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风带着樱花瓣最后一点决绝的甜香，蛮横地灌满了教室。
讲台上，数学老师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水底传来，沉闷，模糊，带着催眠的波纹。
黑板上密密麻麻的白色粉笔字，是关于某个函数图像的单调区间，但在林一看来，那更像是一幅抽象画，描绘着名为“高考”的巨兽最后冲刺前，所有人内心焦灼的轨迹。
他微微侧过头，视线越过前排同学或挺直或微驼的脊背，落在斜后方那个靠窗的位置。
苏晴。
和窗外被风吹得有些凌乱的樱色不同，苏晴周身笼罩着一层不变的、安静的灰色。像清晨的薄雾，又像老旧相片里被时光磨蚀了色彩的背景。三年了，从高一分班后第一次注意到她开始，林一“看见”的苏晴，就是这种颜色。
林一有个秘密，一个他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的秘密。他能看见人们情绪的颜色。
愤怒是跳动的、不祥的暗红色，像未熄灭的炭火；喜悦是明亮的、带着绒毛光边的暖黄色；忧郁是沉静的蓝，深浅不一；此刻教室里弥漫最广的，是备战高考特有的、混杂着焦虑、疲惫和一丝憧憬的，一种粘稠的、不断变化的橙绿色，像未成熟的、酸涩的果子。
这些颜色像无形的光晕，包裹着每一个人，随着他们的心绪起伏明灭。林一早已习惯生活在这个由情绪色彩构成的喧嚣世界里，也学会了对此保持沉默，甚至有些厌倦。过于直白的情绪暴露，有时候是一种负担。
唯独苏晴，是他视野里唯一的异数。纯粹的，恒定的，看不透的灰。
她正望着窗外，侧脸线条柔和，鼻尖翘起一个好看的弧度。阳光透过玻璃，在她额前的碎发上跳跃，却丝毫无法驱散那层灰色。她就像一座被遗忘在时间之外的孤岛，四周是汹涌澎湃的彩色情绪之海，她却自成结界，无声无息。
林一有时会想，这灰色底下，究竟藏着什么？是极致的平静，还是……彻底的虚无？他试过悄悄观察，在她回答问题时，在她独自走过走廊时，在她偶尔（极其偶尔）和同桌低声说笑时——那灰色依旧稳固，连一丝涟漪都欠奉。
这团迷雾，安静地在他斜后方存在了三年。他们之间的对话，屈指可数，无非是“借过”、“作业交一下”之类的必要交流。林一甚至怀疑，苏晴是否清楚班上有个叫林一的人。毕业在即，各奔东西，这层灰色，大概会和他高中时代的所有记忆一起，被封存在某个落满灰尘的角落吧。所谓青春，不就是一场盛大的、然后必然的遗忘么？
“铃——！”
下课铃像一把锋利的剪刀，骤然绞断了课堂沉闷的绳索。教室里瞬间“嗡”地一声活了过来，桌椅挪动声、说笑声、收拾书包的哗啦声交织成一片。那些代表放松和归心似箭的明快色彩（亮黄色、浅绿色）迅速取代了课堂上的橙绿。
林一慢吞吞地把摊开的数学卷子塞进书包，拉链拉到一半，眼角余光瞥见那抹灰色动了。
苏晴离开了她的座位，正穿过渐渐稀疏的人群，朝他这边走来。
林一的心跳漏了一拍，随即又觉得自己可笑。大概是路过吧。他低下头，假装整理书包带子，用眼角的余光追踪着那双洗得发白的帆布鞋。
脚步声在他桌前停住了。
一股极淡的、像是某种植物根茎的清苦气息，若有若无地飘近。
林一不得不抬起头。
苏晴就站在他面前，距离近得能看清她校服领口第二颗扣子有些松了。她的表情一如既往的平静，甚至可以说是淡漠，那双总是望着远方似的眼睛，此刻正看着他。
然后，她抬起手，将一张对折的、略显厚重的铜版纸，“啪”地一声，不轻不重地拍在了他摊开的数学课本上。
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
“林一，”她的声音不高，却奇异地穿透了教室的嘈杂，清晰地钻进他的耳朵，“放学后，旧图书馆二楼，文学社活动室。”
林一怔住了。不是因为这突如其来的邀约（如果这能算邀约的话），而是因为苏晴的语气。那不是商量，也不是请求，更像是一种……通知。一种带着某种隐秘急迫感的宣告。
说完，她甚至没有等林一回应，转身就走回了自己的座位，开始收拾东西，仿佛刚才只是完成了一个微不足道的传递任务。
教室里的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夕阳的光线斜射进来，在布满划痕的课桌上投下长长的影子。林一低下头，手指有些僵硬地拿起那张铜版纸。
展开。是一张设计颇为精美的社团招新报名表，顶端印着花哨的艺术字：“超自然现象研究社”。下面是一些常规的填写栏目：姓名、班级、联系方式、兴趣爱好……看起来和学校里其他五花八门的社团宣传单没什么两样。
林一皱起眉。超自然现象研究社？他从未听说过学校里有这么一个社团。而且，苏晴为什么会给他这个？他们之间，和“超自然现象”这几个字，有半个硬币的关系吗？
就在他准备将表格随手扔进桌肚时，指尖无意中触到了纸张的背面。触感有些异样，不像正面那样光滑。
他下意识地将表格翻了过来。
背面是空白的，只在右下角，用极细的笔，画着几个看似随意散落的点、线和简单的几何符号。
林一的瞳孔骤然收缩。
这不是随手的涂鸦。
这是一种密码。一种极其古老、冷僻，据说早已失传的骑士团密文。是他那个沉迷密码学和神秘学的舅舅，在他小时候当成游戏教给他的玩意儿。除了舅舅，林一确信这个世界上不会再有第三个人知道，他能看懂这个。
而那几个符号翻译过来的意思是：
“救救我。”
冰冷的寒意顺着林一的脊椎急速爬升，让他头皮一阵发麻。他猛地抬头，看向教室后排的苏晴。
她已经收拾好了书包，正单肩背着，准备离开。就在她转身，目光似乎无意间扫过林一这个方向的瞬间——
林一呼吸一窒。
他看见了。
苏晴周身那层三年未曾变过的、密不透风的灰色，它的边缘，极其细微地，泛起了一圈……淡金色。
那是一种非常微弱，却无比清晰的光芒。温暖，坚定，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
而这种淡金色……林一绝不会认错。每次当他面对镜子，看到自己内心充满某种坚定信念或强烈保护欲时，他自身的情绪颜色，就是这种淡金色！
苏晴的情绪颜色，因为他的存在，发生了变化？那圈淡金色，是因为他？
为什么是现在？为什么用这种方式？“救救我”？她遇到了什么危险？这个“超自然现象研究社”又是什么？她怎么会知道我能看懂这种密码？
无数个问号像沸腾的气泡，在他脑中炸开。三年来所有的忽视、所有的距离感，在这一刻被这张轻飘飘的纸和那一圈转瞬即逝的淡金色彻底击碎。一种巨大的、混杂着震惊、困惑和某种被强行卷入未知事件的惶然，攫住了他。
苏晴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教室门口。
林一死死地盯着那张报名表，盯着背面那行致命的密码。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忽然想起，三年前，高一刚开学不久，学校里似乎确实发生过一件事。一个女生，在旧图书馆附近……意外受伤？还是失踪了？记忆很模糊，当时并未引起太大波澜，很快就被新的校园话题覆盖。他只依稀记得，那段时间，苏晴好像请了几天假。
难道……
那张看似普通的报名表，此刻在他手中，重若千钧。
放学铃声早已响过，空荡荡的教室里，只剩下他一个人。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冰冷的水磨石地面上。
去，还是不去？
答案，似乎从一开始，就不由他选择。
他慢慢将报名表折好，塞进书包最内侧的夹层。拉上拉链时，金属扣发出清脆的“咔哒”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他知道，有些东西，从苏晴拍下那张表格的瞬间，就已经不一样了。他平静的、即将走向终结的高中生活，被撕开了一道口子。而口子的后面，是苏晴那双淡漠眼睛深处，可能隐藏了整整三年的、灰色的秘密。
以及，那句用只有他才能读懂的语言，写下的求救。
林一背起书包，最后看了一眼苏晴空荡荡的座位，转身走出了教室。
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一声，一声，敲打着黄昏。
