一脸茫然地看着眼前这个突然出现的陌生人,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现在像一个瓦数极高的“电灯泡”,杵在我们中间格外显眼。

我皱了皱眉,朝王瑶,轻轻地摆了摆手。

她愣了一下,眼神里充满了困惑,不明白我这个手势是什么意思。然后,她的视线,在我,和旁边那个脸颊通红、眼神躲闪的男生之间,来回扫了两遍。她好像……终于明白了什么。

“啊!”她发出一声短促的、压抑的惊呼,脸颊瞬间涨得通红,比之前掉筷子时还要红上三分。“那……那我先走了!”她几乎是慌不择路地,丢下这句话,然后像一只受惊的兔子一样,转身逃也似的跑开了。

走廊尽头,又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我和这个,我连名字都不知道的陌生人。

和窗外那片,下得更大了的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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