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点，已经从刚才的“滴滴答答”，变成了此刻密集的“噼里啪啦”，狠狠地砸在玻璃上，汇成一道道浑浊的水流。
雨幕像一道灰色的瀑布，将整个世界都隔绝在外，也把我们之间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衬托得更加震耳欲聋。
这个男生此刻在想什么？
他的大脑里，正在上演哪一出充满了自我感动的、盛大的独角戏？他把我，又想象成了那个剧本里的什么角色？是需要被拯救的冰山公主，还是等待他来融化的神秘斯芬克斯？
他根本不了解我。他甚至，都不认识我。
打破沉默的主动权，此刻应该在谁手里？严格来说，是我有错在先。虽然我根本没想过要赴约，但客观事实上，我“准时”出现在了这里。从这个角度看，我似乎应该先开口，说一句“抱歉，我不是为你而来”，来结束这场闹剧。
但……我的心里，又升起另一个更恶劣的念头。
凭什么？在这场即将上演的、名为“告白”的仪式里，我才是那个被选中的、被动的“接收者”。我理应保留着属于被动者的、那一丝小小的、居高临下的娇贵。
我承认，我完全没有准备好面对这种情况。但我的内心，却早已为这场戏，准备好了一个完美的、简洁的、不容置喙的结局。
所以，我决定不走了。我倒真的很好奇，他会说些什么？就像看一场早已知道结局的、蹩脚的舞台剧，我只是好奇，演员会用怎样笨拙的台词，来演绎这场注定失败的戏码。
我转过身，重新靠回了窗台，用一种近乎冷酷的、审视的目光，安静地看着他。
那个男生，似乎终于被我这沉默的目光压垮了。他有些狼狈地清了清嗓子，脸颊更红了，终于，用一种充满了悲壮决心的、颤抖的声音，开口了。
“我……我叫周子杰，是隔壁三班的。”
他做了一个简短的自我介绍，然后，似乎是怕我不相信，又急急地补充了一句：“就是早上托人给你递纸条的那个……”
他说完，又是一阵令人尴尬的沉默。他似乎在等待我的回应，但我只是安静地看着他，不作声。
最终，他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眼神里突然爆发出一种让我无法理解的、近乎笃定的自信。
“你……你今天会来，”他的声音因为紧张而微微发颤，但内容却充满了不容置喙的推论，“是不是代表……你愿意接受我了？”
我的内心，在那一刻，没有一丝波澜。
只有一片冷静的、充满了巨大问号的荒原。
哪来的逻辑？
我的大脑，开始像放映幻灯片一样，冷静地、一帧一帧地，回放着所有的已知条件。第一，一个隔壁班的、我今天才第一次见到的人。第二，一张匿名的、连名字都不敢署的“告白书”。他到底是何来的自信，会觉得，我会“接受”他？
是因为我的到场吗？
那他难道就没有想过，如果我真的是抱着“接受”的心态来赴约，又怎么可能会带着王瑶那个 “电灯泡”？
都说男生是以理性为主的生物，难道也会因为那点廉价的荷尔蒙，就搞得这样神志不清、连最基本的逻辑都无法判断了吗？
有趣……
我看着他那张因为紧张和期待而涨红的脸，心里那份被打扰的温怒，已经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残忍的、想要看好戏的好奇。
我决定，暂时不戳破他的幻想。我只是轻轻地、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然后，等着他继续他的表演。
他似乎把我这声含糊的回应，当成了一种巨大的鼓励。他的眼睛亮了一下，那种紧张的神色稍微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终于鼓起勇气的、近乎神圣的郑重。
“其实……”他开口，视线却飘向了窗外的雨幕，不敢看我，“我注意你很久了。”
嗯嗯……先为这场“爱恋”奠定一个“蓄谋已久”的、自以为史诗般的基调。
经典，但乏味。
“我们是隔壁班的。我经常……在走廊，或者升旗的时候，看到你。”
他似乎在努力地，为自己的“凝视”寻找合理的场景，证明自己不是一个跟踪狂。
“你总是一个人……很安静。不像别的女生，总是叽叽喳喳的，很吵。”
哈哈……通过贬低一个群体，来抬高目标对象，从而赋予自己这份“爱意”一种“卓尔不群”的品味。
他终于，把视线重新转回到了我的脸上，眼神里带着一种我无法理解的、近乎怜惜的真诚。“我总觉得，你一个人靠在窗边发呆的时候，像是在想一些很遥远的事情。”
“我知道，她们都在背后说你‘高冷’、‘不合群’……但我觉得，你不是。”
“嗯？”
“我觉得，”他绞尽脑汁地寻找着合适的词语，脸颊因为用力思考而涨得更红，“你只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而且，那个世界，肯定比我们现在这个世界，要……要干净得多。”
……干净？
这个词，像一颗子弹，毫无征兆地，精准地击穿了我所有的防御。我那套用来分析和解剖世界的、冰冷的“品客”系统，在那一瞬间，彻底崩溃了。
他……是怎么知道的？
他怎么会用“干净”这个词？他难道能看见我脑子里那些嗡嗡作响的、肮脏的“苍蝇”吗？他看见了这一切，却依然觉得，我的世界是“干净”的？
一股荒谬的、不受控制的憧憬，像藤蔓一样，疯狂地从我那颗早已死寂的心脏里，生长了出来。
也许……也许，他不一样？
也许，他真的能透过我这层冰冷的外壳，看到里面那个蜷缩着的、小小的我？
我第一次，真正地、认真地，看向他。我的声音，是我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带着一丝微弱的、几乎无法察觉的颤抖。
“那你觉得，我是一个什么样子的人？”
我问出了那个，或许会决定这场闹剧，是该收场，还是该……奇迹般地继续下去的问题。
我的话音刚落，周子杰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一种近乎狂喜的、明亮的光。他好像把我这个问题，当成了一道通往胜利终点的、最后的门。只要推开它，他就能得到他想要的一切。他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个发自内心的、毫不掩饰的笑容。
但，仅仅过了两秒钟，那份狂喜的光，就迅速地黯淡了下去。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我看见他脸上的表情，在短短几秒钟内，完成了一次复杂的、从狂喜到痛苦的速降。他那双刚刚还亮着光的眼睛，此刻充满了纠结、慌乱，和一种……因为害怕答错题而产生的恐惧。
我的心，又沉了下去。
我突然想到了。我这个问题，对他来说，不是一道门，而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布满了迷雾的沼泽。
他走不出来。
他根本品不出来，我真正想听的，是什么。
他此刻一定在疯狂地权衡。如果他选择描述我的“内在”——那些他通过我的沉默和孤独，所猜测出的、可能存在的“伤痛”或“阴郁”。
他会不会像一个笨拙的医生，粗暴地揭开一道病人根本不想被人看见的伤疤，从而彻底冒犯到我那点可怜的自尊？
可如果他选择描述我的“外表”，和我带给他的“幻想”——那些关于“安静”、“神秘”、“漂亮”的陈词滥调，那份答案，会不会又显得太过肤浅，太过……不准确？
我看着他，看着他那张因为痛苦的纠结而涨红的脸。
哼……
我已经，提前知道了他的答案。
他最终，好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他抬起头，脸上重新挤出了一个他认为最温柔、最能打动人的微笑。他选择了那条，他认为最安全，也最有可能讨我欢心的路。
“你……”他斟酌着词句，声音里充满了小心翼翼的赞美，“你像一只……很高贵的、白色的猫。很安静，很干净，总是自己待着，好像对什么都不在乎。”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觉得这个比喻还不够。
“但你的眼睛……又让人觉得，你其实很需要人保护。你……你让我觉得，你是一个，值得被人好好珍惜的、很好的女孩子。”
他说完了。整个走廊，又只剩下雨声。他站在那里，用一种混合着紧张和期待的眼神，等待着我的裁决。
我心里那点刚刚才因为他一句“干净”而燃起的、微不足道的、可笑的火苗，“噗”地一声，彻底熄灭了。连一点青烟都没有剩下。
他最终，还是选择了一份最安全、最甜美、也最空洞的答案。一份可以套用在任何一个他有好感的、沉默寡言的女孩身上的、完美的标准答案。
他没有答错……
他只是，交了一份完美的、毫无灵魂的白卷。
我看着他那张因为我的沉默而开始变得不安的脸，脸上，第一次，浮现出了一丝我自己都觉得陌生的、礼貌的、近乎温柔的微笑。
“谢谢……你是个好人，”我的声音很轻，很平静，“但我心里，已经有人了。”
我说完，甚至还对他，轻轻地点了一下头。然后，我径直地从他身边走了过去，没有一丝一毫的停留。我没有回头去看他那张错愕的、瞬间石化的脸。
那场乏味的电影，终于散场了。
真正值得爱的人，是什么样的？这个问题，我曾经在无数个失眠的夜里，反复地思考过。
它应该，是以陪伴和尊重为起点的。是在无数次沉默的、并肩的行走中，确认彼此的频率。是在小心翼翼地、试探性地伸出手，又在感受到对方的退缩后，懂得立刻收回的、对边界的尊重。然后，从这个坚实的地基之上，再开始，一根一根地，搭起那座通往内心的、摇摇晃晃的桥梁。
我并不反感爱情。我只是，在这片荒芜的世界里，从未遇见过一个，愿意陪我一起，慢慢搭建这座桥的建筑师。
像刚才那种，没有任何地基，就想用一句“我喜欢你”，直接飞到我内心城堡顶端的家伙……他们爱的不是我，而是那个他们自己幻想出来的、住在城堡里的“公主”。一个美丽的、安静的、完美的我。一个只喜欢我外在躯壳的人，我怎么敢把那片潮湿、混乱的内心沼泽，托付给他？
不过又是一个，被荷尔蒙操控的傀儡罢了。
我不喜欢。
单纯的不喜欢。
这……不会有任何结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