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位于半山腰的长坡，小泉敦那辆有些老旧的家用自行车稍稍有些吃不住。
他用尽全力踩着脚踏板，自行车摇摇晃晃，发出有些刺耳的嘎吱嘎吱声。
小泉敦涨红了脸，额头上青筋鼓起，但就算他如此拼命，自行车也没能战胜万有引力的铁则。
身下老伙计传来的刺耳噪音就像是在嘲笑他的不自量力一般，令人烦躁。
虽然他一直是一个不服老的人，但是每次在蹬这个上坡的时候总是会切身的感受到自己已经不再年轻的事实。
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骑不动这个坡的呢？是三十六岁的时候吗？不……应该是三十五岁的时候吧？或许自己真该在三十五岁的时候接受美纪子的建议买一辆电助力车吧……真不应该在健一面前耍帅……
他这么想着，喘着粗气，翻身跨下车，来到车侧面小跑着推了起来。
初夏的东京尚未真正热起来，八王子山间的清晨甚至还有点凉意。
住在初沢山山腰的富坚老头子总是会和不知道人在哪里的老相好互通书信。
明明已经令和年间了，还在整平成昭和那一套……真是受不了。
好歹学习一下怎么用智能手机吧。
没一会儿，小泉敦便来到了山腰处那间有些老旧的小屋前。
此时的富坚老头正在院子里做着活动身体的体操。
见到小泉敦的到来，富坚老头停下体操的动作，小跑两步来到了院子口。
“小泉，前几天怎么没见你？”
他那张满是皱纹的老脸上写满着好奇，朝着正在从自行车后面的箱子里取信的小泉敦凑了凑。
“健一前两天生病住院了，我去照顾了一下，请假了。”
小泉敦从箱子中将写着富坚的信拿了出来，直接递给了富坚老头。
“美纪子呢？她怎么没有去照顾健一？”
富坚老头接过信，依旧好奇地问着。
听到他的问题，小泉敦顿了顿。
“有事情回娘家了一趟。”
接着，他一边重新整理好箱子里的信一边回答道。
“吵架了吗？女人都是这样！总是一吵架就动不动要回娘家——”
“富坚先生，我先走了。”
小泉敦没有等他继续说下去，抬起自行车将其调头。
“噢……注意安全。”
没再多说什么，点了点头之后，他捏着刹车朝着山下滑去。
时间飞逝，在快要正午的时候，小泉敦终于要完成他今天作为邮递员的工作了。
拿出箱子中最后一封信的时候，他看到了一个有些意外的地址。
那是一封寄给自己家的信。
收件人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妻子小泉美纪子。
巧合的是，信封的封装有些脱胶，那微微翘起的封口处引起了他的无限遐想。
联想起富坚老头用书信和老相好秘密联系，又联想起美纪子这次回到老家……
难道她打算抛下我和健一了吗？
小泉敦想到这里，顿时鸡皮疙瘩爬满了后背。
那信封微微翘起的封口就像是无尽的深渊一样，凝视着他。
这里面究竟有什么呢？
喉结轻轻滑动，指尖已然触碰到了那潘多拉魔盒的锁扣。
鬼使神差下，他打开了那封信。
——————
“你这是什么意思？”
小泉敦举着那张纸，努力压低声音朝着美纪子问道。
他那张有些消瘦的脸涨的红红的，额头上青筋暴起，胸口剧烈地伏动着。
住院层走廊里空空荡荡的，昏黄的光线挤入室内，带来了压抑的沉寂。
美纪子只是淡淡瞥了一眼那张已经因为被捏的太用力有些发皱的纸，并没有说话。
她扭过头，在昏暗的光线下透过病房的窗户看向了病房内正在熟睡的健一。
“你到底想干什么？”
见她无动于衷后，敦不由得更加恼火，音量也稍微提高了一点，不过却依旧努力抑制着声音。
敦很着急，很想将情绪大声宣泄出来，但他却又不想对着美纪子大声讲话，也不想惊醒病房里正在熟睡的健一和打扰到其他住院的病人。
“你还嫌事情不够乱吗——”
“健一他前面说，想要给爸爸换一辆新的自行车。”
美纪子打断了敦，自顾自地说着。
她将视线从那狭小的窗户抽回，看向了眼前的男人。
那是一张有些消瘦、有些憔悴的脸庞。
她有些恍惚，似乎眼前憔悴的中年男人还是曾经那个意气风发选择来到东京打拼的青年。
敦不明白美纪子此时说这句话想要表达什么，此刻的他根本静不下心来。
现在他只想从美纪子口中得到一个答案，同时他也决定了无论得到什么样的答案都要好生对她说教一番。
“你到底想干什么？”
所以，敦第二次问出了这个问题。
不过美纪子依旧没有回答他，只是静静地盯着他看着。
对美纪子无比了解的敦知道，她这样子是不打算回答自己的这个问题了。
“生命保险有八天的冷静期，你是在四月四号投的保吧？现在还有三天时间，快点跟我去——”
没等敦说完，美纪子踮起脚尖，轻轻吻上了那早已干涩开裂的嘴唇。
这个吻来的太快了，快到敦完全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
轻轻一吻后，美纪子缓缓向后退了半步。
“我们上一次接吻是在多久，你还记得吗？”
她轻声问道。
敦看着她那张憔悴的脸庞，有些出神。
什么时候她额头与眼角已经有这么多皱纹了？
那不再饱满温润的双唇、那不再有神的眼睛……
恍惚中，敦看到了那穿着水手服、笑眼盈盈的短发少女。
“我还记得。”
“那是在你三十二岁生日的那个晚上。你收到了我送你的围巾，开心地当着健一的面就亲了我一口。”
回过神来，那少女已然不见。
“治疗的费用我会去借，健一的病一定会治好，欠的债务我也会慢慢还——”
“靠什么还？”
美纪子那张憔悴的脸上看不出任何的表情。
千言万语在此刻被美纪子一个简单的问题噎了回去。
敦不自禁地捏紧了拳头。
那股在被埋在内心深处的自卑在愧疚的浇灌下疯狂生长，几乎是一个眨眼间就包裹住了敦那干瘪的心脏。
他的视线开始有些恍惚，呼吸开始有些困难。
他没办法做出任何的回答，也再没办法说出任何的话语。
“敦，我从来没有怪过你。”
“可是健一他现在才十岁……”
“所以啊……”
一双温柔的双手轻轻托起来他的脸庞。
那有些恍惚的视线忽然清晰了起来。
“请让我去死吧。”
眼前的美纪子满脸笑容地说着。
——————
“突然要去旅行什么的……健一自己在家怎么办啊？”
美纪子看着正在收拾着行李的敦，轻声埋怨着。
“不用担心我！”
忽然，楼上传来了健一那清亮的声音。
“这几天正好社团要去合宿，老爸你就放心去吧！！”
听到健一的话，美纪子和正在收拾行李的敦都不由得轻轻一笑。
不知不觉中，健一已经像个小大人了。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懂事的呢？
是他国中二年级的那个暑假，偷偷打了一整个暑假的零工，只为了给我换一辆电助力自行车的时候吗？
是他笑着对我说以后一定会带爸爸出国旅行的时候吗？
还是在那更之前呢？
想着，敦将收拾好的箱子轻轻合上。
思绪也随着合上的行李箱一同消散。
“你肯定在想健一是什么时候开始懂事的吧？”
美纪子看到这副模样的敦，不由得轻轻一笑。
“咱们健一一直很懂事哦，从这孩子还是婴儿开始就很懂事！别人都在哭就他不哭呢！”
敦轻轻笑了笑，将箱子拉起。
“我出门了！照顾好自己！”
“好嘞老爸！”
得到楼上健一的回应后，敦轻轻推开了屋门。
美纪子站在他身边，回头看向了那通往二楼的楼梯。
“照顾好自己呀，健一。”
接着，她便跟着敦一起走了出去。
虽然说是旅行，但其实是回老家一趟。
敦和美纪子出生在京都市左京区静市市原町。
市原这个地方并不是特别偏僻，但也的确是实打实的乡下。
虽然离京都市区很近，但是却因为被夹在山中所以几乎没有进行商业化的开发。
想要去到市区，就必须乘坐唯一连通着城市的叡山电铁。
因为需要在山间来回穿行，所以叡山电铁是直接在山间修建的，又正因如此，在盛夏时期乘坐叡山电铁穿行于山间就如同在绿色的海洋中遨游一般。
如此神奇又美丽的景色自然会吸引很多外来的游客前去观赏，当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都挤上了这小小的电车时，树海列车上年幼的敦在内心悄然埋下了那枚名为憧憬的种子。
每当敦坐上这列电铁，每当他看到那些来自于世界各地的面孔时，他内心深处那颗不起眼的种子就会偷偷生长。
终于，在国中三年级的那个暑假，他跟父母提出了想要去东京旅游的请求。
不过他并没有如愿以偿——父母拒绝了他的请求，而正是这一次的拒绝，坚决了内心那颗想要奔向远方的种子。
“未来我要去东京生活！”
树荫下的长椅上，正在望向天空不知道想些什么的敦突然说道。
舔着冰棍的美纪子愣了愣，随即扭过头，看向了说出这句话的敦。
“美纪子会跟我一起去的吧？”
敦也扭过头，看着她。
阳光透过树叶间的缝隙，轻轻撒在了少女的脸庞之上，那张朴素单纯的脸上泛起了淡淡的红晕。
接着，少女轻轻点了点头，像是逃跑似的避开了视线，低头继续吃起了那根已经有些要融化的冰棍。
“当初听到你说要去东京生活的时候，我吓了一跳。”
树荫下，美纪子轻轻抬起头，望着树叶间那湛蓝的天空。
“还以为你要把我扔下了呢。”
说到这里，她轻轻笑了起来。
敦也抬头望着天空，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
“我从来没想过要离开这座小镇，也完全没法想象去到东京之后会有着怎么样的生活。”
美纪子继续说着，边说边轻轻抚摸着身下那老旧的橡木长凳。
这么多年过去了，这张长椅依然那么结实，依旧这么让人安心
“但是我没有丝毫的犹豫哦。”
“因为我知道和你在一起一定会很幸福的。”
美纪子扭过头，看到敦已经站起身来了。
“或许……我们不应该离开这里吧。”
敦不知道看向哪里，只是轻轻地说着。
接着，他迈开脚步，朝着别处走去。
“真是的……等等我呀！”
美纪子娇嗔一下，随即稍微有些慌慌张张地跟了上去。
——————
岚山的竹林小径是京都非常著名的景点之一，对于敦和美纪子来说，这里也是一个非常有意义的地方。
说起来也好笑，两人作为青梅竹马多年，却一直都没曾表露真心于对方。
明明彼此喜欢，却都将心意埋藏在心底。
两方都害怕对方会拒绝自己，也都害怕自己没有得到对方的认同。
就这样一直僵持到了高三，两人的关系才进一步地转变。
而发生变化的地方不是别处，正是岚山的竹林小径。
那是高三修学旅行的时候，傍晚的竹林小径中，同班的牧野向美纪子表白了。
在他表白之后，他身边的那些死党们立刻起哄起来。
美纪子被围在中间，不知所措地低着头。
在人群外的敦远远地看着这一幕，内心说不出的苦涩和难堪。
他不像牧野那般，拥有出色的运动能力，在社团中独当一面，也没有牧野那般非同一般的人望。
更重要的是，他远不如牧野长得俊俏。
听着同学们的起哄声和牧野那有些刻意的告白词，敦深深地低下了头。
他知道，美纪子一定会答应的。
如果在自己是美纪子，有这么优秀的人喜欢着自己，自己一定会很高兴吧。
可是……
挣扎中，敦又想起了少女那有些羞涩的目光和微微泛着红晕的脸颊。
美纪子她……
下意识间，敦抬起了头。
傍晚的竹林有些昏暗，黄昏染红了整篇天空。
少女眼角的晶莹透着天空的那片昏黄，仿佛只有少年一人可见。
两人跨越了人群对视了起来。
时间仿佛在此刻停止。
这一瞬间，敦明白了。
少女的脸红、少女的羞涩……
都只为他一人。
在还没来得及仔细思考，身体就已经擅自动了起来。
敦推开起哄的人群，径直来到了美纪子身前。
他什么也没说，瘦瘦高高的身躯挡为美纪子阻挡开了一切。
接着，他伸出左手，紧紧抓住了她那放在胸口死死捏住的右手。
“我们走。”
少女的眼眸包着泪水，但却无比欣喜。
此时此刻，她的眼中只有那推开人群来到自己身边的少年，再无其他。
竹林的灯在此刻不合时宜地亮了起来，原来是天空已然黯淡。
在人们诧异的目光下，少年拉着少女在深秋的傍晚进行了一场盛大的逃亡。
敦拉紧了拉链，扭头看向了那围在一圈不知道聊着什么的高中生。
秋夜略显凉意，风从竹影间穿过，吹得敦有些难受。
反观那些丝毫不觉得冷、正值青春的高中生们，敦不禁有些感慨。
“怎么了？想起那时候了？”
美纪子在他身边，笑眯眯地问道。
敦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轻轻舒了口气。
“那时候也是这个季节呢。”
“你拉着我跑的时候我也丝毫不觉得冷，只觉得心脏砰砰直跳，完全没办法平静。”
“其实我一直在害怕，害怕你不喜欢，害怕我配不上你。”
“你总是讲着一些难懂的话，什么埃及木乃伊啊，什么美国发现UFO啊……”
“我一直觉得你好厉害，好像什么都知道一样。”
“这样的你会喜欢上我吗？喜欢上我这个不知道怎么打扮、不太会讲话、不怎么起眼的小女孩吗？”
“我一直都在害怕。”
美纪子说到这里，抬头看向那空中被秋风吹拂飘舞的竹叶。
“可是在你来到我身边、当你牵起我的手的那个瞬间，我似乎不那么害怕了。”
“无论重来多少次，你一定会再次推开人群来到我身边，牵起我的手，带我在这竹林小径之中奔向远方吧？”
再次回过头去，敦已经走远了。
“真是的……”
美纪子轻轻撅了撅嘴，想要抱怨他不解风情，但却终究什么也没能说出口。
——————
伏见稻荷大社是一座位于日本京都市伏见区内的神社，是遍及日本全国各地约三万所的稻荷神社之总本社。而说起伏见稻荷大社，人们往往首先想到那世界闻名的“千本鸟居”。
而敦这次来这里的目的，是为了还愿给这里居住的神明。
从车站出来到山脚，大约七分钟的路程。
沿路是卖各种菓子和狐狸面具的小铺，风吹过时，塑料外壳轻轻碰撞出细碎的声音。
敦来到了参道的巨大鸟居前，微微驻足。
他轻轻鞠了一躬之后，便顺着人流朝着山上漫步。
鸟居一重接一重，阳光从鸟居间的缝隙挤入，照亮了那一个个光鲜亮丽的陌生面庞。
时间仿佛伴随着敦的前进在不断地后退着；每走过一扇，就像将某个片段留在了身后。
有些褪色的红色并没有记忆中那样温暖，但却有一种如同告别般的鲜明。
他再次驻足，用手指轻触木柱，仿佛在摸索那些也许还能够挽回的东西。
不过，那些想要挽留的东西好似已经留在了那走过的鸟居之上，再也没办法找回了。
短暂的失神后，敦继续朝着山上爬去。
走过千本鸟居后，敦来到了奥社奉拜所。
这里有着著名的轻重石。
敦一直都不太信这个，但美纪子却出奇地相信。
两人穿着制服，在排了许久的队之后终于轮到了他们。
同时往赛钱箱中扔进一枚五円的硬币后，他们同时扭头，有些默契地相视一笑。
在轻轻拍了两次手后，两人在内心许下了自己的愿望。
再次睁开眼后，敦伸手去抬起那块浑圆的石头。
好轻。
他在内心说着。
跟那时候轻的一模一样。
究竟是自己的心愿太容易实现了？还是所谓的轻重石只不过是人们渴望幸福的自欺欺人呢？
敦不知道。
他扭过头，美纪子笑得灿烂。
“你的石头看起来好轻！太好了！敦的愿望一定会很轻易就实现的！”
“那你呢？”
敦看着她，有些出神。
“嘛，我完全抬不起来呢。”
说到这，她的笑容顿时有些勉强起来。不过为了不让敦发现在自己的难堪，她依旧用力地勾起嘴角。
看到她这副模样，敦不由得有些心痛。
他伸出手，轻轻搭在了美纪子的脑袋上。
“这种东西怎么可能是真的？男生比女生力气大当然就更容易抬起来，所以……”
少年的话语哽在了喉根，原因是少女那盈满泪水的双眸正望着自己。
“不要担心。”
“我会一直在的。”
敦扯了扯背包的肩带，轻轻舒了口气，继续朝着山顶前进。
望着他离开的背影，美纪子掩嘴轻轻笑了起来。
来到山顶的上社神迹时，已经快要正午了。
敦喘着粗气，扶着腿有些艰难地坐在了石阶之上。
他将背包取下，从侧面拿出了放好的矿泉水。
打开瓶盖狠狠喝了一大口之后，他的状况才稍微缓和了一点。
让他如此难受的并不是体力不支，而是膝盖处传来阵阵刺痛。
他深知自己已经不再年轻，深知自己已经离不开电助力自行车，深知自己明天可能会痛到下不了床。
但是他还是选择来到了这里，选择来到了这二百三十三米高的山顶神社。
“真是的，什么时候你才能不逞强耍酷啊？”
美纪子的语气有些温怒，但眼神中却只能见得关心。
在稍作休息后，敦重新站起身来。
他来到了神龛前，虔诚地参拜起来。
此行并不是来祈福的，而是来还愿的。
少年拉着少女的手，一步一步地朝着山巅走去。
他们一同翻过了一重又一重的鸟居，周遭的人流一点一点地变少。
敦知道，美纪子的眼泪是担心自己的心愿不能够实现。
他想要美纪子的愿望可以实现，就算自己的愿望不能实现也没关系，唯独美纪子的愿望一定要实现。
所以，少年如此提议道：
“我们去找山顶的神社吧！那一定是神明的寝室之类的！”
“只要亲口把愿望告诉祂，愿望就一定能实现吧！”
挤进鸟居与鸟居缝隙间的阳光轻轻洒在少年那还不算宽广的后背，少女的内心久久无法平静。
她不敢将自己的愿望告诉少年，因为她害怕带着自己奋勇向前的少年会有所失望。
并不是什么宏大的愿望，自己流泪的原因是因为这是她无论如何都想要实现的愿望。
神明也一定会因为自己这样无聊的愿望而感到困扰吧。
敦并不知道少女的愿望是什么，他只是静静看着那双手合十深深低下头的少女。
她的愿望会是什么呢？
会是考上理想的学校吗？会是成为想要成为的职业吗？
敦猜不到，什么也猜不到。
良久，美纪子轻轻回过头来。
她望向身后守望着自己的少年，少年也正望向着自己。
阳光下瘦高的少年轻轻咧起嘴角，那环抱在脑后的双手垂下一只，另一只轻轻挠了挠他那有些蓬松的短发。
霎时间，弥漫在美纪子心中的阴霾消散不见。
“神明一定听到我的愿望了。”
她笑了起来，笑得烂漫，笑得真挚。
敦睁开眼睛，转过身将地上的背包重新背起。
他不知道美纪子的愿望，但他却记得美纪子的那句话：
“神明一定听到我的愿望了。”
他不清楚美纪子的愿望是否实现，也不清楚那天神明究竟有没有听到她的愿望。
不过他清楚地知道——
其实自己那天也悄悄许下了一个愿望。
“笨蛋。”
美纪子跟在他身后，眼角早已湿润。
——————
夕阳的余晖洒在鸭川细缓涓流的河面之上，敦静静地坐在东边的石阶上，望着西边天空尽头那昏黄的太阳。
些许孩童们在水面上露出的石块上跳跃穿行，欢声笑语混杂着有些萧瑟的秋风，轻轻牵起了京都的晚霞。
良久，敦拿起手机，对着那楼宇缝隙间金黄的太阳按下了快门。
他并没有觉得这一刻很美，也并不觉得这样的景色是值得记录的景色。
他曾到过这里许多次，也曾见过这里的夕阳许多次。
记得第一次到这里的时候，对面甚至还没有这么高的大楼，夕阳也不会有些羞涩地钻进楼与楼的缝隙之间。
那时候的这里，远比现在更加美丽。
他似乎没有拍下这副景色的理由。
“鸭川的夕阳还是一如既往的美啊。”
美纪子轻轻按住白色的裙摆，在他身边缓缓坐了下来。
“你不是个喜欢拍照的人呢。”
美纪子顺着他的视线，看向了那远处的夕阳。
“每次当我问你为什么不喜欢拍照的时候，你都会告诉我说你觉得影像会让美好定型，而美好不应该被定型，应该任由记忆去升华。”
“每次听到我都会感觉像是歪理呢～”
她扭过头，注视着敦那张饱经风霜的沧桑侧脸。
中年男人什么也没有说，依旧直直地看着远方。
“记忆从来没有带来什么升华。”
良久，他自言自语起来。
“我本以为在那名为时间的巨大海浪中，我能永远记住那些曾经最美好的瞬间……”
“可时间从来不像洪流海啸，记忆中的美好也并没有惊艳一生的魔力。”
“回过头来，那些令我动容的时刻不过只是一块块糊的拼图而已。”
“我努力想要去记得，努力想要去留下，努力想要去抓住。”
“但却被时间的海浪侵蚀到残缺不堪……”
“你在听吗？美纪子。”
“嗯，我在听。”
女人看向男人，男人却没有看向她。
“对不起，也许我该多为你拍些照片的。”
敦低下了头，干裂的嘴唇紧紧抿在一起。
“没关系的。”
美纪子朝着他伸出了手。
在即将触碰到他时，却突然停下了动作。
稍微迟疑了一会儿之后，美纪子的手轻轻放了下去。
她紧紧地抿着嘴，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再做。
直到夕阳完全落下，她才跟着敦身后离开了这里。
——————
敦沿着小镇的小路缓缓向前走着。
他走过一间名为“猫足（ねこあし）”的咖啡厅。
他依稀记得这间咖啡厅是在他国中一年时在这里开店的。
那是个有些闷热的夏天，他和美纪子一起走在这条路上，正巧看到了坐在门口台阶上逗猫的店长。
那时的店长是一个年轻的大哥哥，据说是刚刚大学毕业就回到家乡开店了。
店长告诉他们，因为他很喜欢猫，所以店名就取做“猫足”了，而回到家乡的原因也是因为舍不得家里的小猫。
那时候听到这个理由的两人不由得有些哭笑不得。
敦透过咖啡店那有些老旧的窗户朝内看去，看到了一个长相与店长有几分神似的年轻人正在打理着柜台。
那只有着柔顺淡金色柔顺毛发的小猫却早已不见身影。
敦没有再多做停留，朝着前方继续走去。
再往前走了几十米，是一间看起来年代感十足的小洋房。
洋房的墙上爬满了紫藤，精致的西洋窗户的玻璃上还有些许裂痕。
这看起来有些阴森、感觉像是什么鬼屋一般的洋房其实是一间名叫“绫花（あやはな）”的私人画廊。
这间画廊从敦他们懂事起就一直在这里了。
画廊的主人是一位名叫绫乃的老奶奶。
老奶奶年轻的时候是一位小有名气的画家，在中年时期来到小镇和出生在小镇的丈夫一起过上了田园生活。
而这座画廊，就是老奶奶和她丈夫的心血，也是老奶奶艺术的延续。
敦和美纪子经常拜访绫乃老奶奶，而老奶奶也每次都会端出她最引以为傲的红茶和自制曲奇招待两人。
就在敦发呆的时候，洋房的木门忽然被推了开来。
木门上挂着的有些锈迹的铃铛发出了清亮的响声，一个年轻的女孩拿着花洒走了出来。
她走出门外的瞬间，看到了站在门口不远处望向自己这边的敦。
“呀……您好……是客人吗？”
她迟疑了一会儿，有些困惑地问道。
敦摇了摇头，冲着她轻轻笑了笑。
那女孩见状，也回应了一个微笑，没再多说什么，拿着花洒去到了花园。
敦就这么看着她走进洋房的花园，看着她拿起花洒浇灌起那些精心养护的花朵。
绫乃老奶奶一直很喜欢花。
她将院子里种满了各种花朵，画廊里的画也几乎都是各种美丽的花朵。
敦依稀记得，她好像和她的孩子关系并不是很好。
那时候敦他们经常听到她唠叨自己的孩子。
不过看样子……也没有想象的那么不好吧。
望着忙碌女孩的模样与那些被养护得很好的美丽花朵，敦轻轻笑了笑，没再做过多的停留，继续向前走去。
稍微走了一会儿，他走到了一间废弃的木制小仓库面前。
仓库的木墙因为潮湿的缘故有些发暗，屋檐上长着些许苔藓，周围的地面也布满了杂草。
敦走到那废弃小仓库的门前，伸手将挂在门上那把早已被铁锈腐蚀的门锁轻轻抬起。
接着，他轻轻拽了拽门锁，这把锁便不费吹灰之力被打开了。
其实这把锁早就坏了，坏了不知道多少年了。
从这里被敦和美纪子发现时，这把锁就已经坏掉了。
而这间废弃的仓库，则是童年时期两人最为珍贵的秘密基地。
仓库里远比仓库外要干净，两张有些迷你的塑料折叠椅静静的摆在一个倒扣在地面上的木箱旁，而木箱上面则是铺着一张布满灰尘的深红色桌布。
敦依稀还记得，折叠椅是他从父亲的仓库里找来的，而桌布则是美纪子带来的。
他们经常在这里一起学习、一起聊天、一起看书。
这么多年过去了，这里好像从来没有变过，一切的一切好像就发生昨天一般。
忽然，敦注意到了那张桌布上躺着一个信封。
他的瞳孔缩了缩，身体不自觉地有些颤抖起来。
在这一瞬间，他想了很多。
最后，他在挣扎之下，还是走到了那封信前。
信封上落了些许灰尘，但依稀可以看到上面的字迹。
信封上用简洁又工整的字迹写着他的名字——小泉敦。
这字迹是他无比熟悉的字迹，无论如何都无法忘记的字迹。
他拿起那封信，用颤抖的左手轻轻拍去了信封上的灰尘。
如同那年看到那封寄向自己家的信一般，这封信的封口处也微微地翘了起来。
不过，这次却不再是深渊。
敦轻轻打开信封，将里面的信纸拿了出来。
展开信纸，他看到了里面的内容。
——————
钱，要好多的钱。
房间里一片漆黑，餐桌上落了一层薄薄的灰，散发着昏暗灯光的台灯仅仅照亮了那崭新的冗卷账单。
美纪子扶着额头，望着那账单上一个又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数字，彷徨又无助。
腹部传来的绞痛被她习惯性无视，布满血丝的眼睛依旧死死盯着那惨白的纸张。
健一治疗的费用太过于高昂，凭借着现在他们家庭的状况完全没办法支撑。
丈夫只是一个普通的邮递员而已，而自己也根本没有工作。
就算自己每天打满零工也完全无济于事。
现在丈夫每天下班之后就去打零工，而自己每天也只能花两三个小时来照顾健一，剩下的时间也都在打零工。
这样的生活太过于疲惫，两人连喘息的机会都丝毫没有。
除了健一医疗的费用还有房产的税费、债务等等……
美纪子脑子里乱糟糟的，明明这是她宝贵的休息时间，但她却完全没办法平静下来。
那一个个数字仿佛从那小小的纸张中飘出，越变越大越变越重……
直到将美纪子完全压扁为止。
绝望不知何时早已弥漫到无处不在。
“嘀嘀嘀！！嘀嘀嘀！！”
忽然，手机闹铃的声音打破了沉寂。
一切在顷刻缩放复原，美纪子也打了一个激灵，从呆滞中回过神来。
美纪子拿起手机，上面提醒着她打工的时间到了。
甚至连叹一口气都来不及。
她缓缓抬起手，轻轻擦了擦眼角。
那里除了干瘪发皱的皮肤，什么也没有。
——————
“你怎么搞得！！”
美纪子低着头，望着地面上碎成无数块的餐盘，紧紧地抿着嘴。
“这么大年纪了还这么笨手笨脚！还能不能干了？！”
店长的声音愤怒无比，美纪子却完全可以理解他的生气。
毕竟自己已经摔碎了有几个盘子了。
其实一开始店长还是挺温柔的，还会关心一下自己是否受伤之类的……
但那大概也是装出来的吧。
美纪子想着，低着头说道：
“实在是抱歉。”
她并不想摔碎那些盘子，而是她实在是太累了，已经有些拿不稳东西了。
“真是的……再这样你就别干了！”
店长见她这样，气不打一处来，撂下一句话之后转身离开了。
美纪子什么也没再说，蹲下身子收拾起了那些碎片。
在这里工作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当美纪子换好衣服从更衣室里出来的时候，看到了坐在店里捧着一瓶啤酒的店长。
店长也看到了她，气氛稍微有些尴尬。
店长是一个比她年纪小很多的人，看样子大概二十七八岁的样子。
“小泉小姐……那个……刚才十分抱歉。”
忽然，店长红着脸，朝着她搭话道。
忽如起来的道歉让美纪子有些惊讶，但她却也只是淡淡微笑了一下。
“没关系的，店长您刚才说的对。”
“要一起喝一点吗？”
那人举了举酒杯，问道。
美纪子轻轻摇了摇头，看向他道：
“我后面还有工作，先失陪了。”
“喝一杯再走吧？”
“抱歉。”
美纪子还是拒绝了他。
说真的，她有些搞不懂这人到底在想些什么。
在她再次拒绝之后，店内的空气有些沉寂。
美纪子见他没再说什么，转身准备离开。
忽然，一只手死死地钳住了自己的手腕。
美纪子猛地回过头，发现那人正直勾勾地盯着她看着。
“我说让你陪我喝一杯你听不懂吗？！”
他的额头上青筋暴起，脸上红成一片。
“你干什么！？快松开我！！“
被吓到的美纪子赶紧伸出手去掰那男人钳着自己手腕的右手。
不过就算她怎么用力，都无法松动那只手分毫。
下一刻，一声清脆的响声响彻她的耳边。
紧接着，她只看见从自己头顶落下的那些玻璃碎片，意识就离她远去了。
再次醒来的时候，自己一丝不挂地躺在冰冷的地面上。
房间狭小压抑，昏暗的光线从房门底部渗入，周围的货架提醒着她自己正身处与仓库之中。
头顶和下身不断传来炙热的痛感清楚的告诉了她自己经历了什么。
她挣扎着爬起身，摸了摸自己头顶，只摸到了一手已经凝固的血茬子。
接着，她看到了自己的衣服被扔在了一旁的地上。
捡起来重新穿上之后，她拿出手机看了眼时间。
距离下一个工作开始还有半个小时。
自己要赶快点才行啊。
想着，她推开了门。
店里的黄色灯光暗沉昏暗，而那个男人早已不见了。
要找一份新的工作了呢。
美纪子想着，颤抖着离开了店内。
在推开店门的一瞬间，东京二月冬末的冷空气席卷而来，冻得她浑身不断地颤抖起来。
“好冷啊……”
她牙齿打着颤，眼泪从眼角一颗又一颗地滑出。
真的好冷啊。
美纪子想着，朝着下一个工作的地方赶去。
——————
从工作地点到医院的电车路途十分遥远。
为了追求稍微高一点的时薪，美纪子的工作地点几乎都是在东京市内。
而东京市内到八王子市内的医院单单电车路就要将近两个小时。
八王子并不在东京市，是美纪子和敦到了东京都之后才知道的事实。
因为他们只能负担的起稍微偏远一点地方的房子，所以选择了八王子这边。
可惜东京市是东京市，东京都是东京都。
敦那时候想要去东京生活的梦想到底算是实现了还是没实现呢？
美纪子的思绪乱糟糟的，没有好好休息让她思考的内容变得奇奇怪怪。
本身只有三四个小时的时间可以睡觉的她本应该抓紧一分一秒去睡觉休息，但她现在却几乎没办法睡着了。
每一次闭上眼，那股令人绝望的黑暗就会将自己包裹起来。
她开始害怕黑暗了，开始没办法闭上眼睛了。
恍惚间，她抬头看到了电车正在播放的广告。
“正成保险！保障您与您家人的生活与内心！！”
她的脑子里乱乱的，忽然有了一个奇怪的想法。
如果自己买了保险然后死了，是不是会赔给家里很多很多钱？
她想到这里，有些痴痴地傻笑起来。
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想，但她觉得这个想法挺不错的，至少自己可以不用再怕黑了。
到医院后，她来到了健一的病床前。
健一今天气色看起来很不错，正在架在病床上的小桌子上做着数学题。
看到美纪子的到来，健一合上了书，开心地笑了起来。
“妈妈！妈妈！”
他有些兴奋地喊了美纪子。
美纪子舒了口气，将脸上的绝望与疲惫藏了下去，换上一副温柔耐心的面具。
“妈妈你听我说！刚刚医生跟我聊了自行车的事情！”
“他告诉我说YAMAHA的电助力自行车很好用！还说他们家就用的是YAMAHA的！”
“我在想啊，等我病好了之后，一定要去打零工，这样就能给爸爸换一辆YAMAHA的自行车了！”
他边说，边兴奋地比划着。
美纪子听着他的话，看着他的模样，脸上的表情丝毫没有变化，依旧是温柔地笑着。
可她内心的黑暗却在此刻疯狂地滋生蔓延。
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又想起了自己刚才在电车上的那个想法。
那笔钱不止可以治好健一的病，还能够给敦换一辆好用的自行车吧？
她在内心问向不知道什么地方。
“妈妈？你在听吗？”
健一看着保持着笑容没有反应的美纪子困惑地歪起了头。
“嗯，我在听呢。”
美纪子回过神来，伸出手轻轻抚摸起了健一的脸庞。
“我们家健一真懂事，不过爸爸的自行车还是交给妈妈来买吧。”
美纪子说完，忽然想起了敦三十五岁生日的时候自己给他提议买新自行车时被他拒绝的场景。
或许自己那时候真该悄悄给他买一辆呢。
美纪子想着，不禁觉得有些遗憾。
她感觉自己好像看不到敦收到那份惊喜时候的表情了。
“那我跟妈妈一人一半！我们一起给爸爸买新的自行车！”
健一抓起美纪子摸自己脸蛋的手，咧嘴笑了起来。
在看到健一那张清瘦的脸庞露出灿烂笑容的瞬间，美纪子的心脏狠狠地颤动了起来。
戴在脸上的面具产生了丝丝的龟裂，咸涩的眼泪从眼角不受控制地飞速滑出。
“妈妈？你怎么了？怎么哭了？”
看到她落泪的健一瞬间收起了笑脸，无比担心地问道。
“没事。妈妈只是太开心了，太开心我们健一长大懂事了而已……”
美纪子轻轻抹去了那流出的一滴眼泪，重新换上了那副温柔的笑容。
——————
自己以借钱为由，离开了东京，回到京都已经是第三天了。
美纪子坐在那张有些迷你的塑料椅上，环视了一圈刚被自己打扫干净的废弃仓库。
想起自己和敦在这里度过的美好童年时光，美纪子就无比难过。
为什么时间不能回到一切的开始呢？
她这么想着，长长叹了口气。
如果知道结局，自己还会选择和敦在一起吗？
她问向自己这个问题。
这三天里，她也一直试图从回忆中寻找这个问题的答案。
其实她知道，自己从一开始就知道答案。
所谓的寻找答案，其实是有些放不下自己现在所拥有的一切罢了。
生命保险的后悔期是八天，而今天是第四天，自己还有四天的后悔时间。
当她签下了那份保险，当她做完了保险所需的所有检测，当保险生效成立后，她反而松了口气。
更奇怪的是，这可以给她后悔的八天让她最为不安的并不是自己到底要不要去死，而是敦会不会发现。
可以后悔的时间越是少，她越是安心。
她想过，敦如果发现了的话肯定无论如何都不会同意自己这么去做的，但是只要敦不知道，那么自己就可以在不知不觉中做完这一切。
短期生命保险的保费非常便宜，只要十几万日円，只用自己的积蓄就够了。
合同上自杀免责时间是两年，自己只要在两年后自杀，生命保险就可以赔付一千五百万日円。
一千五百万够还清健一治疗的所有债务了，甚至连房贷也能缓解不少呢。
想着自己打的这个如意算盘，美纪子不禁笑了起来。
不过，她很快又有些惋惜。
她惋惜自己看不到健康长大的健一了，惋惜自己看不到敦在收到新自行车时的表情了。
还记得敦最后一次亲自己是在敦三十二岁生日的晚上，那时候的他收到了自己织的围巾，开心地像个小孩子一样，还不知羞耻地当着健一的面前亲了自己一口呢。
如果我还在的话，敦收到新自行车，也一定会再一次当着健一的面亲自己一口吧。
那时候的健一也一定是个大孩子了，肯定会吐槽我们老夫老妻不知羞耻的吧。
想到这里，美纪子一扫惋惜的神情，再一次傻笑了起来。
她笑地像一个单纯的孩子，就如同多年前她与敦一起畅想在东京的生活一般纯真。
胡思乱想了一会儿之后，她拿出带来的纸和笔，开始写起了给敦的信。
说是信，其实也算是自己的遗书吧。
但更多的还是自己这几天寻找回忆的一些怀念吧。
——————
美纪子死了，死在敦的身边，很安详地死了。
在敦睡着后，她悄悄服用了超过剂量的安眠药，在睡梦中去世了。
敦想过会有这么一天，也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在两年前医院的那个走廊上就知道了。
美纪子还是没有后悔，无论敦怎么说都没有。
八天过去后，她甚至还朝着敦露出了得意的表情。
敦不理解，不理解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有些恨她，恨她丢下自己和健一，恨她这样自以为是的自我牺牲。
所以他一直没能好好去面对美纪子，一直没能好好跟她告别。
但他还是选择了尊重美纪子的选择。
他用保险的钱还清了健一医疗用的债务，剩下的钱全都打给了美纪子那年事已高的父母。
虽然她的父母百般推脱，但敦还是把钱打了过去。
他虽然尊重美纪子的选择，但他也选择不用这笔钱来改变现在的生活。
这是他的底线。
在这之后，敦便闭口不提美纪子的任何事情，依旧做着邮递员每天辛勤地工作着。
健一在这几年里因为积极治疗最后顺利康复出院，现在也顺利恢复了上学。
父子俩相依为命，都很有默契地并没有再提起美纪子的事情。
健一知道母亲是为了这个家自杀的，也知道自己的病能够治下去也是因为母亲。
他很感谢母亲，很爱母亲，但因为不愿意再伤害父亲，所以也没有再提起过母亲的事情。
美纪子过世后，每年父子俩唯一和她有交集的事情就是是扫墓了。
父亲去扫墓的时候总是板着脸，好像他一直有一股怨气一般。
健一知道，父亲一定很爱母亲，所以他才会一直这样。
不过，他真的很希望自己的父亲可以走出来。
毕竟自从自己生病后，他就几乎没有笑过了。再加上母亲的事情，他似乎有些绷得太紧了。
这样下去父亲也会出问题的。
健一想到这些，思考着该如何帮助父亲。
就是这个时候，他无意间找到了母亲写的日记。
日记断断续续的，并不是每天记录，记录的也多半是一些繁杂的琐事，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
不过他却在日记中找到了母亲在她生病时回京都借钱那三天的内容。
他得知了母亲的遗书就在她与父亲的秘密基地之中。
或许让父亲知道母亲真正的想法，他会好受一点吧。
想着，他刻意将这本日记放在了显眼的地方。
果不其然，敦看到了那本日记。
在第二天，敦便跟健一说自己要回老家一趟，并且已经跟公司请了假。
健一的计划成功了，透过房间的窗户，他看到了拉着箱子离开屋子的敦。
望着他的背影，健一由衷的希望自己的父亲可以解开心结。
——————
拝啓
初夏之侯。
亲爱的敦先生，疏久问候，实在抱歉。
在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一定已经不在人世好久了吧。
我有太多想要和你说的话了，光是一封信根本没办法说完。
首先是想要跟你道歉，抱歉我选择了这样的方式去解决问题，抱歉没办法再在往后余生继续陪着你走下去。
其实自从健一生病之后，我就日渐绝望，世界的颜色一点一点地变成了灰色，我被医院的账单和我们银行卡逐渐变少的余额压得喘不过气来。
债务越来越多，我们的工作也越来越多，可是钱却从来没有增加过。
我本不想在这里说这些话的，但是我还是应该让你知道我做出这样选择的理由。
日渐累计的绝望让我找不到继续活下去的理由，但我知道我必须要活下去，必须要继续打工赚钱。
因为我还有你，还有健一。
可是我发现，无论我再怎么挣扎着活着，再怎么期许着未来，我们所畅想的美好未来都不会到来。
就如同一列行驶错轨道的火车，永远都无法到达原本应该到达的目的地。
痛苦在每个深夜腐蚀着我的心脏，绝望在每个清晨将我拥入怀中。
当我知道我可以用我的生命换来你们的未来的时候，我才发现我生命的意义，我才发现真正摆脱痛苦和绝望的方式。
我爱你们，敦、健一，所以我才会选择死去。
我没有放弃与命运的对抗，只是在用我自己的方式和你们一同对抗命运。
你一定会说我说的尽是歪理吧。
我不否认。
敦，希望你原谅我。
除了这些，我还想说一些话。
这几天我走过了我们一路走来的那些地方，稍微有些话想对你说。
可以好好听我说吗？敦。
拜托你了。
————
健一现在应该已经特别懂事了吧？
你一定会想，会想健一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懂事的。
你总是很少夸那孩子，所以我要好好告诉你，其实咱们健一从一出生就很懂事哦，别的婴儿都还在嚎啕大哭的时候，咱们家健一可是一点不闹不哭呢！
————
还记得国中三年暑假的那个夏天，你冲我说未来要去东京生活的那天吗？
你在我们经常待在一起的长椅上，忽然就对我说了。
我去了那里，坐在了当年的那个位置，那木头长椅过了好多年还是那么结实，真让人安心啊。
当初听到你说要去东京生活的时候，我吓了一跳。
我一时间还以为你要把我扔下了呢。
其实在你说出那句话之前，我从来没想过要离开这座小镇，也完全没法想象去到东京之后会有着怎么样的生活。
甚至连我以后究竟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都完全不知道。
是你带给我了憧憬，也是你带给我了奔向未来的勇气。
虽然不知道东京的生活是什么样的，虽然不知道在这座小镇之外我还能做些什么……
但离开的时候我没有丝毫的犹豫哦。
因为我知道和你在一起一定会很幸福的。
————
我去回顾了我人生中记忆中最深刻的那一个傍晚。
你还记得吗？在高三修学旅行时，在岚山那幽静美丽的竹林小径的那个傍晚。
我去了那里哦，去了当时你把我从同学的告白中抢出来的那里。
他好像叫牧野来着？还是叫什么？我记不清了，也不重要。
那天稍微有些凉飕飕的呢。
不过当时你拉着我跑的时候我却丝毫不觉得冷，只觉得脸颊发烫，心脏砰砰直跳，完全没办法平静。
其实我一直在害怕，害怕你不喜欢，害怕我配不上你。
你总是讲着一些难懂的话，什么埃及木乃伊啊，什么美国发现UFO啊……
我一直觉得你好厉害，好像什么都知道一样。
这样的你会喜欢上我吗？喜欢上我这个不知道怎么打扮、不太会讲话、不怎么起眼的小女孩吗？
我一直都在害怕，害怕你只是把我当成朋友。
可是在你来到我身边、当你牵起我的手的那个瞬间，我似乎不那么害怕了。
无论重来多少次，你一定会再次推开人群来到我身边，牵起我的手，带我在这竹林小径之中奔向远方吧？
啊啦……好像问了一个有些不解风情的问题了呢。
你一定会的，我一直都知道，敦。
————
这次去伏见稻荷大社的时候，我再次去举了轻重石。
这一次轻了好多，会不会是我的心愿特别容易实现呢？
其实我知道，当时只是因为我力气很小，所以才会觉得很重。
但是我就是很委屈、很难过。
因为我的愿望是一直和你在一起。
我真的很害怕这个愿望不能够实现。
但当你拉着我要去山顶拜托神明的时候，我忽然又不那么害怕了。
好像和你一直在一起这个愿望，从一开始就注定会实现一样。
大概是你的坚定给了我这样的勇气吧。
这一次我也同样爬到了山顶哦。
可惜我老了，这一次真的好累好累啊。
不过我还是好好地向神明还了愿，
敦，当初你有没有向神明许愿呢？
————
我还去了鸭川那里哦。
就是我们去了很多次的那里，水面上有石头可以踩，河水清凉又细缓的那里。
那里的夕阳还是一如既往的美啊。
你不是个喜欢拍照的人。
好几次我站在河边想要拍下夕阳与鸭川的时候都会疑惑为什么你对这样的美景无动于衷。
你总是告诉我你不太喜欢拍照片。
可每次当我问你为什么不喜欢拍照的时候，你都会告诉我说你觉得影像会让美好定型，而美好不应该被定型，应该任由记忆去升华。
其实我每次听到都会感觉像是某种小孩子倔强的奇怪歪理呢～
你一直没问过我喜欢拍照的理由。
其实我觉得记忆这种东西真的挺不靠谱的。
毕竟小时候的我觉得你无比的帅气，现在的我却只觉得你是一个糟老头子。
我好像想不起你以前的那张脸了。
时间就像是鸭川的河水一样，缓慢地将我的记忆冲的模糊不清。
最后站在那里的我只能将一些残缺的片段拼凑在一起，试图想起那时候的你我。
好像那时候鸭川那里还没有那么高的楼吧？
夕阳都快被他们遮住了呢。
嘿嘿，所以说，如果能拍下来，是不是会记得更清楚一些呢？
————
你知道吗？敦。
“猫足”的店长是曾经的店长先生的儿子呢，虽然原先的那只小猫已经不在世了，但新的店长先生又养了一只看起来和当年那只小猫很像的金毛小猫呢。
我进去点了一杯我们以前经常一起喝的卡布奇诺咖啡，尝起来味道稍微有些不一样了呢。
和以前相比好像要更甜一点呢。
————
敦，“绫花”的绫乃老奶奶已经去世好些年了。
我们一直不知道呢，都没能回来祭奠一下她老人家。
不过不用担心，她的画廊现在被她的孙女好好地经营着，她曾经的那些画也一直在画廊里面展示着。
你有空一定要去看一下啊。
还有绫乃奶奶最喜欢的花儿，也被她的孙女细心地照料着呢。
当时以为绫乃奶奶和她的子女关系不好，但其实她的子女一直爱着她呢。
从那些花儿和画就能够看出来呢。
————
敦，你在看吗？这封信。
对不起啊，做了这种事情。
我爱你啊，敦。
我从没有怪过你，也从没有后悔过。
我真的很爱你，也真的很感谢你。
所以啊……
原谅我，好吗？
忽然涌入仓库的轻风吹起了敦流淌在脸颊的泪水。
像是感觉到什么一般，他猛地回过了头。
“你在听吗？美纪子。”
敦望着那空无一人的身后轻声问道。
可是没有任何回应。
“我也爱你啊，美纪子。”
“对不起，没能给你幸福的生活……”
“对不起，没能让你活下去……”
“对不起……”
中年男人泣不成声，眼泪一滴又一滴。
那忽如其来的风儿就像是一双温柔的手一样，轻轻捧起了敦那布满泪水的脸庞。
“嗯，我在听呢。”
“我一直在听呢，敦。”
恍惚间，阳光洒入，少女穿着一席洁白的长裙正灿烂地笑着。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